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瑞元巧识达林太
清朝时期的山西,行政区划为四道九府。四道为口里三道,口外一道。口里有冀宁道,道台衙门设太原府;雁平道,道台衙门设代州城;河东道,道台衙门设运城。口外有归绥一道,道台衙门设归化城。九府为太原府、汾州府、潞安府、泽州府、平阳府、蒲州府、大同府、朔平府、宁武府。隆盛庄归大同府丰镇厅辖制。
丰镇地处塞外,因毗邻大同城,故归大同府辖制。大同有明长城,自居庸关以西,分南北两线至山西偏关会合。所以,人们称长城以南为口里,长城以北为口外。
隆盛庄属口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它不大,是因为它属于丰镇厅东北乡的一个自然村。塞外人烟稀少,许多村庄大的不过十几户人家,小的不过三五户人家。隆盛庄是个大村庄,朝廷便设它为铺了。铺里不设官员,只有一个铺长。铺长是各家字号推选出来的,没有俸禄,没有办事人员,所担职责不过是调解铺里发生的大小矛盾、抽派徭役、协助丰镇的税官收取苛捐杂税。说它不小,是因为隆盛庄地处蒙汉交界之处,是旅蒙商人通往库伦和恰克图的交通要道,蒙古喇嘛到五台山朝拜进香的必经之路,所以当地人口聚集,商贸兴隆,无论名气还是繁华,都远比南面的丰镇、北面的集宁更盛。
驼队在隆盛庄休息三五天后,便回包头了。梁宝元和张瑞元歇息了月余,待卢掌柜办好货物,便要走草地去库伦。这回,他们带着牛板车队走。
隆盛庄的字号没有牛板车,牛板车由车行经营。隆盛庄有数家车行,每家车行都有上百辆牛板车。一辆牛板车拉一千多斤货物,一百辆就是十余万斤。车行对雇主非常负责,货物损坏丢失都会按合约进行赔偿。所以,窦金魁这次只走梁宝元与张瑞元两个人,其职责是在库伦接货和来回押货,至于路上出现什么意外,或者货物损坏丢失,一概不用他们担当。这是梁宝元和张瑞元走库伦以来最为舒服的一次行程,车行掌柜特意给他们备了一辆能遮风挡雨的轿车。虽然路途遥远,一路颠簸,但比起拉骆驼,简直是舒服到家了。车队到了库伦,和蒙古人交换完各自需要的货物后便往回返。回到隆盛庄时,已是隆冬时节。按照惯例,梁宝元和张瑞元可以歇息到明年开春。这期间,除了在字号帮个忙,打个杂,余下的时间他们便闲着了。
隆盛庄既然地处塞外,周边自然多有野物。常见的有狼、狐狸、狍子、黄羊、獾子,等等。其中尤以野兔为多。窦金魁有一支火铳,是用来护院的。梁宝元与张瑞元年轻好动,冬天的时候,隔些日子便拿着火铳到野外打野兔。两人枪法都不错,每次出去总能打几只回来,用伙房的大锅炖了请伙计们吃。
冬至的那天晚上,天降了雪,第二天,梁宝元和张瑞元又出去打兔子。因为雪地留有野物的踪迹,不过两个时辰,二人便打了七八只野兔。正要往回走时,远处突然小跑过来一匹黑骏马。那马通体墨黑,皮毛油亮,脖子粗壮,前胸肌肉宽阔发达;长鬃波浪一般,一绺鬃毛从双耳间散落额头,略带弯曲,像是女人额前的刘海;长尾蓬松流畅,显得粗犷野性。马背上鞍韂齐备,却没有骑手。黑骏马像是刻意来找张瑞元的一般,站在张瑞元面前,歪头看着他不动。
张瑞元经常走草地,略识马。见那黑骏马鼻孔粗大,前腿距离宽阔,后腿距离狭窄,是那种“前腿放只斗,后腿钻条狗”的好马,便高兴地对梁宝元说:“师兄,你看多好的一匹马呀!我把它抓住跑一奔子吧?”梁宝元说:“抓它做甚,你看它鞍韂齐备,有主儿呢。你抓了它,一会儿它主人寻来,小心把你当了偷马贼。”张瑞元想想也是,便不再理会那匹马。可是,那匹马不知是认错了主人还是其他缘故,竟然跟在张瑞元身后,一边前蹄刨地,一边不停地打着响鼻。张瑞元觉得奇怪,伸手去抓缰绳,那马却不躲闪,不但乖乖地让张瑞元抓了,还把头往张瑞元身上蹭。张瑞元大喜,对梁宝元说:“师兄,这马像是把我当成它的主人了。”梁宝元也奇怪道:“是呀!这马有点儿意思,像是和你很熟的样子。”张瑞元心痒难耐,说道:“师兄,管它有主儿没主儿,这么好的马,我骑上它过过瘾。”梁宝元说:“这马看上去不善,你不怕它把你尥下来?”张瑞元呵呵笑道:“师兄忘记咱是啥出身的了?拉骆驼的呀!它能把我尥下来?我试试,说不准,它还能带我找到它的主人呢!”说罢,也不管梁宝元同不同意,张瑞元扶扶背上的火铳,便踏马镫跨上马背。没承想,他屁股还没有坐稳,那黑骏马就马头一转,朝着来路飞奔而去。张瑞元吓了一跳,想勒缰让黑骏马停下来,可那黑骏马疯了一般,不但不听他的指挥,还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向北疾驰而去。急得梁宝元在后面喊道:“瑞元,小心,小心呀!”
