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赋予燃烧的岩浆以形状
——20世纪80年代
围绕性别差异的无谓之争
1983年
这10年间,日本在面对美国时自信心暴增。工业产品优秀、经营模式优良、失业率低,而且治安也好。如此看来,在外人的眼中,日本简直是一个组织结构统一完美的理想社会。“但是!”美国那些所谓的“进步文化人士”跳出来说,“在日本,女性是受压迫的!”
“我去过日本,在正式场合里都没有女性。”“企业高层里女性少得令人惊讶。”“日本女性都被禁锢在家庭中。”……他们在日本这个理想社会中找到了一个无可辩驳的落后之处,如获至宝,欣喜若狂。性别歧视成了他们抨击日本的最佳目标。我估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美国的文化人士会有组织地抨击日本的性别歧视。
我都不必举出越南战争的例子,美国救世主般的“十字军”信念可谓众所周知。从一元化的价值尺度推导出“先进的美国与落后的日本”图式,然后得出“必须拯救后进生”的结论。对于他们这种“质朴”的民族优越感,我真是厌烦透顶。同样令我极为不快的是,有不少同样“质朴”的日本人一力迎合这种美国进步史观,还不惜举例证明“是的是的,日本的女性解放是如此落后”,然后等着看美国人满意地点头称是。
1980年是联合国妇女十年[1]正中间的一年。在哥本哈根召开的国际会议上,《最后的殖民地》[2]的作者贝努瓦·格鲁[3]谴责非洲部落中女性成人仪式上的割礼,认为这是压迫女性的野蛮行为。可是对此言论怒不可遏、奋起反击的是非洲的女性。伊朗伊斯兰革命后,社会急速伊斯兰化,开始重新鼓励女性穿黑色大长袍(伊斯兰女性的传统服饰)。当时的西欧人士谴责这种变化是女性解放的倒退,然而现身对抗这一指责的也是伊朗的女性。她们的反驳理由是,不要无视她们文化的整体性,不要用一元化的西欧尺度来衡量一切。确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理由极为正当合理。
以西欧为中心的女性主义想要与第三世界国家的女性解放运动联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若女性解放思想会再次导致进步主义的先进与落后之争,那我们不得不在与他们唱和之前喊一声:“且慢!”
相比之下,面对美国文化人士的日本社会性别歧视批判,日本男性的反应实在是简慢至极。他们纷纷带着半揶揄半真心的语气说着这样那样的理由:在日本的家庭中其实是女性掌握实权,女性成为家庭主妇是她们自己希望的结果,无视日美文化的差异将男女平等强加于日本是十分荒谬的……他们绝对不会说出和女性交换立场的话。他们的反应对于深知其狡猾诡诈的我来说,只觉得作呕。
在日本男性的这种反应背后,他们看到美国充满了离婚、单亲、单身等家庭解体现象,相比之下日本家庭终究是在完美运作的,于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自信。日美经营方式论战中出现的状况,也已经在日美家庭方式论战中搭好舞台,准备登场亮相了。
在日美经营方式论战中,日本人对自己的做法之优秀有着彻底的自信,而这种自信与强硬的态度似乎也开始在家庭领域中出现了。老人受到精心的护理(通常是建立在儿媳的牺牲上),孩子得到周全的保护和教育(往往溺爱),夫妻间甚少有纠纷(仅仅是因为期待值很低而已),日本男性试图用这些例子重新评价家庭的福利功能。日本家庭完美的运作方式很有可能和日式经营方式一样成为可以在全世界引以为傲的奇迹。
但是这种日式繁荣和平(Pax Japan)是建立在把老人、孩子还有家庭主妇隔离在家庭内、压迫他们之上的,我们不能盲目地乐观称赞。用日式民族优越感对抗美式民族优越感是毫无意义的斗争。我们期待觉醒的理性能够不陷入任何一方,走出第三条道路。
注释:
[1] 指联合国倡议和主办的一项具有世界规模的国际妇女活动,规定1976—1985年为“联合国妇女十年”。
[2] 此为日文版译名,原书名为“Ainsi soit-elle”(她便是如此)。
[3] 贝努瓦·格鲁(Benoîte Groult,1920—2016),法国新闻记者、作家、女性主义运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