论不变法之害
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墁毁坏,榱栋崩折,非不枵然大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而室中之人,犹然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睹其危险,惟知痛哭,束手待毙,不思拯救;又其上者,补苴罅漏,弥缝蚁穴,苟安时日,以觊有功。此三人者,用心不同,漂摇一至,同归死亡。善居室者,去其废坏,廓清而更张之,鸠工庀材,以新厥构;图始虽艰,及其成也,轮焉奂焉,高枕无忧也。惟国亦然:由前之说罔不亡,由后之说罔不强。
印度大地最古之国也,守旧不变,夷为英藩矣。突厥地跨三洲,立国历千年,而守旧不变,为六大国执其权、分其地矣。非洲广袤,三倍欧土,内地除沙漠一带外,皆植物饶衍,畜牧繁盛,土人不能开化,拱手以让强敌矣。波兰为欧西名国,政事不修,内讧日起,俄、普、奥相约,择其肉而食矣。中亚洲回部,素号骁悍,善战斗,而守旧不变,俄人鲸吞蚕食,殆将尽之矣。越南、缅甸、高丽,服属中土,渐染习气,因仍弊政,靡不变,汉官威仪,今无存矣。今夫俄宅苦寒之地,受蒙古钤辖,前皇残暴,民气凋丧,岌岌不可终日;自大彼得游历诸国,学习工艺,归而变政,后王受其方略,国势日盛,辟地数万里也。今夫德列国分治,无所统纪,为法所役,有若奴隶;普人发愤,兴学练兵,遂蹶强法,霸中原也。今夫日本幕府专政,诸藩力征,受俄、德、美大创,国几不国;自明治维新,改弦更张,不三十年,而夺我琉球,割我台湾也。又如西班牙、荷兰,三百年前,属地遍天下;而内治稍弛,遂即凌弱,国度夷为四等。暹罗处缅、越之间,同一绵薄;而稍自振厉,则岿然尚存。记曰 :“不知来,视诸往。 ”又曰“前车覆:,后车戒。 ”大地万国,上下百年间,强盛弱亡之故,不爽累黍,盖其几之可畏如此也!
中国立国之古等印度,土地之沃迈突厥,而因沿积敝不能振变,亦伯仲于二国之间,以故地利不辟,人满为患。河北诸省,岁虽中收,犹道殣相望。京师一冬,死者千计。一有水旱,道路不通,运赈无术,任其填委,十室九空。滨海小民,无所得食,逃至南洋、美洲诸地,鬻身为奴,犹被驱迫,丧斧以归。驯者转于沟壑,黠者流为盗贼。教匪会匪,蔓延九州,伺隙而动。工艺不兴,商务不讲,土货日见减色;而他人投我所好,制造百物,畅销内地,漏巵日甚,脂膏将枯。学校不立,学子于帖括外,一物不知;其上者考据词章,破碎相尚,语以瀛海,瞠目不信;又得官甚难,治生无术,习于无耻,懵不知怪。兵学不讲,绿营防勇,老弱癖烟,凶悍骚扰,无所可用;一旦军兴,临事募集,半属流丐,器械窳苦,糈微薄;偏裨以上,流品猥杂,一字不识,无论读图,营例不谙,无论兵法;以此与他人学问之将、纪律之师相遇,百战百败,无待交绥。官制不善,习非所用,用非所习,委权胥吏,百弊蝟起;一官数人,一人数官,牵制推诿,一事不举;保奖蒙混,鬻爵充塞,朝为市侩,夕登显秩;宦途壅滞,候补窘悴,非钻营奔竞,不能疗饥,俸廉微薄,供亿繁浩,非贪污恶鄙,无以自给;限年绳格,虽有奇才,不能特达,必俟其筋力既衰,暮气将深,始任以事,故肉食盈廷,而乏才为患。法敝如此,虽敌国外患,晏然无闻,君子犹或忧之,况于以一羊处群虎之间,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者乎?