张瑞元拉骆驼走草地,经常骑马,但从未骑过这样的好马。他见黑骏马不听指挥,心说好烈的一匹马,索性让它放了劲儿,它累趴了的时候,自然会听指挥。可是,那黑骏马放开四蹄,疾驰了不过二三里地,便放慢了速度。张瑞元以为黑骏马累了,觉得它不过是样子货,腿脚也算不得好。不想那黑骏马猛地停住,前蹄抬起,引颈一声长嘶。张瑞元觉得奇怪,向前一望,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榆树,高高的树杈上隐约蹲着一个人,而那老榆树下,两只个头硕大的灰狼正龇牙咧嘴地守着。张瑞元猜想,躲在树上那人或许便是黑骏马的主人,黑骏马通人性,找他是要他来救它主人的。他不敢怠慢,摘下肩上的火铳,瞄准一只灰狼开了枪。火铳里装的是用来打野兔的细铁砂,对狼的杀伤力不大。灰狼腿上中了枪,在地上打个滚儿爬起来,嚎叫了一声,一瘸一瘸地跑了。另一只灰狼见状,也跟在那只受伤的灰狼后面逃去。
张瑞元催马来到老榆树前,见树上那人五十岁上下,身穿蒙古袍,头戴蒙古三角皮帽,便用在库伦学的蒙语朝那人打招呼:“大叔,这是您的马吧?”那蒙古人脸色灰白地从老榆树上出溜下来,朝张瑞元抱拳谢道:“后生,今天多亏你救了我,不然,我怕是要被那两只大灰狼吃了。”不待张瑞元说话,黑骏马已经走到那蒙古人面前,一边打着响鼻,一边往那蒙古人怀里拱。张瑞元明白了,那蒙古人果然是黑骏马的主人。他连忙下马,感慨道:“大叔,您这匹马好通人性呀!若不是它,我咋知道您被大灰狼给困住了?”
