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十四天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8章 真实的世界(4)

“你不是要我和李闲庭分开。你是要我触碰这道光,对吗?”李江横大声对猫问道,也不管这个行为是不是像个傻子。

猫不知有没有听懂,尾巴尖仍旧一下、一下敲着交界线。

李江横有接触光膜的经验,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误解光膜有害人体。可同时他也知道,光膜虽无害,大地易位那一刻却可能遭遇致命的危险。

转过身,李江横一步一步走回小蘑菇屋,将日记本捡起来看了一眼,塞回兔子包,再拎着向交界线走去。

五分钟前,李江横都认为最艰难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后面的日子即便不是一路上扬,至少也不会更糟糕。而那无人认领的日记本却是暗示:异变真相是一座冰山。大部分还在海面之下。

在交界线站定,李江横打量着四周:一边生死时速,一边童趣安逸,恰似他正要做的抉择。

李江横忽然自嘲地笑了下:真的能安逸吗?妻子,不知下落。女儿,失散两日。他的家,不知归途。他的城市,水断、电断,交通四分五裂,通讯聊胜于无。未来也许最基本的食物配给都维持不下去了。

手机的闹钟响起。

光膜如约而至。

沐浴在第一缕初曦中的兔子眼睛格外黑亮,眼神仿佛在问,“我的小主人呢?”

李江横抬起头,手掌贴上了游动的金光。

他“听”到了一个似曾耳闻的声音。

“载体已连接。”

那一刻,李江横消失了。

他顺着不可描述的河流,以光的速度前进。同行的有许多的光,它们都携带着数量庞大的信息。他不知道自己携带是什么信息,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前往何方,只是单纯地向前,向前,向前……直到看到,不,是“看到”了无数的点。

没有质量,没有体积,没有味道,只是纯粹概念上的点。更准确是说,是坐标。

当脑中出现“坐标”时,李江横“眼前”又有了变化。蓝色坐标上生长出了金色的线条。这些线条,不如说一系列次级坐标的集合。它们向不同方向延伸,有的笔直,有的曲折,有的蜿蜒,以极快的速度勾勒出一块砖,一根梁,一片瓦,一只瑞兽,一块牌匾。

起初只是两层楼,重檐歇山,栏墙环绕,然后消失,变作了十字重檐歇山,小亭回廊,接着是狮子脊重檐四歇山,重檐之上两小歇山。片刻后两层换三层,四十八檐上奉一个葫芦宝顶……每一次消失之后重新出现,它的坐标都有轻微的变化。直到最后一次,它的坐标挪到千米之外。

飞檐五层,攒尖宝顶,金色琉璃瓦,四匾高悬:“楚天极目”、“南维高拱”、“北斗平临”以及“黄鹤楼”。这是他熟悉的天下江山第一楼。

自金色网格状的楼台上飞跃而起,李江横“跑过”气势恢宏的万里长江第一桥,浩浩江水彼岸的龟山电视塔、晴川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宽阔的江滩乐园。

它们如同在3D建模工作界面,以纯黑为幕布,自动自发向外延展。每遇到岔路,李江横便一分为二、为三……为百、为万,为百万,在广袤的空间上向不同的方向前进:有时是学校、医院、商店、工厂、公园、住宅,有时是连接四面八方的巷道、公路、桥梁、地下通道、江底隧道;这里包含了最精密细微的芯片电路,囊括了最丰富奇妙的纹路肌理;这里雕梁画栋与钢筋铁骨交错并立,一江飞跨和百里纵横同仰星空……须臾之间,无数个李江横组装万了八千余平方公里的江城市。

建模界面忽而有了光。

最强的光自苍穹而来,是一个巨大蓝色的坐标。这坐标距离他大约149597870千米,正在缓慢地自西向东移动。与此同时,巨大的坐标方向有更多细微的蓝色坐标飞了过来,直至距离他5-7万千米的范围,被分流向南北两极。东经113°41′-115°05′,北纬29°58′-31°22′绿色坐标也受到了影响,活动变得频繁起来。