孟子曰“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 ”又曰:“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 ”“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中国户口之众,冠于大地:幅又曰: ”员式廓,亦俄、英之亚也;矿产充溢,积数千年,未经开采;土地沃衍,百植并宜;国处温带,其民材智;君权统一,欲有兴作,不患阻挠:此皆欧洲各国之所无也。夫以旧法之不可恃也如彼,新政之易为功也又如此,何舍何从,不待智者可以决矣。
难者曰:今日之法,匪今伊昔,五帝三王之所递嬗,三祖八宗之所诒谋,累代率由,历有年所,必谓易道乃可为治,非所敢闻。释之曰:不能创法,非圣人也;不能随时,非圣人也。上观百世,下观百世,经世大法,惟本朝为善变。入关之初,即下薙发之令,顶戴翎枝,端罩马褂,古无有也,则变服色矣。用达海创国书,借蒙古字以附满洲音,则变文字矣。用汤若望、罗雅谷作宪书,参用欧罗巴法,以改大统历,则变历法矣。圣祖皇帝,永免滋生人口之赋,并入地赋,自商鞅以来,计人之法,汉武以来,课丁之法,无有也,则变赋法矣。举一切城工河防,以及内廷营造,行在治跸,皆雇民给直,三王于农隙使民,用民三日,且无有也,则变役法矣。平民死刑,别为二等,曰情实,曰缓决,犹有情实而不予句者,仕者罪虽至死,而子孙考试入仕如故,如前代所沿,夷三族之刑,发乐籍之刑,言官受廷杖、下镇抚司狱之刑,更无有也,则变刑法矣。至于国本之说,历代所重,自理密亲王之废,世宗创为密缄之法,高宗至于九降纶音,编为《储贰金鉴》,为世法戒,而瞢儒始知大计矣。巡幸之典,谏臣所争,而圣祖、高宗,皆数幸江南,木兰秋狝,岁岁举行;昧者或疑之,至仁宗贬谪松筠,宣示讲武习劳之意,而庸臣始识苦心矣。汉、魏、宋、明,由旁支入继大统者,辄议大礼,龂龂争讼;高宗援据《礼经》,定本生父母之称,取葬以士、祭以大夫之义,圣人制礼,万世不易,观于醇贤亲王之礼,而天下翕然称颂矣。凡此皆本朝变前代之法, 善之又善者也。至于二百余年,重熙累洽,因时变制,未易缕数。数其荦荦大者:崇德以前,以八贝勒分治所部,太宗与诸兄弟,朝会则共坐,饷用则均出,俘虏则均分;世祖入关,始严天泽之分,裁抑诸王骄蹇之习,遂壹寰宇,诒谋至今矣。累朝用兵,拓地数万里,膺阃外之寄,多用满、蒙;逮文宗而兼用汉人,辅臣文庆,力赞成之,而曾、左诸公,遂称名将矣。八旗劲旅,天下无敌,既削平前三藩、后三藩,乾隆中屡次西征,犹复简调前往,朝驰羽檄,夕报捷书;逮宣宗时,而知索伦兵不可用,三十年来,歼荡流寇,半赖召募之勇以成功,而同治遂号中兴矣。内而治寇,始用坚壁清野之法,一变而为长江水师,再变而为防河圈禁矣;外而交邻,始用闭关绝市之法,一变而通商者十数国,再变而命使者十数国矣。此又以本朝变本朝之法者也。吾闻圣者虑时而动。使圣祖、世宗生于今日,吾知其变法之锐,必不在大彼得 (俄皇名 )、威廉第一 (德皇名 )、睦仁 (日皇名 )之下也。记曰“法先王者法其意。: ”今泥祖宗之法,而戾祖宗之意,是乌得为善法祖矣乎?
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但虞内忧,不患外侮,故防弊之意多,而兴利之意少,怀安之念重,而虑危之念轻。秦后至今,垂二千年,时局匪有大殊,故治法亦可不改。国初因沿明制,稍加损益,税敛极薄,征役几绝。取士以科举,虽不讲经世,而足以飏太平;选将由行伍,虽未尝学问,然足以威萑苻;任官论资格,虽不得异材,而足以止奔竞。天潢外戚,不与政事,故无权奸僭恣之虞;督抚监司,互相牵制,故无藩镇跋扈之患。使能闭关画界,永绝外敌,终古为独立之国,则墨守斯法,世世仍之,稍加整顿,未尝不足以治天下;而无如其忽与泰西诸国相遇也。泰西诸国并立,大小以数十计,狡焉思启,互相猜忌,稍不自振,则灭亡随之矣。故广设学校,奖励学会,惧人才不足,而国无与立也;振兴工艺,保护商业,惧利源为人所夺,而国以穷蹙也;将必知学,兵必识字,日夜训练,如临大敌,船械新制,争相驾尚,惧兵力稍弱,一败而不可振也。自余庶政,罔不如是。日相比较,日相磨砺,故其人之才智,常乐于相师,而其国之盛强,常足以相敌。盖舍是不能图存也。而所谓独立之国者,目未见大敌,侈然自尊,谓莫己若;又欺其民之驯弱而凌牿之,虑其民之才智而束缚之,积弱陵夷,日甚一日。以此遇彼,犹以敝痈当千钧之砮,故印度、突厥 (突厥居欧东,五十年前未与英、法诸国交涉,故亦为独立之国。 )之覆辙,不绝于天壤也。
难者曰:法固因时而易,亦因地而行。今子所谓新法者,西人习而安之,故能有功,苟迁其地则弗良矣。释之曰:泰西治国之道,富强之原,非振古如兹也,盖自百年以来焉耳。举官新制,起于嘉庆十七年;(先是欧洲举议院及地方官,惟拥厚赀者能有此权。是年,拿破仑变西班牙之政,始令人人可以举官。 )民兵之制,起于嘉庆十七年;工艺会所,起于道光四年;农学会,起于道光二十八年;国家拨款以兴学校,起于道光十三年;报纸免税之议,起于道光十六年;邮政售票,起于道光十七年;轻减刑律,起于嘉庆二十五年;汽机之制,起于乾隆三十四年;行海轮船,起于嘉庆十二年;铁路起于道光十年;电线起于道光十七年;自余一切保国之经,利民之策,相因而至,大率皆在中朝嘉、道之间。盖自法皇拿破仑倡祸以后,欧洲忽生动力,因以更新。至其前此之旧俗,则视今日之中国无以远过。 (英人李提摩太近译《泰西新史揽要》,言之最详。 )惟其幡然而变,不百年间,乃浡然而兴矣。然则吾所谓新法者,皆非西人所故有,而实为西人所改造。改而施之西方,与改而施之东方,其情形不殊,盖无疑矣。况蒸蒸然起于东土者,尚明有因变致强之日本乎?