那蒙古人看样子喝多了酒,满嘴酒气,虽然会说汉话,但舌头打卷儿,语音含混不清。张瑞元得知他叫达林太,家住隆盛庄北十几里远的乌拉哈。他听说过乌拉哈,那里是蒙古人的营子。达林太说他是去四美庄看望康把总,与康把总喝多了,回来走到这里时要呕吐,便下了马。呕吐了一番后,他坐在老榆树下,想抽袋烟歇歇再走,不想竟靠着树干睡着了。蒙眬中听得坐骑嘶鸣,睁眼一看,见两只个头硕大的灰狼正围着黑骏马打转,黑骏马不时尥起后蹄进行防御。达林太酒醒了一半,跳起来一声大喝,想把大灰狼吓走。没承想,两只大灰狼竟然放弃了黑骏马,瞪着凶恶的眼睛,龇牙咧嘴地朝他逼来。达林太赤手空拳,不敢招惹大灰狼,惊慌中不知哪来的力气,麻利地爬上了那棵老榆树。两只大灰狼往老榆树上扑,尽管竭尽全力,总是离达林太一尺有余。黑骏马见状,在远处嘶鸣几声,往南跑去。达林太以为黑骏马被大灰狼吓跑了,没承想它却是搬救兵去了……
张瑞元救了达林太,达林太再三感谢。张瑞元说这算不得什么,问达林太还能不能骑马,用不用送他回乌拉哈。达林太说能骑马,也不用张瑞元亲自送他。张瑞元扶达林太上了马,让达林太赶快回家。达林太问过张瑞元的姓名,说改天一定亲自去隆盛庄拜访感谢,然后打马而去。
梁宝元和张瑞元在窦金魁干了两年,卢掌柜怕他们人大心大,字号里留不住,每年都要给二人加些工钱。渐渐地,梁宝元与张瑞元也有些积蓄了。张瑞元闲来无事,经常到茂盛店找彭德生下象棋。去着去着,腿儿便勤了,隔个三五天不去,心里就像缺了点儿什么。其实,张瑞元喜欢下象棋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彭德生有个姑舅妹妹经常到他家串门,张瑞元对那闺女颇为动心。那闺女姓邓名香如,是彭掌柜妻哥的大闺女。邓香如身材婀娜,眉清目秀,笑起来脸上两个小酒窝。彭德生前年娶了媳妇,媳妇是集宁人,名叫丽萍,邓香如经常过来看望表嫂。彭掌柜家境好,邓香如每次来,回去的时候丽萍总要给她带些米面杂粮,邓香如也就来得更勤了。张瑞元喜欢邓香如长得好看,说话声音柔和,心说自己若能娶邓香如这样的女子为妻,这辈子也不白活了。只是顾忌邓香如的爹大小也是个掌柜,自己却只是个伙计,她爹妈未必会同意。所以,也不敢妄想,只是期盼每次去茂盛店时邓香如都在,就算娶不上她,饱饱眼福也是一种享受。
彭掌柜也喜欢下象棋,张瑞元和彭德生下棋时,他经常站在旁边看,遇上僵局或死局,往往指点一两句。有时候时间晚了,便留张瑞元在家吃饭。三个人经常聊起忻州老家的旧事,有次讲起相互认识的人,发现彭掌柜竟和张瑞元的一个表婶沾点儿远亲,按辈分排下来,张瑞元该叫彭掌柜叔。
一日,张瑞元又去找彭德生下棋,下了两盘,见邓香如没来,便告辞要走。彭掌柜拦住他说:“瑞元,今天是叔的生日,恰巧有个贵客来了,你就留下陪我们喝几杯酒吧。”张瑞元说行,他有事先出去一趟,马上回来。张瑞元其实没有事情,他是听说彭掌柜过生日,出去买东西了。他打了二斤酒,切了二斤酱牛肉。彭掌柜见张瑞元买了酒肉,说他太多心。张瑞元说叔过生日,自己这个晚辈总得有个心意吧。
彭掌柜的客人是个蒙古人,五十岁上下,身材魁梧,衣着华贵,面带倨傲之气。张瑞元看他有些面熟,颇像那年从大灰狼嘴边救下的达林太。那蒙古人见了张瑞元,也觉得惊异,眼睛盯着张瑞元,蹙起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彭掌柜给张瑞元介绍,说他的客人名叫达林太,是隆盛庄东北十几里外的小孤山脚下乌拉哈的章盖,又介绍说章盖是蒙古人的官职,达林太不但是朝廷设在乌拉哈的地方官,也是乌拉哈最有钱的蒙古人。他家的草场大得无边无际,土地多得数不清,是他最敬重也是认识人中身份最显赫的蒙古朋友。
