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黯淡白日(一)
芙宁娜看着舷窗外。
提瓦特星系的星空一如既往地璀璨,深深浅浅的恒星周而复始地绕着固定轨道旋转,再等到亿万年后的某天老去黯淡,消逝在人类的视野。
——但芙宁娜并不喜欢看星星,星空会让她想起某些糟糕的过去,她倦倦地垂下眼皮,随手敲了下舷窗旁的按键,银白的隔板将两个世界分离,芙宁娜安静地把视线挪回正前方。
她在发呆,或是在走神,怎么说都无所谓,无聊的时光搅得她心烦。载客星槎平稳地运行,但芙宁娜仍然觉得恶心,这个毛病跟着她很久了,她讨厌太空的一切,如果可以的话,她大概更愿意蜗居在一个星球上直到老死。
可人都是要吃饭的,自从放下画笔,芙宁娜就没有什么谋生的法子了——如果那维莱特还在,她或许还可以靠着他。但实在是太可惜,她的恋人,她的前男友,她亲爱的那维莱特先生,早在五年前的一场意外里光荣殉职,只留下芙宁娜孤零零的一个人,继承了他寥寥无几的遗产和一点点的抚恤金。
芙宁娜托着下巴,想起那维莱特使她心烦,她有点想抽烟,不过星槎上当然不允许这种行为,于是她在包里翻了翻,聊胜于无地往嘴里塞了颗棒棒糖。
棒棒糖是海盐味的,芙宁娜顿了下,这又让她想起那维莱特。郁闷一涌而上,今天想起他的次数有点太超标,芙宁娜面无表情地翻出一个老旧的怀表,打开,里面和她发色相近的男人眸光沉静,像枫丹西半球默然无声的海洋。
芙宁娜面无表情地咬碎棒棒糖,小棍被抛进垃圾桶,她“啪”地合上怀表,怀表的外壳有着精致细腻的花纹,这个老物件大抵值不少钱,芙宁娜有想过要卖掉它,但翻来覆去考虑了很久还是作罢。
时间走到十点十三分,怀表一上一下地被她抛着,星槎离目的地还有一段时间,芙宁娜打算给纳西妲拨个通讯,问她办完事要不要一起去看音乐剧,去的话她好早点订票——然后芙宁娜的手顿在了半空,她眨眨眼,发觉地面好像有些晃。
目光落到桌面上的水杯,芙宁娜发现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稳当了一路的杯子在下一秒给她表演了一个空中翻滚,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水溅到她小腿上,还是热的,芙宁娜皱起眉,跟水杯的落地声一同响起的是乘务员甜美的嗓音,这位敬业的女性很冷静地告知他们星槎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故障,但请不要担心,他们已经在处理。
小小的故障?芙宁娜几乎要笑起来,她看着水杯从她的鞋边骨碌碌滚到墙角。星槎出事的概率很低,但并不是没有,毕竟她亲爱的前男友就是乘坐星槎在太空炸成了朵绚烂的烟花——是真的很绚烂,连芙宁娜都不得不承认那个晚上的流星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当然,如果那晚的流星不是由她的恋人变成的话,她想她应该是会喜欢的。
真是个地狱笑话。
芙宁娜抓住桌沿坐稳,这样看来她的运气真是差到离谱。可芙宁娜还不想这么快就下去见那维莱特,广播内乘务员还在尽力安抚乘客,不过她的努力在愈发颠簸的情况下显得有些好笑,更别提广播还在“滋滋”地发出电流声。外面混乱起来,芙宁娜侧耳静听片刻,毫不犹豫地向纳西妲发起通话申请。
“芙宁娜?”终端那边的声音温柔欢快:“你快到了吗?我正在收拾东西打算出门接你。”
“我不确定自己还到不到得了。”芙宁娜竭力稳住身体,她的嗓音带着点微微的颤:“星槎出了点问题——是冲我来的也说不定,我打算再观察一会,实在不行就只能看能不能拿到驾驶权自救,感谢温迪之前给我做的培训。”
“我想这种情况你应该先考虑用救生舱逃生。”纳西妲语速很快,她说:“我让温迪去接你。”
“我想他应该没有喝酒?”芙宁娜又敲开了隔板,她观察着星槎外的情况,说:“酒后驾驶可是会被吊销驾驶证的。外面没什么情况,看来确实是内部的问题。”
“我想应该是没有的。”纳西妲说:“有也请不要担心,他不会被抓到——我告诉他了,他马上出发。”
“还是有靠谱的时候的嘛。”芙宁娜还有心思开玩笑,她打开行李,翻出一支小小的药剂,盯了它几秒,随口和纳西妲闲聊:“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查到我的消息的。”
纳西妲安慰她:“或许和你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星槎故障也说不定”
芙宁娜嗤笑:“和五年前那场一样单纯吗?”
