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希腊的兴起与雅典的崛起
一、希腊的兴起
修昔底德在全书的一开始就告诉读者,他写的是旷日持久、规模宏大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但是他真正下笔的时候,却没有从战争具体的开端写起,而是从遥远的古代写起。修昔底德为什么要追溯这么久远?此外,希腊古代史(学界将1.2—1.19称为考古学时期)材料太过稀少,修昔底德用什么线索来组织这部分内容?他想呈现古代历史中哪些真实的内容呢?下面我们就来看看修昔底德的记述。
修昔底德说,希腊这个地方在最早的时候只有一些散居的人群,古人并没有“希腊”的概念。也就是说,最早居住在这片地区的人没有“希腊人”的认同,甚至没有固定的城邦意识。古时候的人并不固定地居住在一个地方,他们流徙无定,主要的考虑是满足日常需求,维系生存。由于各方面力量不强,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人们无法建城墙保护自身安全,这就导致了一种奇特的现象:生活在富庶平原的人们,却因为富庶而容易发生内乱,或者引来海盗侵扰;而那些贫瘠之地,则免受内乱和外族劫掠的困扰。
这些富庶的地区包括希腊中部的色萨利(Thessaly)地区、波奥提亚(Boeotia)地区以及除阿卡狄亚(Arcadia)之外伯罗奔尼撒的大部分地区,这些地区也是后来伯罗奔尼撒联盟的主要城邦所在地。雅典所处的阿提卡地区自古贫瘠,却不受内乱所扰。富庶地区的人因为内乱或战争往往会逃难到阿提卡,阿提卡地区人口因此增加,甚至超出土地所能承载的人口数量。之后,这个地方的人不得不前往小亚细亚地区的伊奥尼亚建立移民城邦,阿提卡和小亚细亚沿海地区的城邦后来构成了雅典帝国的主要势力范围。修昔底德通过一小节简单的几句话,表面上描述了早期希腊的贫困与弱小,实际上交代了伯罗奔尼撒人和雅典人及其盟邦从一开始就有不同的资源和权力样态:伯罗奔尼撒联盟所在地区土地富庶,权力斗争频繁;雅典土地贫瘠,但没有安全隐忧,成了希腊地区的避难所,与爱琴海彼岸的城邦有着古老的关联。
根据修昔底德的推断,早期人们只有所在地区的认同意识,并没有“希腊人”的意识,一个重要的证据是《荷马史诗》中没有出现“蛮族”这个称呼。“蛮族”或者“异族”的古希腊语是βαρβαρος(barbaros),这也是英文barbarian的来源。所谓的barbaros本义是“不说希腊语的人”,因为希腊人听这些人说话就好似听ba-ba-ba一样的声音,后来才慢慢发展出蛮夷的含义。修昔底德基于《荷马史诗》中没有“蛮族”这个概念,来反推当时尚未形成稳定的希腊人认同。特洛伊远征这一集体行动为古代的希腊人彼此熟悉、互通语言提供了契机。早期人们虽然力量弱小,但能够进行联合远征,这说明希腊人逐步兴起,而兴起的奥秘在于海军的出现和壮大。
最早建立海军并统治爱琴海的,既非斯巴达也非雅典,而是米诺斯人(Minoans)。今天的考古发现证实米诺斯文明是爱琴海地区较早的文明体,带有很强的海洋性特征。为了保证自己的贡赋收入,米诺斯人肃清海盗,建立了希腊最早的海洋支配秩序。航海活动的便利使得人们有了财富的积累,城市逐渐出现。原先,为了防备海盗侵扰,城市多建在内陆地区,而米诺斯主导下的海洋安全逐渐形成后,海滨商贸城市增多。随着商贸的发展和财富的增加,城邦也开始动用财力修建城墙,保卫自身安全。
图2.1 色萨利、阿卡狄亚、波奥提亚等地