张瑞元见那蒙古人果然是达林太,便面带笑意地用蒙语问道:“达林太大叔,您还认识我吗?”达林太愣怔了一下,猛地一拍脑门说:“我说咋这么面熟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便是那年救过我的那个后生。”他一把抓住张瑞元的手说,“后生,怨我,怨我呀!我那天酒喝多了,回去忘了你的名字。后来到隆盛庄打听了多次,还托彭掌柜打听过,却一直没有打听到你。没想到,今天在彭掌柜家遇上了。真是缘分,缘分呀!”彭掌柜也多次听达林太提起那年冬天他被大灰狼困住,被隆盛庄的一个后生救了,后来让自己帮忙找那后生表示感谢,可达林太忘了张瑞元的名字,偌大一个隆盛庄,如何打听?现在见张瑞元便是达林太的救命恩人,也高兴不已,说这真是缘分。
达林太与张瑞元叙了会儿旧,兴奋不已,亲切地称呼张瑞元为瑞元小兄弟,催彭掌柜赶快上酒,他要和救命恩人喝个一醉方休。彭掌柜和彭德生都没酒量,知道张瑞元经常走草地,和蒙古人打交道多,能喝酒,所以才让他留下陪达林太。四个人刚喝下一斤酒,彭掌柜和彭德生便面红耳赤,连说他父子喝不了了,让张瑞元陪达林太章盖多喝些。达林太本就对张瑞元心存感激,见张瑞元一杯不差地陪着,内心更是多了几分好感,他竖起拇指说:“瑞元小兄弟,你和我们蒙古人一样性情豪爽,是我们真正的朋友。”彭掌柜和达林太相交多年,说话不避讳,开玩笑说:“达林太章盖,瑞元虽然救过你,可咱们相交多年,不能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吧?”达林太哈哈笑道:“哪能忘了你呢,若不是你,我还找不到瑞元小兄弟呢。”又对张瑞元说,“瑞元,大叔今天遇见你非常高兴,改天大叔请你到乌拉哈喝酒。”彭掌柜笑道:“瑞元,看来你和达林太章盖还真是脾气相投。我和他交往多年,他从没说过请我到乌拉哈喝顿酒。”达林太嘴一撇,对满脸通红正要下地的彭德生道:“德生,这小酒杯不过瘾,让你媳妇换两个茶碗来。今天我要和瑞元小兄弟好好地喝上几碗。”又对彭掌柜说:“你彭掌柜买卖公平,是个好生意人,但算不上好朋友。所以,我不能请你到我家喝酒。”彭掌柜笑着说:“达林太章盖,我好酒好肉款待你,你却说我不够好朋友?那你说说,咋样才算是好朋友呢?”达林太拿起酒壶晃了晃,认真地说:“哪次你和我一道醉了,就算好朋友了。”彭掌柜嘻嘻笑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今天醉了,明天照样喝。我若是醉了,三天爬不起炕,耽搁了买卖你赔呀?”达林太遗憾地摇头说:“你们汉人真是既精明又奸猾,”又自豪地对张瑞元说,“瑞元,大叔可没有说你,你实在,像我们蒙古人的朋友。唉!当年铁木真大汗征服天下的时候,我们蒙古人的土地是何等的辽阔。可惜呀,今非昔比了。大叔对你说,你到隆盛庄不久,对隆盛庄还不甚了解。隆盛庄属察哈尔右翼四旗的正红旗管辖,我们蒙古人叫它隆兴浩特。这隆盛庄以内是你们汉人的,隆盛庄以外却是我们蒙古人的。没有开垦的草场是我们蒙古人的,开垦的农田也是我们蒙古人的。我们把一部分农田卖给了你们汉人,但大部分是租给了你们汉人里的有钱人,再由他们把地转租给佃户耕种。所以,我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张瑞元接触过许多蒙古人,知道蒙古人与汉人虽然同为清朝臣民,但因为成吉思汗的那段辉煌历史,蒙古人在汉人面前有一种骨子里的高傲。