两个拥翅膀的绿色坐标模型在另一个大树的绿色坐标模型上打闹起来。一枚树叶模型从树干上脱落,从此有了属于自己独立的坐标。

李江横一跃而起,从模型海洋跳入数据海洋。

上学时颇需要一番功夫记忆的函数公式就在他脑子里待着,不,就是他本身。一旦有数据送进来:新坐标物体面积0.1498m2,体积4.484×10-4m3,下坠点距离地面6.3592m,本地重力加速度9.7932m/s2,本地空气密度1.204-1.209kg/m3,本地地转偏向力1447km/h,便在0秒后得出答案。无需思考,无需分析,答案在0秒后代入另一组李江横,0秒之后得到新的答案,再代入第三组李江横……整个城市里,每一片树叶飘落,每一只鸟雀翔跃,每一个物品的运动,都是无数组李江横在计算、获解、再计算、再获解。

当树叶触到地面的一瞬间,李江横得到解脱。

他重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如锤落在鼓面。他不再是描摹模型的线条,也不是计算坐标的函数。他变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色彩出现了。

绿色在树叶上点燃,褐色淹没了土壤上,斑驳的灰黄黑在石子表面滚动,粉红色、鹅黄色,艳蓝色,白色在花瓣上绽放……从人行道到马路,从路灯到店招,从车辆到轮船,从公园到高楼,每一个点、每个面都拥有它们该有的颜色。

所有画面统一启用最大分辨率且无一重复图形纹样。它们在不同种类光源的照射下,于不同介质中的多次反射折射后,获得真实的光影效果。

这只是最基础的。因为世界是运动的。

所有模型规律或无规律运动带来的视觉变化,均以普朗克时间为帧,通过不计成本的天文级别或超天文级别的计算量,将每一个解精准地执行到模型的每一个次坐标上。

即便李江横的专业不涉及设计领域,也知道这绝非当前科技能够承载的计算量。这是最顶级的模型渲染,也是不存在于现实的神迹——目前最顶尖的计算机与之相比,不过是宇宙中一粒尘埃。

这就是世界的真相?

注意力从“远处风景”和“近处物体”收回,李江横抬起“自己的双手”,盯着转动的每一个指节——他也是模型的一部分吗?他的一举一动也是计算得到的结果?

他试图从感知到的东西中找出逻辑错误或细节瑕疵。可它并不基于李江横三十余年来的认知和经验产生,甚至可能是推翻过往一切的存在。建模不是独属于人类的设计创造吗?这里却告知他,人类也是被建模出来。莫非世上真的存在一个造物主,比照自己创造了人类?

李江横转念又想:不,谁说造物主比照自己创造出的一定是人类,也完全可能是一个新的模型世界!

可无论哪一种,他既无法证实,又难以相信。

“即便这是真实的世界,和异变又有什么关系?”

李江横第一次问出了自己的疑问,然后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载体启用查询权限。请提问。”

李江横瞬间想起在哪听过,拳头握紧,“地铁里——是你?!”

当时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躲避光膜上,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其他,更不用说在满车厢乘客的惊叫中注意到脑中这一句毫无意义的声音。

这声音并不是科幻电影中机械化的声调。更准确的来说,它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在脑海中突然出现的一道意识流——不属于自己的意识流。

“是你让那只猫引诱我?异变是你弄出来的?”终于找到正主,李江横激动得颤抖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一个问题,是。”

“第二个问题,你口中的异变是小世界进入时间泊区进行自检和修复的时候,区块在浮萍坐标影响下发生的易位现象。”

“第三个问题,为了恢复小世界正常运转,小世界服务器在执行坐标数据修复任务。该项任务需要将载体与区块服务器进行上轮二次渲染数据的匹配,为初级渲染模型坐标赋精准值,以完成本轮二次渲染。”

光膜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懂,组合起来就不明白了。“载体”除外——李江横隐约猜到是指自己,或者说指人类。

“用你的母语翻译如下,你认知中的世界是由服务器建模并渲染制作完成。世界中的任何运动,无论是宏观层面还是微观层面,都必须严格遵循服务器的初始设定,即你们所称的自然规律或者物理定律。这一切都是通过服务器计算完成的。”

“主服务器初始建模的世界计算量并不大,即便有生物模型与非生物模型的交互,数据也在服务器承载范围内,直到载体,也就是你们人类出现。”