芙宁娜一直觉得那维莱特的去世不是一场意外,后来调查出的某些东西也是这样向她表明的,但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纳西妲:“事情做完之后要去看音乐剧吗?有个挺不错的剧团最近在你这边巡演。”
星槎摇摇晃晃,芙宁娜听到纳西妲应了声好,接着这道稚嫩的嗓音对她说:“我接不上你们星槎的系统,有人阻断了它。”
“意料之中。”芙宁娜叹气,而且星槎情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好转,她不再等待,利落地拆开外瓶,将浅蓝色的药剂注入体内。
“我现在去驾驶室。”芙宁娜打开房门,上星槎前她弄清了它的结构——提前的准备在这时帮上了大忙,她转过几个弯,再直走,抬头,驾驶室现在正和她隔着三扇门。
第一扇门虚掩着,芙宁娜开始考虑该不该敲门。周围乱糟糟的,吵吵嚷嚷,她最后还是没有敲门,大刺刺地推开长驱直入。
然后猛地一顿。
身形高大的男士站在不远处,他的手搭着第二扇门的门把,听见脚步声微微回过头来。
这个人芙宁娜认识,不仅认识,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在对着怀表里的照片缅怀他。
那维莱特,她亲爱的前男友,她那本该变成一片星尘在宇宙中飘荡的恋人,此时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带着些许错愕和震惊。
一切话语都被卡在喉咙里,芙宁娜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脑袋乱糟糟的一片。
俗话说,死了的前任才是好前任。
但很明显,那维莱特并不是一个好前任。
脚下的颠簸和耳边的混乱把芙宁娜拉回现实,她掐了把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死死地盯住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不说话,他在感到无措时一般就会像现在这样陷入沉默——虽然这种情况出现得很少。芙宁娜的出现在计划之外,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嘴唇微动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又打开一扇门。
芙宁娜当然知道现在不是和那维莱特拉拉扯扯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跟着那维莱特走进第二扇门,然后是第三扇。星槎的操控员和乘务员已经是满头大汗,那维莱特上前和星槎上的工作人员交涉,芙宁娜看见他亮出终端展示一个什么证件,证件上明晃晃的“那维莱特”刺痛她的眼,叫她真正确认这个人的身份。然后那维莱特顺利地拿到星槎的驾驶权,坐上驾驶座,开始操控星槎。
芙宁娜就在一旁看着他,她已经能够完全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那维莱特——不会再有人比芙宁娜更熟悉他。
星槎的落地不是很平稳,甚至可以说是惊险,它的头部撞穿了降落区的墙壁,足足又滑行了十几秒才停下。撞击时芙宁娜摔在了地上,巨大的声响使得纳西妲焦急地询问她的状况。他们能活下来真的是万幸,芙宁娜眼前发黑,耳边是又哭又笑的喊声,这些声音和脑袋里嗡嗡的声响重叠,再然后一只手把她拉起来,她被人紧紧地抱进怀里。
“我没事。”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芙宁娜咳嗽一声,重复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纳西妲松了口气,“温迪快到了,你们那边什么情况?”
芙宁娜陷在那维莱特怀里,她没法用三言两语和纳西妲解释现在的状况,更何况是当着那维莱特的面,同时她意识到一件更麻烦的事。
周围又开始混乱起来,乘客们嚷嚷着要立马离开星槎,乘务员安抚着他们的情绪,一切都是乱糟糟的。那维莱特悄悄拉着芙宁娜离开。他们逃下了星槎,躲到一个角落,芙宁娜抬起头盯着他,两人相对无言。久别重逢的恋人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芙宁娜看过很多这样的剧本,但没有哪一部可以告诉她该如何面对死而复生的男友。
胸口闷闷地发着疼,芙宁娜咬着牙,她看起来像是要哭了,眼角也有点红,无数疑问和质询都堵在喉咙里,她最后却只是问道:“你五年前去了哪里?”
“什么五年前?”纳西妲声音迷惑,但片刻后她反应过来,飞快道:“芙宁娜,你遇见了……”
“那维莱特,你回答我。”芙宁娜红着眼眶,她语气激动,声音却是哽咽的:“你明明还活着,也明明还记得我……”
流逝的时间会带走一切,过去的记忆会模糊消散,会变成碎片被川流吞没。芙宁娜有时会突然陷入恐慌,因为脑海中有关那维莱特的一切都在渐渐模糊,她意识到有一天她会再也无法想起一个完整的他。
“你告诉我,那维莱特。”芙宁娜哑着声音说:“五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芙宁娜声音一起落下的是耳机里纳西妲压低的嗓音:“温迪到了,他现在在外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那维莱特急急地开口,“我……”
但他的解释被突然响起的终端打断,“滴滴”的声响催促他前往另一边协助处理事故,那维莱特是带着任务来的——虽然现在他的任务被意外终止。
“我很抱歉,芙宁娜。”最后那维莱特只能紧紧皱着眉,带着点恳求地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好吗?我很快就回来,我会和你解释清楚的。”
“你走吧。”芙宁娜撇过头,她面色冷淡,那维莱特无可奈何,却也只能匆匆离开。
周围依旧嘈杂而混乱,场地被封锁起来,芙宁娜想走也走不了,她找了张椅子坐下,耳机里再次响起纳西妲的声音:“他离开了?”
“走了。”芙宁娜长长地吐出口气,刚才和那维莱特的对峙让她疲惫,而且可以预见,以后这样让人疲惫的时刻会越来越多。
两人都沉默下来,芙宁娜抹了把脸,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他是军方的人。”
“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一枚金子做的摩拉,谁都虎视眈眈。”芙宁娜苦笑,“我的身份没问题吧?”
“嗯。”纳西妲道:“没人查得出来。”
“你让温迪先走。”芙宁娜说:“我暂时走不了了。”
“你……”
“放心。”芙宁娜轻声道:“我有分寸。”
“我们一直在你身边。”纳西妲没再多说,只是叮嘱:“一定要小心啊。”
“我知道。”芙宁娜笑笑,“……那维莱特不会把我怎么样。”
通讯挂断,芙宁娜坐在椅子上靠着墙,手莫名地发着抖,她攥着指尖,吸气再吸气,终于让自己的大脑冷静下来
那维莱特,那维莱特——
她反反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睁着眼睛,又忽然有点茫然地看着前方,四周的嘈杂都仿佛离她远去,昏暗像阴影般笼罩在她身上。
芙宁娜抬手捂住眼,不知道是哭还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