难者曰:子言辩矣。然伊川被发,君子所叹,用彝变夏,究何取焉?释之曰:孔子曰 :“天子失官,学在四彝。 ”《春秋》之例,彝狄进至中国,则中国之。古之圣人,未尝以学于人为惭德也。然此不足以服吾子。请言中国:有土地焉,测之绘之,化之分之,审其土宜,教民树艺,神农、后稷,非西人也。度地居民,岁杪制用,夫家众寡,六畜牛羊,纤悉书之,《周礼•王制》,非西书也。八岁入小学,十五就大学,升造爵官,皆俟学成,庠序学校,非西名也。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国疑则询,国迁则询,议郎博士,非西官也。 (汉制,博士与议郎、议大夫同主论议,国有大事则承问,即今西人议院之意。 )流宥五刑,疑狱众共,轻刑之法,陪审之员,非西律也。三老啬夫,由民自推,辟署功曹,不用他郡,乡亭之官,非西秩也。尔无我叛,我无强贾,商约之文,非西史也。交邻有道,不辱君命,绝域之使,非西政也。邦有六职,工与居一,国有九经,工在所劝,保护工艺,非西例也。当宁而立,当扆而立,礼无不答,旅揖士人,《礼经》所陈,非西制也。天子巡守,以观民风,皇王大典,非西仪也。地有四游,地动不止,日之所生为星,毖纬雅言,非西文也。腐水离木,均发均县,临鉴立景,蜕水谓气,电缘气生,墨翟、亢仓、关尹之徒,非西儒也。故夫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征之域外则如彼,考之前古则如此,而议者犹曰彝也彝也而弃之,必举吾所固有之物,不自有之,而甘心以让诸人,又何取耶?
难者曰:子论诚当。然中国当败衄之后,穷蹙之日,虑无余力克任此举;强敌交逼,眈眈思启,亦未必能吾待也。释之曰:日本败于三国,受迫通商,反以成维新之功。法败于普,为城下之盟,偿五千兆福兰格,割奥斯、鹿林两省,此其痛创,过于中国今日也;然不及十年,法之盛强,转逾畴昔。然则败衄非国之大患,患不能自强耳。孟子曰“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 ”又曰“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 ”泰西各国,磨牙吮血,伺于吾旁者固属有人;其顾惜商务,不欲发难者,亦未始无之。徒以我晦盲太甚,厉阶孔繁,用启戎心,亟思染指。及今早图,示万国以更新之端,作十年保太平之约,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天下之为说者,动曰一劳永逸,此误人家国之言也。今夫人一日三食,苟有持说者曰:一食永饱,虽愚者犹知其不能也,以饱之后历数时而必饥,饥而必更求食也。今夫立法以治天下,则亦若是矣。法行十年或数十年、或百年而必敝,敝而必更求变,天之道也。故一食而求永饱者必死,一劳而求永逸者必亡。今之为不变之说者,实则非真有见于新法之为民害也,夸毗成风,惮于兴作,但求免过,不求有功;又经世之学,素所未讲,内无宗主,相从吠声。听其言论,则日日痛哭,读其词章,则字字孤愤;叩其所以图存之道,则眙然无所为,对曰天心而已,国运而已,无可为而已,委心袖手,以待覆亡。噫,吾不解其用心何在也!
要而论之,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阏制。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呜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是故变之途有四:其一,如日本,自变者也;其二,如突厥,他人执其权而代变者也;(埃及、高丽等国皆是。 )其三,如印度,见并于一国而代变者也;(越南、缅甸等国皆是。 )其四,如波兰,见分于诸国而代变者也。吉凶之故,去就之间,其何择焉?《诗》曰:“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嫠妇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传》曰:之,为将及焉。 ”此固四万万人之所同也。彼犹太之种,迫逐于欧东;非洲之奴,充斥于大地。呜呼!夫非犹是人类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