“自载体开始对世界初始设定的探索,交互数据量快速飙升。主服务器预测,如果放任不管,未来某一个时间点一定会出现计算请求超时,导致部分模型的运动无法按照初始设定执行,即模型之间出现时间流速差。”

“本来就不可能完全没有时间流速差。”李江横反驳,“严格算起来,我的手指和胳膊肘的流速都不一致。”

“时间流速允许有差别,但存在阈值。超过阈值的不同时间流速,会导致主服务器计算量进一步飙升。恶性循环下去,初始设定将彻底崩坏,主服务器就将被格式化。”

光膜的声音,或者说服务器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李江横却感受到了寒意。

“那怎么办?”

“为了避免格式化,主服务器升级了载体的个体数据处理器,将渲染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载体的个体处理器对自身交互活动造成的模型变化进行预渲染,初步满足模型世界运行需要。第二阶段,由世界服务器从载体的数据存储器,即人类的记忆中提取数据,进行完整的二次渲染。”

“这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只是暂时解决了。由于载体无法获知小世界的绝对坐标。世界服务器只有通过上轮二次渲染的模型数据,与载体数据存储器中的历史数据对比,方能确定模型坐标,进行二次渲染。”

“但载体对初始设定的发掘和利用的规模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尤其是近两百年中,模型更新换代的速度上升到了新的数量级。另一方面,载体开始在小世界内不同区块,甚至不同小世界之间频繁地迁移。两个条件叠加,使小世界服务器无法从本地载体的数据存储器中找到上轮二次渲染的模型数据,因此无法获取绝对坐标。这种长时间无法获取绝对数值的坐标就是浮萍坐标。”

“一旦绝对坐标的比例跌破总量的70.0000%,小世界将被移入时间泊区进行自检,并进行坐标数据修复。”

李江横像小时候背古诗一样,不能完全理解,但先背下来再说。“那接下来会怎样?”

“在自检和修复时间内,小世界会在初始设定允许的范围内,促使模型坐标修复,将二次渲染比例提升至75.0000%。修复成功后,小世界便可以移出时间泊区。”

“如果没完成呢?”

“小世界将恢复初始设置。载体所有数据清空,转存其他小世界。”

“数据清空?”李江横呆了一呆,“什么意思?”

“从载体的存储器中删除载体的原始数据,历史数据以及内部数据。用你的母语解释,就是将你的基因信息,你所有的记忆,你的性格特征、思维方式、感情印记全部抹除。小世界所有居民将成为空白载体,送到另一个小世界。”

“空白载体?”李江横问,“那还剩什么?”

声音这次没有回答,却比回答更加让他害怕。

“就像重新投胎?”李江横鼓起勇气问。

“空白载体会被其他小世界基于本地世界特点和历史数据重新设定,可以是胎儿、婴孩或成年体。”

“那……我还会想起我是谁吗?还有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呢?”

“李江横、杨天舒、李闲庭,都是载体用于进行个体区分的特定编号。父母、夫妻、子女,乃至师长、朋友、同学等关系,是载体不同层面物理关系的分类。你从诞生到现在所有记忆,属于历史数据。你的基因信息、性格特征属于载体的成长信息。以上所有,都将在转存前被抹除。”

“补充一点,空白载体被分配的小世界是随机的。”

“眼前”界面骤然缩小,地球在黑色的宇宙中转动。红色的小方框随机落在一处。视野又骤然变大,直到李江横看清显示出方框套中的是中国中部省份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女。他刚刚看清,地球又飞快转动起来,小红框再次套中一人,是欧洲某国一个白色皮肤的老男人。地球再次转动起来,这次是一个黑皮肤卷头发的年轻男性……

“全新的载体之间可能相隔万水千山,也有极小概率处于同一个小世界。但即便面对面,也不可能恢复此前存储器里关于对方的数据。”

“这座城市所有人都会被抹除数据?”

“是的。除非特定规则允许。”

“特定规则是什么?”

“载体没有权限读取特定规则内容。请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李江横握紧拳头,但他连自己愤怒的对象在哪都不找不到。

声音最后说:“重要提醒,自检修复期共336个小时,即14天——”

“从小世界进入时间泊区,即你所谓的第一次异变开始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