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人认领的日记本(4)
后背寒意窜起,李江横连打了几个激灵。
距离教室还有五六米处,他被车站一名工作人员拦住了,“里面正在清理现场和救治伤员。等他们工作结束了,我们就会公布情况。”
“有……人死了吗?”
到目前为止,李江横自认还是冷静且理智的。只是一张嘴,他就感觉到有东西要从喉咙疯狂地涌出来。胃早没什么东西了。可是喉管不服从大脑指挥,就想从内到外翻过来。他微微握了握拳,深呼吸了两次,尽全力把意思清晰地表达出来。
“我找我老婆。我不知道她在哪节车厢,其他的车厢我都没有找到。”
工作人员的眼神也夹着一分恍惚,像是完全在凭本能履行工作职责。听李江横用僵直的声音说完,他也松了口气,看看四周,压低声音暗示,“里面……应该没有你妻子,年龄和性别不符。”
李江横下意识想露出一个笑,但注意到周围的人群,立刻就收敛起来。他诚恳地谢过了工作人员,转身往回走,步伐越走越轻,越走越快。一见到女儿他就再也忍不住笑出来,一把把她抱起,还在半空中抛了一下,“你妈妈不在这里。”
李闲庭成串的眼泪还挂在脸蛋上,下一秒眉毛就弯了起来。片刻后,她说:“爸爸,那有个怀了宝宝的阿姨在哭。”
李江横笑容凝固,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
一个穿着宽松的灰色连衣裙的女性靠墙而立,看肚子大小恐怕有五六个月了。她一手抱着腹部,表情恍惚,眼睛通红,脸上有不能置信的神色。几个学生在她旁边,或相互拥抱安慰,或掩面啜泣,惶然而悲伤。
被火车撞进的教室,应该是这位老师的班级吧,李江横叹了口气。他以前带客来过这附近。即便没有校牌,望到那座白色似“1”字又似冲天箭头的雕塑,李江横也认出这是江城市第一中学。这是一所位于钟楼区的高中——它和黄鹤火车站的直线距离至少是十公里,中间包括一条长江。
回到候车厅,父女俩再次试着联系杨天舒。这回电话那头的提示音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李江横想用微信联系,结果发现自己的手机和李闲庭的手表都没有信号。他本想这么不科学的事件,网上肯定报道不断,没准专家的解释都出来。他还打算搜索下政府现在采取了什么救援措施,没准能早点联系上杨天舒。可所有app都显示“与服务器断开连接”。最近的一条新闻还停留在6点34分。
李江横抱着侥幸的心理,分别给自己爸妈、宋涛,还有跑网约车的几个哥们都打了电话。无一例外,都没通。
他烦躁抓了两下头发,犹豫了半分钟,有生第一次播了“110”。
“您播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他茫然两秒,又播了“119”。
“您播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他接着一鼓作气又播“120”、“122”、“12345”……“114”、“12315”,竟然没有一个能拨通。李江横突然灵光一闪,去问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借座机。座机还是没能打通杨天舒的电话,却打通了110。
110接线员告诉他,他们接到了不少火车站失踪乘客亲友的报案,一个小时前就派出警力去调查搜索。不过现在通讯和交通都不顺畅,调查进度可能会很缓慢。对方留下了杨天舒的信息、李江横的手机和他们的家庭地址,告诉他如果信号持续不通畅,可以去附近的派出所询问调查进度。
李江横挂上电话,心略微安定了一点。
旁边的工作人员见状安慰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事故刚刚发生他们就打了120,可救护车没开多远就堵在路上,进退两难。还好省人民医院不算太远,医生和护士骑电频车过来了。问题是重伤员是没法坐电频车去医院。最后是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抬着担架去的。
“爸爸,我走不动了。”李闲庭蹲在地上,无精打采。
李江横看了眼手机,这一番折腾下来都八点半了。
天空完全暗了下来。白玉一样的半个月亮在薄薄的云层后,以每秒1.023公里的平均速度在倾角5.1度的轨道上向东移动。即便隔着385000公里,又有车站满室通明的灯光遮挡,它的光华仍旧是独一份的。
望着月亮,李江横纷乱躁动的思绪慢慢平静下来:江城四月昼夜温差能有十二三度。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在这座敞篷建筑里再待下去毫无意义。不如先回家,一则李闲庭该睡觉了,二则如果杨天舒平安,肯定也会先回家。运气好的话,他们到家的时候,她也到家了。
车站下的商铺大半都空了。万幸他去的便利店老板依旧坚守在岗位上。李江横拿了一袋小蛋糕,两瓶矿泉水。李闲庭选了一盒巧克力派和两根奶酪棒。等到结账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手机没法扫码。
“没关系,我可以扫你。”老板说,“等信号恢复后,你的账号会自动扣钱的。”
听到这话,李江横又拿了三桶泡面、三瓶矿泉水和两袋饼干。这三日父女俩不在家吃饭也没买菜,家里又没多少现金。万一信号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总得有东西应下急。李江横上大学那会儿病毒肆虐,学校动辄封校。遇到风吹草动立马囤货的习惯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
从车站出来一抬眼,他心又是一沉。
火车站广场前的马路左右共八车道。靠近广场的四车道基本没车,但另一边车与异变时相比更多了。李江横能理解司机不敢贸然开到对面的心情。但往北的路不能走了,为什么不掉头从南走呢?不过是多绕点路的事,都挤在这里能起什么作用?