彭掌柜听得连连点头,奉承地说达林太说得千真万确。达林太却又说:“但我们蒙古人还是不喜欢你们汉人。这里本来是我们的草场,是你们汉人把我们的草场开垦成了农田,今天这里一大片,明天那里一大片,还编了号,什么头号地、二号地、三号地,都编到几十号地了。这样四处开垦,导致干旱少雨,草场沙化。再这样下去,我们的草场就会被逐渐吞食,我们的牛羊将没有地方牧养,我们就得往库伦那边迁徙了……”彭掌柜插嘴反驳道:“达林太章盖,你这话就前后矛盾了。先说不是我们汉人要来开垦你们的草场,是朝廷下令让我们来开垦的;再说你们的草场虽然变成了农田,但还是你们的财产呀!你卖给我们汉人的农田,我们都给了你钱,你租给我们汉人的地,我们每年都要给你交租子。不然,章盖能有那么多的粮食卖给我?”达林太自知理亏,不说话了,喊彭德生道:“德生,哪去了?叫你媳妇取两个酒碗这么慢,怕我喝你家的酒呀?”达林太话音未落,彭德生的媳妇丽萍腆着个大肚子把碗拿上来了,说道:“大叔,您别喊德生了,德生喝多了,抱着脑袋在窗台下打盹呢。”彭掌柜亲自将酒碗斟满,说道:“达林太章盖,看看,把我儿子喝多了吧!今天亏了瑞元,不然,你喝了我的酒,还要骂我小家子气。你放开肚子喝吧,我家的酒通着缸房呢。”
那天晚上,张瑞元和达林太都喝了个大醉,彭掌柜没让张瑞元回窦金魁,安排他和达林太一道在东耳房睡了。睡到半夜,张瑞元酒醒过来,见达林太吐了一炕,连忙起来将秽物打扫了。第二天一早,不等达林太睡醒,他就向彭掌柜打了个招呼,先回了窦金魁。
隔了个年,快到春天的时候,有一天吃过午饭,茂盛店的小伙计到窦金魁来找张瑞元,说彭掌柜请他过去一趟。
茂盛店门口拴着两匹高大的骏马,一匹枣红色,一匹黑色。那匹黑马皮毛油亮,精神抖擞,正是达林太的坐骑黑骏马。张瑞元高兴地问彭掌柜是不是达林太大叔来了。彭掌柜笑眯眯地说,达林太打发他儿子哈森来了,让哈森接张瑞元去乌拉哈,要请张瑞元喝酒。
张瑞元当时便吓软了腿,退后两步摆着手说:“叔,我可不敢去。那天陪达林太大叔喝酒也是硬着头皮,这要是去了他家,怕是得爬着回来。”彭德生在一旁怂恿道:“不会吧!瑞元,那天你喝了那么多酒,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半夜还把达林太大叔呕吐的东西给打扫了。你的酒量一点儿不比达林太大叔差,你就放心地去,也给咱汉人长长脸。”张瑞元将彭德生的军说:“说得轻巧,你知道第二天我有多难受吗?要去咱俩一道儿去,光我一个人,我怕竖着去了,横着回来。”彭掌柜说:“就德生那点儿酒量,还不如只猫呢。瑞元,咱别说笑了,你也知道,蒙古人重感情,何况你还救过达林太章盖的命。既然他把你当朋友,那便是真心的,你若不去,他肯定会生气。再说了,哈森把马都给你带来了。你懂得蒙古人的风俗,你看那马选的,鞍子配的,他是把你当贵客迎接的呀!”张瑞元听说门口的马是达林太专门为他准备的,心中颇受感动,咬咬牙说:“既然达林太大叔看得起我,那我就走一趟吧。就算喝趴下了,我也不能给叔丢脸。”彭掌柜听张瑞元答应了,高兴地竖起拇指说:“好!瑞元,你真是个好后生。哈森在后院喝茶呢,我带你去见他。”
哈森比张瑞元小两岁,不善言谈。他让张瑞元骑了那匹黑骏马,说是他阿爸吩咐的。
黑骏马好像还认识张瑞元,也不躲闪,朝着张瑞元打了两声响鼻。它依然如张瑞元上次见到时一样,通体油亮,像是亮晶晶的黑缎子,只是背上的鞍韂换成了一副雕花镶银、精美华贵的景泰蓝鞍韂。有道是“衣为人装,鞍为马装”。人穿了华贵的衣服,身份便显得高贵了;马备了华贵的鞍韂,同样显得矫健英武了。张瑞元知道蒙古人有“女人有钱戴在头上,男人有钱花在马上”的习俗,猜想这副鞍韂一定是达林太大叔的心爱之物。路上,他心痒难耐,忍不住问哈森说:“哈森,能不能放开马跑一会儿?”哈森点头说:“能!”张瑞元又问:“我在前面?”哈森还是一个字:“行!”于是,张瑞元抖抖缰绳,脚后跟轻磕马肚。黑骏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声长嘶,放开四蹄飞驰起来。