那么这一时期的雅典人和斯巴达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修昔底德说,雅典人是最早放下武器开始悠闲生活的人群,甚至过上了奢华的生活,追求特殊的衣服材质以及发饰等;拉凯戴孟人和后来差不多,生活方式没有明显的贫富之分,是最早脱光衣服进行体育训练的人群。[1]修昔底德的这一表述基于什么材料不可考,但是这几句简单的描述开启了对两个城邦居民不同生活方式的对比,这种对比贯穿整部书,构成理解两个群体的关键。修昔底德评论说,如果拉凯戴孟人的城邦将来有一天废弃了,只留有一些建筑物的基座,那么后世的人们将无法相信拉凯戴孟人曾经主宰在希腊世界威名赫赫的强大城邦,因为散居在平原村落中的拉凯戴孟人并不把钱财用于兴建宏伟的神庙和建筑。[2]拉凯戴孟人的简朴是自古一贯的,而雅典人喜欢奢华的生活,更不用说伯里克利在卫城修建的恢宏建筑群。修昔底德通过这种对比提醒读者,雅典人和拉凯戴孟人(以及伯罗奔尼撒人)的战争不仅体现为直接的武装冲突,而且二者的生活方式自始就是不同的。
经过早期的散居和米诺斯维系的海洋秩序两个阶段,希腊世界的力量逐渐增强,有能力组织远征军进行特洛伊战争。修昔底德记述特洛伊战争有两个目的:一是说明这场战争表面上很宏大,但实际上不如他要写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二是重新解释特洛伊远征军的成行。
为什么说特洛伊战争规模不够宏大呢?修昔底德给出的一个重要依据是船队的规模,这来自他对《荷马史诗》的独特的文本解读。《荷马史诗》中提到波奥提亚人有船只1200艘,每艘船载员120人,而菲洛忒忒斯(Philoctetes)的船每艘载员50人。凭借这一叙述,修昔底德解读出荷马这是在告诉世人当时最大的船和最小的船,因为荷马没有提及其他船只所载人数。按照这个人数折算平均值,可以进一步推算得出整个远征军的规模并不很大。除了文本解读外,修昔底德还指出了限制军队规模的决定性因素,那就是缺乏粮食补给。因为粮草缺乏,希腊人不能集中全力攻城作战,而要花精力去别的地方劫掠粮食,这才使得特洛伊战争打了10年之久。所以修昔底德认为特洛伊战争徒有盛名,这场战争之所以被后来的希腊人视为是最重要的,主要是因为诗人们的吹捧。通过修辞和夸张,他们让一代又一代的希腊人觉得这是历史上最宏大的一场战争。
修昔底德还说,阿伽门农(Agamemnon)之所以能够召集起远征军,并不是因为希腊其他地方的首领们遵循之前的誓言,出于某种义务或好意来帮助他,只是因为阿伽门农的力量超过了当时其他的王。为了证明这一点,修昔底德讲述了阿伽门农祖上家族强大的往事,来证明其他地方的王来参加远征军,主要是出于畏惧。《荷马史诗》中的王都是βασιλεύς(basileus),而阿伽门农除了被称为basileus之外,还被称为ἄναξ(anax),我将它翻译为“王中王”,是最强大的王。修昔底德在这里提出一种新的解释行为动机的原则,即基于实力给他人带来的畏惧,而这恰恰也是他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原因的终极分析。这让我们联想到希罗多德在《历史》第二卷中对《荷马史诗》的讨论,他也辨析了特洛伊战争的真相,他说希腊人的版本都是错的,埃及的版本才是真的。埃及的版本说,帕里斯劫持海伦之后,沿着爱琴海往回走,被大风吹到了埃及,结果阿伽门农带着大军去特洛伊,特洛伊人觉得莫名其妙。希罗多德与荷马竞争,修昔底德也在与荷马竞争,但方式不一样,修昔底德加入了力量的逻辑。
特洛伊战争之后,希腊人依然常常处于迁徙和移居状态之中,经过很长时间,希腊才安享太平,居民不再漂泊不定,定居下来的希腊人还开始向外移民,建立殖民地。雅典人的殖民地位于伊奥尼亚地区和大部分岛屿;伯罗奔尼撒人的殖民地绝大部分在西西里、意大利以及希腊其他一些地区。特洛伊战争后的殖民运动延续并进一步强化了雅典人和伯罗奔尼撒人的分布,也成为后来二者对抗时各自的基本势力分布范围。
