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昔
芙宁娜看着眼前的绿洲。
永恒绿洲——这是旅者告知她的名字。须弥的三位主人曾在这里会首,草叶中盛开过紫红色的帕蒂沙兰,暝彩鸟跳跃在林间,欢乐的时光定格在这一瞬,让芙宁娜得以窥见往日的繁荣。
她轻巧地越过地上的枝桠,右手覆上淡紫的花苞,她看到时间在她指尖下流转。瀑布干涸又垂落,凝固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虚幻的光彩,高大的乔木倒而复生,残垣断壁重现过去的庄严。
真是太有趣了。芙宁娜点点脚尖,她往湖泊走去,水面显现出静态的涟漪,却又在眨眼后消失不见,飞鸟和游鱼在她身侧相会,她抬手攥住一滴水珠,松手时水珠仍留在原地。
神明的力量可以定格过去,芙宁娜问自己,如果是你,你又想让时间停留在哪一刻?
是歌剧院舞台上最精彩的一幕,还是瓷碟上甜品最美味的一刹,又或是远行那晚的璀璨的星空?
芙宁娜一一否定,将逝之人才会想着留在过去。舞台上最精彩的永远是下一幕,提瓦特虚假的星空不值得人留恋,她在枫丹的过去是那么惶惶。责任、预言、怀疑、欺瞒,捉摸不透的外表下是从未言表的落寞和孤独,芙宁娜一点也不怀念过去。
“真是个平静的地方……”
芙宁娜踩着拍子跳起了独舞,水面倒映出她的虚影,长长的礼服下摆扬起漂亮的弧度,不知名的小调从她口中哼唱出,她纷乱的心绪在这一刻彻底归拢。
如果能在这儿长眠,也是不是算得上一种好的归宿?
那维莱特又结束了一场审判。
观众散去的那刹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眼高台,高背椅上空空荡荡,他古井无波地收回目光,却再一次听见来自观众的小声抱怨。
“芙宁娜大人不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类似的话语他在这段时间已经听过不下数百次,他们的神明大人不再活跃于公众面前,新出的歌剧不会再因为芙宁娜的捧场而声名远扬,新出的甜品也不会再因为芙宁娜的称赞而卖到脱销。
可枫丹的人民们早已习惯两位大人并肩而立,就像海露花只有受到水的滋养才会开放,柔灯铃的一根枝条上一定会有三个花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维莱特也早已习惯芙宁娜在身边。
窗外的雨又开始落了,行人们惊奇于这次雨季的漫长,并加快了归家的脚步。小孩子从门口探出脑袋,大声对着天空喊着什么。那维莱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淋雨,在雨中他的思维常常会发散,孩童的喊叫透过雨帘钻进他耳朵里,记忆开始翻涌,他想起那个“古老传说”的由来。
并不是人人都喜欢雨天。有人咒骂它让自己的屋子发霉,有人抱怨它让自己被迫停工,几百年前的枫丹人讨厌雨天的理由和几百年后的枫丹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几百年前的那维莱特和芙宁娜慢步在枫丹廷的街巷,小小的啜泣声就这么引起两人的注意,穿着蓝裙子的小姑娘蹲在屋檐下,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街角。
芙宁娜便走向她,神明大人俯身和女孩平视,那维莱特看见她发着亮光的发尾垂落到地面又染上水渍,她笑盈盈地替女孩抹去眼泪,询问女孩为何哭泣。
神明的温柔俘获了女孩,女孩抽抽搭搭地说,如果不下雨,妈妈今晚就会回家。
“我不喜欢下雨,”女孩语气天真地恳求神明,“芙宁娜大人,您可不可以让雨停下啊。”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当水龙感到难过时,天空就会开始下雨。”芙宁娜促狭地向旁边的大审判官投去一瞥,说:“下次再碰到下雨,就对着天空大喊‘水龙水龙别哭啦’,水龙听到了的话,说不定就会回应你呢?”
旁边的那维莱特冷淡出声:“芙宁娜大人,你应该正确地教育孩子,告诉她下雨是自然现象。”
芙宁娜捂住女孩的耳朵,她俏皮地冲女孩眨眨眼,说:“我可是水之神啊,我的子民不会不相信我的吧?”