黑骏马的确是匹追风好马,它的头微微昂起,长长的鬃毛随着身体的起伏在风中潇洒地飘逸;矫健的四蹄带着风声,节奏欢快地敲打着初春干燥的大地;长长的马尾被气流扬起,几乎与身体平行成一条直线;肌肉凸凹分明,身躯优雅健美,像一道睨傲万物、势不可当的黑色闪电。张瑞元难得享受一次如此的刺激,一边催马疾驰,一边高兴地喊叫起来,直到黑骏马鼻孔扩张,浑身汗津津了,怕哈森不高兴,方才让黑骏马慢下来。
乌拉哈位于小孤山下,往北不远有一处海子,因那海子在察哈尔右翼正黄旗境内,所以便叫黄旗海了。隆盛庄的南碧河经西河湾向北流,最终归于黄旗海。
蒙古人只有倒草场放牧的时候才住蒙古包。乌拉哈是蒙古人的营子,所以,乌拉哈的蒙古人和汉人一样住房子。
达林太家的院子是乌拉哈最大最好的。正门门口竖有两根拴马石,侧门进去是马厩、牛棚和羊圈。达林太已经杀好了羊,备好了酒。他妻子名叫宝梅,目光温和,看上去十分慈祥,正和女儿乌云其木格灌血肠、肉肠。达林太张开双臂,迎上前和张瑞元拥抱了一下,轻轻拍着张瑞元的肩说:“瑞元小兄弟,欢迎你到大叔家做客。”张瑞元也按照蒙古族的礼节问候了达林太。达林太把张瑞元介绍给宝梅和乌云其木格,母女二人听说张瑞元便是救了达林太性命的恩人,目光都充满了感激。
寒暄过后,哈森卸了马鞍过来,三人上炕入座。炕上摆了各种奶食,金边的镶花细瓷碗倒了香气四溢的奶茶。达林太从炕头拿过放旱烟的小笸箩说:“瑞元,尝尝大叔的旱烟吧,这可是大叔托人从关东捎回来的,好像叫啥亚布力烟,比咱的小兰花有劲呀!”张瑞元见笸箩里的烟叶色泽金黄,没有一点儿枝梗,都不好意思装自己的旱烟了。
山西人抽烟,分水烟和旱烟两种。水烟价格贵,且不方便,因此以旱烟为主。旱烟是一种叫小兰花的烟叶。
隆盛庄也有种小兰花、卖烟叶的。小兰花的籽儿比米粒还要小,因为适合旱地种植,人们便称其为旱烟。小兰花破土出苗后,长势极快,烟叶长而翠绿,饱满肥厚,开淡黄色的花蕾,蜂不叮,虫不咬,鸡不啄。秋天成熟时,烟叶会变得枯黄。收割后,将叶柄用绳子串起来,吊在背阴通风处晾干,然后平铺于热炕头上,焙干水分,烟叶便变得色泽金黄了。烟农出售烟叶时,往往将烟叶分成三种卖。一种是十几张烟叶叠在一起,成板卖的。家境好,又怕商家在烟叶里掺杂拌假的,多买此类烟叶。买回去后,去除枝梗,打去烟籽,将烟叶放在碾子上碾,用麻箩子筛,再将烟籽捣碎,直至出油,与筛好的烟叶碎末拌在一起,便是上等旱烟了。还有一种是清一色的纯烟叶,是烟农加工好的,买回来便可以抽,很是方便。最差的一种是卖给穷人的,是将揉完烟叶的枝梗及烟秆剁成小截,在锅里慢火焙干,上碾子碾碎后,用麻箩子筛出。这种烟味道辛辣,带苦味儿,燃吸时容易爆火星,抽多了会上火。因为价格便宜,是贫寒人家男人的“干粮”。张瑞元与梁宝元生活节俭,一直抽这种枝梗碾碎的劣质小兰花。
张瑞元装了一袋亚布力烟。这烟入口的确有劲,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对达林太道:“大叔,您这烟真的好抽,就是硬了些,呛得我直咳嗽。”达林太笑眯眯道:“硬是硬些,但的确好抽。抽多了就习惯了。”说罢,把自己的烟袋递过来问:“瑞元小兄弟,你看大叔这根烟袋如何?”张瑞元接过达林太的烟袋,也不细看,先奉承道:“大叔的烟袋,肯定是好货!”达林太得意地炫耀说:“瑞元,大叔这根烟袋可是用一头牛、二十只羊从你们汉人手里换的。”张瑞元听达林太说他的烟袋值钱,这才重新端详一番。那根烟袋一尺多长,银烟锅头,檀木烟杆,碧玉烟嘴儿。银烟锅头做工精细,上面镂着漂亮的花纹;檀木烟杆儿沉甸甸的,像铁铸的一般;烟嘴儿碧绿,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张瑞元惊叹道:“大叔,您的这根烟袋,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烟袋。我在包头窦金魁总店时,我们窦东家也有根好烟袋,只是那根烟袋的烟杆比大叔的短些,烟嘴儿的玉也不如大叔的翠绿。”达林太对张瑞元的奉承十分惬意:“真的?瑞元呀!大叔这辈子有三件心爱之物,一是今天让哈森带去接你的那匹黑骏马,一是给黑骏马配的那副雕花镶银的马鞍,还有就是这根烟袋了。”
