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十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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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毫无进展(2)

他和杨天舒结婚八年,认识十四年。那年两人在学校活动中负责同一项工作,渐渐就熟悉起来。两人都是脸皮薄又要强的家伙。哪怕一起上了半年晚自习,谁也没开口表白。

江城理工大学的晚上不比白天冷清多少。操场上有打羽毛球的、玩滑板的、慢跑的,小路上有散步的,拿着宵夜边走边吃的,还有像他们一样下晚自习回寝室的。回寝室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灰白石砌的回廊。这条回廊建成应该很久了,石条凳都有星星点点的包浆。每年四五月,石头回廊上的紫藤花就会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非常漂亮,总能吸引很多人驻足观赏。

他还记得,那天自己跟她抱怨:“今天辅导员找我了。”

“找你做什么?”

“她让我告诉你,明天下午的活动改到后天了。”

杨天舒“噗嗤”一声笑了,“好,我知道了。”

“好什么?”他急了,“你知道什么啊?”

“活动时间改了啊。”

“这只是活动的事吗?”他义正词严地说,“这是我的名誉问题。当时班上那么一大群人,她谁都不找就找我。”

杨天舒高他一年级,辅导员不找大二学生带话却找大一的他。杨天舒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等笑完就把伸手过来,牵起了他,“现在你的名誉没问题了吧?”

那一天紫藤没有开花,他的心开了花。

杨天舒不算什么大美女,但一头黑亮的长发十分动人。她有时喜欢装忧郁哀伤的文艺青年,不装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杨天舒不喜欢烦恼纠缠太久,遇到难题就去解决,解决不了就把难题先撂一边。

“人啊千万不能放过自己。”她调侃道,“一旦放过自己,就会发现真是太舒服了。”

毕业第三年,他们准备结婚。两人家里支援的钱再加上他们毕业后的存款付了首付、装修,就不剩什么了。杨天舒去挑家具时总在叹气,“还不如我家用了十年的那套桌椅好呢,居然卖这么贵。”

不能买到老婆满意的家具,他自觉应该担些责任。那两日他一直思索可以向谁借点钱,杨天舒突然就不挑了。

“我忘了,我家那套桌椅也是我高中后我妈换的。小时候的家具可没这么好。我们可以买普通的先用着。”她看着他,“然后在余生里慢慢地换。”

最后除了婚床是正经从家具城里拖回来,其他的都是网上买的。那时每天都要到一两个又沉又大的包裹,两人在快递站借了拖车才能搬回来。他对着说明书一块板子一块板子组装。茶几的一个抽屉合上后是歪的。鞋柜有两扇门也对不拢缝。他努力调整了几次也只是稍微好点。杨天舒笑话他一番后,转身又买了一堆文艺风的粗布。她把它们裁成不同大小铺上去,再摆上些花瓶、茶杯之类。整个家猛看上去,就不比那些网红民宿差了。

时光荏苒,家里家具换了两件,李闲庭快八岁了。他觉得日子和杨天舒刚结婚的时候一样。除了多了个孩子,基本没什么变化。

可如果从今往后,杨天舒不在了——

李江横不敢去想。他只稍稍想一下,在火车站询问工作人员时的感觉又来了。胃又想不管不顾地翻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

李江横打开车窗,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与此同时,人群中高低混杂的吵嚷声也挤了进来。

江城有个笑话。说同属一个市,黄鹤的居民一年都去不了两次岸口,岸口的居民可能几年都来不了一次黄鹤区。琴台和岸口的出租车可能会对去黄鹤的乘客说“我们不过江”。不同行政区的男女谈恋爱,跟异地恋差不多。

这些人他一年都没有两次擦肩的机会,可现在李江横想知道:他们都在寻找什么人,他们和亲人是怎么样分开的。这群人的担忧、惶恐、不安,就像从他身上复制下来的一般。虽然素不相识,他们的模样却在李江横眼中瞬间亲切起来。

派出所的公告有些李江横从来没听过,有些更是想都想象不出。可无论多么“不科学”,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火车站的异变真实地发生了,目前也真实地存在着,未来可能还会长期持续下去。

如今要做的,是搞清楚它到底怎么发生什么的,以及为什么会发生。李江横将已知信息一样样盘点起来:

“大地易位次数——二次。第一次黄昏,第二次清晨。

“易位发生原因——不明。

“易位的规律——不明,也可能没有。

“易位的破坏力——包括但不限于人员失散、交通工具的冲击、水流侵袭、易位瞬间造成的碾压。

“易位的范围——尚未见到江城市外的区域参与。”

对,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李江横在捡来的日记本反面继续写:“江汉路区域第一次易位交界区域是水田,第二次是山壁。它与两处交界的边缘均无变化——每一次易位的区域大小、形状是固定的?”