万金大楼的“边角余料”依旧维持似倒不倒的状态。现在他知道了,当时听见的连续坠落声来自房间里正处交界线上的物品。但这其中有没有人……就不确定了。地面上玻璃门的残骸还在。受伤的卤鸭店店长不见了,顾客也不见了。
父女过了马路。这边的人行道上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有的像是刚从车站里跑出来的,有的像是附近的居民或路人。有人焦虑地说自己的老公还没到家,有人一脸忧色地说孩子还没回来。有人猜测这是受到外国的攻击,有人神秘兮兮地说是国家秘密武器实验出了意外。有人着急明天怎么去上班,有人嘲笑都世界末日还操心上班不上班。
李闲庭默不作声地听了一路,上车后扒着李江横的座椅问:“爸爸,你真的确定我们到家的时候,妈妈也会到家?”
“嗯,应该是差不多的时间。”他含糊不清地说。
李闲庭得到肯定的回答,放心地开始翻购物袋,“你要奶酪棒吗?”被拒绝后,她笑得更开心了。
李江横拧了瓶矿泉水喝了两口,又撕了个小蛋糕塞嘴里。一个小蛋糕是填不饱肚子的,可他没有胃口多吃。车安静而迅速地滑出停车场,离开黄鹤火车站。
光膜出现的附近建筑物莫名其妙地被“截”去一部分。但其他地方无论是建筑、地面,还是户外设备、草木景观都没有损坏的痕迹。道路平坦,没有扭曲变形,没有沉降开裂。沿路的人行道上、天桥上,拖着行李箱的旅客走走停停,好像对自己要去到哪里毫无概念。昏黄的路灯灯光下,每张面孔上都是茫然和焦虑。
李闲庭大概真的累坏了,吃完东西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李江横微微松了口气。不用再随时关注女儿的需求,他的全幅心思都放在行车上。
远离火车站后,再没场景错乱的地方。当街的门面基本都关门了,只有宵夜的餐馆和摊子除外。这里大多一家三口、四口一桌,或者几个姑娘一桌,几个大老爷们一桌的。食客们举着一次性的杯子、筷子,聊得眉飞色舞。一家店的狗被栓在门前,乖乖趴在地上吐舌头。一见到客人扔过来一根骨头,立马跳起来扑住,欢快地啃起来。
居民区附近大妈们广场舞散场没多久,正拎着荷叶边的扇子边说边走。几个家长对骑着自行车、滑板车的孩子们大喊“九点了,该回家了。”
没有人惊惶,没有人茫然,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安宁且平凡。李江横注视着红灯旁跳动的倒计时,心慢慢放了下来:火车站见到的一切会不会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没行驶几分钟,李江横的车速又慢了下来。
平常这个点没车的路段居然停不少车。路边歇不下了,就横七竖八地摆到了路中央;间或还掺杂了一两辆电频车,三五辆共享自行车。堵塞的程度堪比小长假第一天的高速入口。
没看到一个交警,也没有热心司机站出来疏通,有的车里连司机都没有。马路牙子上倒有一排人,或蹲着抽烟,或突然拿出手机一通狂按,片刻后又一副想把手机砸了的表情。
李江横心又提了起来,有一种恍惚入梦不得醒的感觉。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李闲庭,他咬咬牙:不能让孩子在外面过夜。接下再不管违章不违章,凡能开得动的地方,压双黄线掉头也好,单行道逆行也行,他一会儿开上人行道,一会儿下车挪单车、电频车……以龟爬的平均速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李江横终于不得不熄火。
打开车门,他爬上车的引擎盖。
一百多米外是一个T字路口。
从通车时起,T字路口就有一座加油站。每加两百元的油,加油站会送一张自动洗车券。自动洗车机洗得不是很干净,李江横却没少在这里加油。因为从这个路口右转,经过一条全是装修建材门面的马路和一个健身场馆,就到了他们住的小区。这里晚上没什么生意,卷闸门都关着。只有路灯静悄悄地给为数不多的路过者投射着光芒。
而现在一百米外,加油站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鳞次栉比、霓虹闪烁的街道。1号轻轨的高架桥,五颜六色的形象立牌和店招,还有大大的“我爱江城”四个字,正清晰地倒映在李江横的眼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