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尺牍中的节笔
节笔是晋唐时期折纸持书下的产物,而且具有某种随意性。《书谱》中出现的大量节笔与涂改痕迹,清楚表明此作的非正式性,其很可能属于稿本,故出现文句脱误也不足为奇。《书谱》以外所能见到的节笔,大多数保存在王羲之等东晋人的尺牍中,是否同样具有随意性就值得加以探讨,涉及目前传世晋人尺牍作品中的稿本与底本议题。关于这个问题,祁小春已有深入研究,他的研究不仅有相当贡献,而且深具启发性。
东晋时期的士族,相当重视书翰礼仪,除了可用来显示身份与地位,对于世人还起着示范的作用。据文献记载,王羲之生前书名已显,而王献之(344—386)寄简文帝司马昱(321—372)的书信中,还特别嘱咐对方保存自己的书翰,他们父子二人已经意识到自己书迹的珍贵与可能被收藏的状况。以王氏父子对自身书法珍重的程度,可推知他们书写尺牍的态度应该是比较谨慎的,所以很可能会先书写底稿,甚至是誊写数次后再择其中佳者寄出,至于未丢弃的誊本,可能就会以底稿的形式被保存下来。因此,流传到今日的书迹中,有部分就是属于这些未曾寄出的誊本或底稿。此外,晋朝的士族高官也确实有保存底稿的习惯,郗超(336—378)就曾将自己寄给桓温(312—373)的信稿保存下来,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王羲之最富盛名之法帖《十七帖》(图24),共收录信札二十九通,受信人有周抚(291—365)、郗愔(313—384)。当时有能力同时将寄给多方的书简保存下来,应该只有王家之人,所以《十七帖》很可能就是寄出书信的底稿。类似的状况也出现在《万岁通天帖》中。《万岁通天帖》又称唐摹《王羲之一门书翰》《王氏宝章集》。万岁通天二年(697),凤阁侍郎王方庆(?—702)献出他十一代祖王导(276—339),十代从伯祖王羲之、王荟(464—549),九代从伯祖王献之、王徽之(338—386),九代祖王珣(349—400),一直到他曾祖父王褒(约513—576),王家一门共二十八人的墨迹十卷献出。武则天(624—705)命人摹拓后,将原作发还给王方庆,传为书史上佳话。一门二十八人的尺牍,除了年代不同,收信人也都不同,王方庆如何完整汇集这二十八人的作品,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都是未寄出的信件底稿,才可能如此完整地被保存在王氏后人手上。
此外,《丧乱帖》属于诸告凶书类别的信件,祁小春在研究后发现,法帖中所见此类书信多以行楷书写,与此作率意且变化剧烈的书风不类,所以推测其应该也是一件底稿,因此书写得特别匆忙且急促。
上述讨论中可能属于稿本的《丧乱帖》、《十七帖》(《远宦帖》为仅存的双钩墨迹)、《万岁通天帖》中,只要是行草类的作品几乎都见得到明确的节笔。节笔的存在已经反映出书家在书写时并未十分关注作品的美观性,注重内容与思绪的连贯才是这些书迹真正的意义。整体而言,这批出现节笔的作品,确实带有某种随意性,书风特别洒脱率真,丝毫没有矫揉造作。如此率意不加修饰的尺牍自然不适合寄出,因此可以合理地推测,这些都是当时被保存下来的底稿。事实上,从东晋时期十分注重个人形象、风神与修饰的观念来看,不难想象每一封寄出去的信,会被润饰成怎样的完整状态,绝对不可能是这种带有节笔的率意之作。
晋唐传世作品中受到书家所认可的、寄出的书信的风格为何?根据祁小春的研究,发现有一种状况是从诸多誊本中择一寄出,其中不用的誊本当然也会被保存下来,这不仅解释了王羲之传世多本尺牍内容接近或相同之状况,而且可以确定风格会接近寄出本。另外有些看起来精心书写的书翰或许也能代表寄出书信的风格,书写时格外谨慎小心,刻意避开折线,如《万岁通天帖》中王羲之《姨母帖》(图25)、王献之《廿九日帖》(图26)等。
多数的晋人尺牍都带有节笔,虽然都有着稿本的性质,但也都成为当前研究东晋书风的重要标准品。然而,这些稿本基于种种理由不适合寄出,不过却因为副本保存的观念,让这些作品阴差阳错地成为代表作。当然,这些稿本也不是完全没有艺术价值,毕竟这些底稿正是在书家认同的状况下被家族保存下来,其所反映出的其实是更接近真实且未加修饰的一面。
持书、折纸与节笔的关系,从唐代桌椅开始逐渐普及后就发生了变化,因为书家开始可以将纸张放置于桌面书写。以颜真卿为例,《刘中使帖》(图27)中的字体尺寸乍看之下,容易推测其为放置在桌上书写,不过在第四、五、六行出现了节笔,显示这也是一件出于折纸书写的尺牍。有趣的是,字体较小而且确定是稿本的《祭侄稿》,直觉上应该会存在很多节笔,却仅于第九行“人心……”(图28)处见有明显节笔,多处行间字迹交错处完全没有折纸痕迹,显示此稿可能是整张纸摊在平面上书写,而第九行的折痕可能是偶然压出的。由于唐代处于转变期,对于该时期的书迹需要视个案而调整,不可一概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