于是这个“古老的传说”便这样流传开来,而那维莱特对此无可奈何。
一把伞突然斜斜地出现那维莱特头顶,遮住上方绵密的雨滴,那维莱特转头,这次打扰他的不是典狱长,而是另一个熟人——克洛琳德。这位代理决斗人小姐站在他身侧,面容依旧严肃而认真。
“旅行者来了。”克洛琳德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现在在沫芒宫。”
芙宁娜看着绿洲坍塌在眼前。
虽说旅行者早已提醒过她,失去力量支撑的绿洲可能维持不了多久,但芙宁娜没想到,她会亲眼见证这一幕。
或许是自己的到来加快了它的消亡也说不定。芙宁娜露出惋惜的表情,再精彩的演出也会落幕,她作为最后的观众,有幸得以目睹它的退场。
芙宁娜长长地叹出口气。
她将礼帽摘下,换去一身繁华精致的礼服,如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旅人少女般回首,望向漫漫黄沙。
黄沙和重洋阻挡了她视线,芙宁娜笑了笑,对着枫丹廷的方向做出一个常见的、戏剧演员们退场时的动作。
现在,神明的时代落幕,枫丹的子民们啊,你们将迎来属于崭新的、自己的时代。
——这是最后一代神明的期许和祝愿。
“额……其实我也不清楚芙宁娜去了哪里。”沫芒宫外的雨小了些许,金发旅者对那维莱特摊手,说:“她并没有和我透露过她要离开的事,说实话我也很惊讶,毕竟芙宁娜不像一个说走就走的人……好吧,应该是神。”
白色小精灵在一旁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以她的性格,我还以为她会带上一大堆东西呢。”
那维莱特揉揉眉心,他说:“请问方便透露芙宁娜和你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的谈话吗?”
“其实也没说什么啦。”白色小精灵叽叽喳喳,“就是和她分享了一些旅行中的见闻嘛,比如须弥的沙漠和雨林,璃月的那只纯水精灵,蒙德的龙灾和稻妻的眼狩令什么的。”
旅行者做出补充强调:“她似乎对各国的龙王很感兴趣。”
那维莱特又陷入沉默,他的语气甚至算得上迷惘:“那……她离开的原因又是什么?”
旅行者看着水龙的眼睛,她在里面看到了一种很熟悉的东西——她曾在水面的倒影中、在自己的眼中看到过——一种不自知的悲伤和茫然。这时的她通常在思念她的血亲,有时还会怔怔地落下泪来,把她的旅伴吓一大跳。
旅者犹疑着开口:“……你在难过吗?那维莱特。”
“我不知道。”那维莱特语气带着些许疲惫,“我一直搞不懂她。”
是了,一个连自己情绪都无法完全弄清的人,又怎么能指望他去理解别人的感情?
旅者低头抿了口茶,茶水苦涩清冽味道漫在口腔,她注意到芙宁娜每次招待她似乎都是用的这种茶。
于是旅者放下茶杯,她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大审判官,说:“那维莱特,你没有有在深夜探查过露景泉?”
芙宁娜拿起一块椰炭饼,黑乎乎的甜饼看上去其貌不扬,且干涩难咽,她觉得,不,是她肯定那维莱特不会喜欢这种食物。
“不尝一尝吗?”外表年幼的神明带着温柔的笑意,“其实味道还可以哦,你右手边的枣椰蜜糕也是很不错的甜点。”
这是芙宁娜第一次见到邻国的神明,这位小吉祥草王有着与那维莱特口中别一无二的温柔与稳重——芙宁娜其实并没有惊动她的打算,但就在她进入须弥城的第二天下午,这位草神大人就拎着一大盒甜点来到她面前。
“很抱歉贸然打扰,我只是单纯地想来见见新朋友,听说你们那里有喝下午茶的习惯,我就带来了我们这边的茶和点心,希望味道合你的口味。”
面对这位邻国的神明,芙宁娜竟觉得有些局促,她坐得端正,下意识拿出会见仆人时的模样,又被小吉祥草王的一句话轻柔打散。
“不要这么拘谨啦,这就是一次朋友间的下午茶。”
朋友。芙宁娜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水神大人是没有朋友的。枫丹的子民们不是她的朋友,他们仰视着她,她对于他们来说是象征和寄托。最高审判官也不是她的朋友,朋友之间不该有欺骗和隐瞒,他们相处的几百年却始终在欺骗和隐瞒中度过。飘无定所的旅行者姑且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瞧瞧,听上去多可怜啊,堂堂水神大人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朋友。她就这么站在舞台上的最顶端,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身旁空空荡荡。
我已经不算水神了。芙宁娜听见自己这么说,然后草之王甜甜一笑,她给芙宁娜倒了杯茶,说,这样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来交新朋友的。
至于这个新朋友是神明、是人类、还是蕈兽,对草神大人来说都并没有什么不同。
芙宁娜也笑了,她看见名为兰那罗的小精灵围着她们跳舞,这种奇特又可爱的小生灵让她想起美露莘们,于是她开始和草神闲聊,她们说起子民,说起兰那罗和美露莘,说起遭遇过的危难和欢乐。
她们在某种程度上相似极了,她和纳西妲相谈甚欢,却在说起某个人时语气渐渐低沉。
“那维莱特是个很负责任的人。”芙宁娜语气飘渺,她说:“幸好他不像你口中的那个艾尔海森,不然我一天能被他气上八百回。”
“每次你提起他,都好像有点难过。”纳西妲关切地看她,“朋友之间有不愉快的话,为什么不说清楚来呢?”