看来有必要延交界线走一走,探查一番。合上日记本,李江横忽然意识到一向吵闹的女儿很久没有出声了。他慌忙回头,只见小朋友靠在后座上默默流泪。粉兔子头的绒毛尖上叉着好几颗透明的泪珠。

“你哭什么?”

李闲庭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哽了几下才说,“我们是不是连妈妈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看来不只他一个人把那些话听进心里去了。李江横赶紧说:“没有消息不代表出事了。你看我们还不是回不了家,不也好好的吗?”

“可我们都知道去派出所找她,她为什么不去派出所找我们呢?”李闲庭抽噎着。

杨天舒是个头脑清醒、情绪稳定的人。李江横很难说出“你妈可能情绪崩溃,一时没想到”之类的话。可他更不愿意去想妻子发生了意外。

李江横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可能,“说不定是事故发生时,妈妈附近有人受伤了。她一直在照顾受伤的人,就没有时间去派出所。也可能她受了点小伤,正好需要休息。距离我们上次跟她打电话,才过去半天。没准她现在就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呢。”

李闲庭斩钉截铁地说:“那我们过一会儿再来问。”说完自己把眼泪擦掉了。

李江横舒了口气,思索现在该去哪。

距离最近的交界线就是江汉路与黄鹤火车站区域间的那道。原本车辆堵成了华容道的马路不见了,换成了水果批发市场。这座批发市场比较幸运,目测没有什么建筑被毁。除了一辆蓝色小货车,它的右半片歪在交界线上。

李江横下车查看。果如他所料,商业街的交界线位置并未外扩或者内缩。至少肉眼所见,与之前分毫无差。将车开进了市场,他随便找了一家果行买了件苹果。

“交界的位置啊?没啥变化啊。”果行的光头老板摸着脑袋,“兄弟,你是不是知道点啥?”

李江横苦笑,“我要是知道点啥。还到处打听吗?”

光头老板似乎没来得及打探消息,听得他简述这半日见闻,叹嘘不已。待看到等得不耐烦的李闲庭在车窗探头探脑,老板又拿了两个大橙子塞他手上,“拿去给孩子吃。”

离开批发市场,李江横开始做一些准备工作。

第一件就去租充电宝。就算信号暂时恢复不了,照相、支付的功能总还要用。

到了共享充电宝跟前,他才想起无法扫码。好在商场里有一家手机配件店。店员是一个长得很精神,但眼神无精打采的小姑娘。她淡蓝色衬衣上都是褶皱,看来昨晚没回家。

不光是配件店,商场大部分的店铺现在都在营业。李江横转念一想,不营业又能干嘛?家回不去,电话打不通,报警也没用。上班的地方好歹是熟悉的。万一恢复正常,却被老板发现旷工一天,岂不是冤得慌?李江横很顺利就买了两个充电宝,配了充电线,拜托小姑娘帮他把电冲上,说好晚上去拿。

第二件事就是去超市买东西。考虑可能要住在外面几日,李江横给自己和李闲庭各买一套睡衣,一包内裤,然后是毛巾、牙刷。他甚至还拿了一面带梳子的小镜子。李江横思考还差什么时,发现李闲庭正站在一件纯白的轻薄羽绒服前。

“能不能给我买一件这个颜色的羽绒服?”李闲庭满眼期待地望着他,“妈妈说白色不经脏,总不给我买。可是真的很好看。”

眼下的季节是往热了走,白天高温有二十多度,穿羽绒服的几率很小。这一件也在打折区。李江横稍微犹豫了一下,问旁边的服务员,“有我姑娘穿的码吗?”

李闲庭闻言笑逐颜开,又蹦又跳。他顿时想开了:偶尔多买一件也没什么,又不是天天买。

可走到食品区后,李江横的脸色就变了:饼干、面包的货架空了大半,零食也少了不少。他们下楼到蔬果区,青菜、蔬果、鸡蛋、牛奶、挂面的货架,还有冷冻食品的冰柜基本都空。地面上通常堆成小山的大米也不剩几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