说话之间,乌云其木格将手把肉、血肠、肉肠端上来。她相貌不算漂亮,但一脸温和,淡淡的微笑中洋溢着一种蒙古族姑娘特有的纯朴善良。
蒙古族的手把肉极有讲究。选两岁对子牙羯羊,从其胸部切一小口,手伸进腹腔扯断动脉,将羊血留在腹腔内。扒皮开腹后,将小肠捧出,切羊肺一块入肠头,顶出粪便;灌一碗凉水,再放一块羊肺,对小肠进行二次清洗,然后在肠内灌入切好的肉块,或将留在腹腔内的羊血和荞面搅拌而成的糊状灌入,制作肉肠和血肠。煮肉时,锅里不放调料,羊肉大块清水入锅,汤沸后改为小火。最重要的是掌握火候,时间短了肉不熟,时间太久肉便不嫩了,以刀割开后,肉中不见血丝为上。
张瑞元见乌云其木格端上来的是羊背子,是蒙古族接待贵客的最高礼节,心想:自己一个窦金魁的小把头,达林太大叔竟然用蒙古族款待贵宾的礼节接待自己,实在有些受宠若惊。达林太将银碗斟满酒,按照蒙古族的礼仪,戴上帽子,双手过头给张瑞元敬了酒,再次谢过张瑞元的救命之恩。张瑞元也戴上帽子,回敬了达林太。哈森亦是如此,张瑞元依旧还了礼。礼仪完毕,三个人才摘下帽子,开始喝酒吃肉。
张瑞元应邀而来,本已做好大醉一场的准备。可是,与那日在彭掌柜家喝酒相比,达林太判若两人。他既不强劝,也不干杯,而是边喝酒吃肉边用蒙语和张瑞元聊天,要张瑞元把经历过的事情细细地讲给他听。
酒虽然喝得慢,却也会上头的。张瑞元喝了酒,话比平日多了,感情也丰富了,开始讲起当年忻州老家大旱,走投无路时,随叔伯哥哥张天壁走西口到了包头城,在窦金魁皮货行当学徒,起五更,睡半夜,给东家提茶壶,倒夜壶,一年四季没有安心地坐下来吃过一顿饭。后来学徒期满,又跟着师兄梁宝元拉骆驼走库伦,路上遇到过土匪,险些丢了性命;遇到过暴风雪,险些被冻死;遇到过狼群,险些被吃掉;还生过一场大病,差点儿把性命留在草地上。讲他原本想在口外再待几年,攒些钱回忻州老家娶房媳妇,守在他爹跟前为他爹养老送终。可去年从库伦回来,收到家里捎来的信儿,说他爹生了一场大病,因为舍不得花钱医治,早在三个月前就病故了。
说到伤心处,张瑞元禁不住声音哽咽,满眼泪花,也不用达林太劝酒了,主动端起银碗和达林太、哈森喝。待把自己的故事讲完,已经有了五分醉意。达林太神情凝重地望着哈森说:“哈森,你听到了吧?过去我们一直认为汉人太奸猾,开垦我们的草场,做生意蒙骗我们,赚我们的钱,用便宜东西换我们的牛羊。可那样的奸商毕竟是少数,像彭掌柜那样买卖公平的商人,像你瑞元哥这样经历了无数苦难,依然吃苦耐劳、坚忍不拔地为生活奋斗的人还是多数。阿爸今天请你瑞元哥来,就是想让你听听他的故事。你要学习这些走口外的山西人的精神,不要成天泡在酒里,好吃懒做,如果那样,我们怕是连剩下的这点儿草场也保不住了。”
张瑞元明白达林太为什么要请他到乌拉哈做客了,不好意思地摆手说:“大叔,有肉不吃菜,有稠不喝稀,我们那是没办法呀!哈森兄弟有您这样的好阿爸,有您这样富裕的家业,您就让他像我们汉人财主家的少爷一样享福吧。”达林太拿起心爱的烟袋装了一锅烟,摇着头说:“那可不行。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是隆盛庄人给了我启发。做人要勤快,要能吃苦耐劳,只知道喝酒吃肉,迟早会坐吃山空。我有三个儿子,按照蒙古人的规矩,大儿子必须当兵,二儿子必须做喇嘛。所以,我大儿子巴特尔当了旗兵,后来立了功,调防四子王旗担任王爷府的卫队长,前年娶了个蒙古贵族的女儿。二儿子乌力吉做了喇嘛,离开后就再没有回过家。哈森是我的小儿子,从小娇生惯养,我担心他将来不成器……”