芙宁娜指尖摩挲着茶杯,她说:“要是有一个人欺瞒了你很多年呢?”
这场欺瞒持续了太久太久的时间,久到真相揭露,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维莱特。
枫丹的雨季仍在持续。
典狱长先生对此发表感言,雨季要是再不过去,等到水平面一点点上涨,梅洛彼得堡说不定会抗不住水压,然后就像枫丹科学院一样“嘭”地炸开,届时水上的人们就能欣赏到一场免费的大型水下机械烟花秀。当然此话纯属玩笑,水平面当然不会因为多下几天雨就向上爬高多少,但这场雨确实下得够久了,或许是时候该让它停下。
露景泉百年如一日地往外喷涌着泉水,这里是枫丹水脉的交集处,纷杂的情感随着万水的涌流汇集于此。喜、怒、哀、乐、憎,起先那维莱特不明白旅者让他来此的用意,直到他滤去水中那些纷乱的杂音和回忆,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好漫长,好孤独,还要多久……”
刹那悲泣如尖刀般扎入他的心脏,那维莱特胸口酸酸胀胀,他不自觉上前一步,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但那维莱特只抓到一手冰凉的水珠,他感到难以呼吸,印象里的芙宁娜从未如此悲恸过,她会在看到精彩的表演时哈哈大笑,会因为他的管束而不满抱怨,会得意,会惊喜,会生气,但那维莱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泪。
她捉摸不透,她喜怒无常,她耀眼夺目。
可她……居然是孤独的吗?
原来几百年的共治生活对于她来说是难熬的漫长,她用明媚骄傲把孤单包裹得严严实实,她一直在等待一切的终结。
那维莱特想,那他又算什么?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们的初遇。穿着白色长袍的神明来到他沉眠的洞穴,赤裸的双足踩上沙土地,与他相似的蓝白长发垂到脚踝,她兜帽下遮掩的异瞳有着惊人的璀璨,她的语调温柔轻快,她说——
“在人的社会中,你会见到很多开心的事,不开心的
事……
总有一天你会容纳足够多的过去
那时候,你将有资格代表枫丹的历史来审判一切。”
然后她牵引着他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她将权利和信任交付与他,他坐上最高审判官的位子审判众生。而最后她留下一张字条,抛下他独自远行,他却连她离开的原因都弄不清楚。
那维莱特,你真的有去了解过她吗?
那维莱特,你现在胸口里盈满的又是什么情感?
是愤怒、悲伤、心疼、还是懊恼?
不,都不是。
那维莱特想,我爱她。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调动他如此多感情,有些东西在被他察觉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芙宁娜曾同他谈起过爱,鸢尾花是爱,虹彩蔷薇也是爱,屋檐下的低语是爱,相视一笑的默契也是爱。
悠闲的清晨芙宁娜会抱着鲜花闯入他的办公室,边批评他没有情调边给空荡的花瓶插上鸢尾;无事的午后芙宁娜会拉着他在歌剧院坐一下午,他不懂那些翻来覆去都一个模样的戏剧芙宁娜为什么几百年都没看腻。
呐,来跳支舞吧。星星和月亮光临的夜晚芙宁娜经常向他发出这样的邀请,于是水神大人和她亲爱的大审判官在沫芒宫的顶层翩翩起舞。她像飞鸟,像游鱼,像藏匿于山野的精灵。
“不懂爱是什么吗?没关系。”芙宁娜的声音在那维莱特脑海里回荡,她这样对他说着大人喜欢对小孩说的老掉牙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那维莱特清醒又沉沦地想,芙宁娜也许真的算得上是一位不错的老师。
枫丹今年的雨季在这个夜晚止息,露景泉的悲泣被大审判官容纳在心底,他走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如果时间能定格在他们相遇的瞬间——
新任的水之神找到新生的龙王,她向他伸出手,他搭上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