希腊人结束漂泊和迁居,实际上开启了城邦定居时代。有了固定的领土之后,城邦日益富足。在希腊发展的这一新阶段,修昔底德关注了两个议题:一是僭主政体;二是海军的发展,特别是新型三层桨战舰的装备。修昔底德记述说,随着城邦财富的增加,僭主政体在大部分城邦中建立起来。僭主是什么?按照经典的教科书讲法,判定古希腊僭主有两个标准:第一是统治者通过非传统的方式获得权力,第二是统治者不按照法律程序来统治。僭主政体曾经是城邦发展过程中的普遍现象,除了斯巴达外,古希腊大部分城邦都曾经历过僭主政体阶段。早期僭主通常由平民推举出来,以推翻贵族阶层对权力的垄断。根据今天的研究,僭主在希腊的历史上曾经发挥过重要的作用,通常第一代僭主都是平民中的优秀者,比如雅典的僭主庇西特拉图统治时,兴建公共设施,编修《荷马史诗》,保留了梭伦的立法等。但僭主政体最大的问题是无法确保后代僭主的品性和能力,以及继续维系和平民的关系。大部分城邦的僭主政体往往因为继任者的暴戾而招致反抗,最终被推翻。修昔底德特意提到,在希腊世界推翻僭主的浪潮中,拉凯戴孟人曾经扮演了重要角色,因为斯巴达独特的政体使其免于僭主政体和内乱,故常常被邀请去推翻外邦的僭主统治,甚至连雅典的僭主也是在斯巴达的干预下被驱逐出雅典城的。所以,在希腊世界中,拉凯戴孟人自古就享有僭主驱逐者的美誉。修昔底德强调这一点也有其深意。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前,雅典也被很多城邦视为压迫希腊世界的僭主城邦,斯巴达则被要求延续其驱逐僭主的优良传统,只不过这次驱逐的不是某个城邦中的僭主,而是希腊世界的僭主——雅典人。
希腊还开始装备海军,更加重视海洋力量。从米诺斯文明到特洛伊战争,希腊的海洋力量不断发展,到了城邦定居时代,战舰体量出现跃升。第一艘三层桨战舰在科林斯建造完成,并成为后来的标准战舰。希波战争前夕,雅典将军地米斯托克利力排众议,将城邦新发现的银矿资源全部用来建造战舰,在后来的萨拉米斯海战中决定性地击败波斯大军,迫使波斯大王薛西斯(Xerxes)仓皇撤回亚洲大陆。雅典凭靠海军力量一跃成为希腊世界中的强权城邦。不仅于此,海军也实质性改变了雅典的政体。原来城邦间作战主要依靠重装步兵,重装步兵需要配备盔甲、盾牌、剑枪,在大多数城邦中这些装备都需要公民自己购买,所以重装步兵多是中产阶级。海军则不需要自己配置装备,只要有力气,在战舰上划船就能成为水兵和海军,200余艘战舰也需要大量的水兵,海军由此成为雅典军队的主力。人数众多的水兵同时也是穷人,他们成了战士,继而要求更大的政治决策权力,所以到公元前5世纪中叶,雅典变成了一个民主的城邦。
以上就是修昔底德关于希腊早期历史的叙述,虽然这部分内容不多,但是他讲的每一件事都有其目的。总结来说,修昔底德首先要证明以前的战争都不如伯罗奔尼撒战争宏大,特洛伊战争虽然旷日持久,但舰队的总体规模和有限的财力说明战争的名声大于实际的状况;希波战争时希腊和波斯力量都要更强,但很快便通过一场海战和两场陆战分出了胜负。其次,修昔底德对希腊早期历史的叙述贯穿着一根主线,即海上力量的崛起才是城邦乃至希腊世界兴起的决定性力量。无论是最初的米诺斯还是后来的科林斯和雅典,海军和舰船都保证了军事征服和商贸发展,是实力壮大的保障。修昔底德甚至说,在曾经发生的冲突中,陆上的战争从未导致力量的壮大,因为陆上战争只不过是边境的冲突,通常情况下不会造成大规模的吞并。而土地资源贫瘠的城邦,通过驾船征服了海上遥远的岛屿。最后,修昔底德还在早期历史的分析中,埋下了整部书叙事的线索,特别是对雅典和斯巴达两个城邦早期历史以及生活方式的交代,为即将来临的冲突做了铺垫。更为重要的是,修昔底德对早期历史的分析已经展示出他对历史真实的探寻,特别体现在用权力原则来分析人或城邦的行动。简而言之,修昔底德在希腊早期历史的叙事中预告了他马上要书写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主要行为体及其行为原则。
图2.2 三层桨战舰模型
图2.3 伦诺曼特浮雕,描绘了雅典三层桨战舰的划手,约公元前5世纪末,雅典卫城博物馆藏
注释:
[1]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1.6。
[2]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