张瑞元怕哈森不高兴,打断达林太的话说:“大叔,您太多心了,我看哈森挺好的。”达林太说:“我的儿子,好不好我心里明白。我不是说哈森不好,只是觉得他经历的磨难太少,想让他趁着年轻多加磨砺。瑞元呀!从那天在彭掌柜家见到你,我就觉得咱俩挺投缘。一是你会说蒙语,懂得我们蒙古族的风俗礼仪,也算半个蒙古人了。而我也算得上半个汉人,无论蒙语还是汉话,咱们都能说在一起。二是你这后生诚实,不奸不滑,我从那天在彭掌柜家喝酒便看出来了。三是你经历的事情多,见过世面,又在包头的大字号干过,有做生意的头脑……”张瑞元不明白达林太究竟想说什么,忍不住问道:“大叔,您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您是不是有啥话想对我说?”达林太笑了:“瑞元呀!你脑子真够聪明的。不瞒你说,大叔想和你做笔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张瑞元做梦都想着做生意发财呢!拉了多年骆驼,走了多趟库伦,尽管他正值年轻力壮,却也觉得疲惫了。自从来到隆盛庄,看到了隆盛庄的繁荣景象,看到了隆盛庄遍地黄金的机遇,他和师兄多次商量过,像他们这样下去,这辈子也摆脱不了伺候人的命运。他们也想开一家字号,也想当几天掌柜,只是两人这些年的积蓄不多,就算开一家字号,也只能勉强开个杂货铺之类的小字号。他们跑惯了大生意,小字号又看不起,现在听达林太说想和他做生意,又知道达林太不但是乌拉哈的章盖,也是乌拉哈最有钱的蒙古人,禁不住怦然心动,问达林太说:“大叔,做生意我当然有兴趣,只是没有多少本钱,不知道大叔的生意……”达林太神色凝重地说:“瑞元呀!大叔这生意不用你出本钱。大叔是这样想的,大叔想自己办一批货,让哈森走趟库伦历练历练。可他没走过库伦,那边又没有熟人,大叔放心不下,想请你带他走一趟。这一趟赚不赚钱无所谓,别赔多了就行。至于你,大叔给你双倍的工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张瑞元的心立刻凉了半截,心说达林太不愧经常和汉人打交道,头脑比后草地的蒙古人精明多了。他这哪是想历练哈森,分明是见走库伦赚钱,自己也想走。他想了想,为难地说道:“大叔,按说陪哈森走趟库伦算不了多大的事,只是我现在是窦金魁的人,您说这吃里爬外的事我能干吗?”张瑞元说完便后悔了,觉得自己说话太直接,会惹达林太生气。
果然,达林太拉下脸来,端起银碗自己喝了一口酒,而后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作‘人若不为利,谁肯五更起’。瑞元,你一年不过走两趟库伦,你走一趟库伦,大叔给你双倍的价钱,这好处你满隆盛庄地找,有像大叔这样慷慨的吗?”张瑞元有些鄙夷达林太了,这要是在隆盛庄,他必定站起来拂袖而去。可这是在乌拉哈,是达林太的地盘,自己又吃着人家的肉,喝着人家的酒,该如何说呢?他想了想,拿定主意说:“大叔,这件事实在是难为我了。我的性情您不了解,我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您若非要我陪哈森走一趟库伦也可以,我回去向卢掌柜把话说清楚,辞了窦金魁的营生。不过,我也不要您双倍的工钱,我只陪哈森走一趟,算是报答您今天的这番盛情了。”
张瑞元想,达林太要么会同意他的做法,要么会勃然大怒,把他撵出家门。达林太却哈哈大笑起来:“瑞元,大叔没有看错你。你说得对,我们蒙古人最憎恨的就是那种吃里爬外、背信弃义的小人。大叔实话对你说吧,大叔刚才那般对你讲,其实是在试探你。”张瑞元吁一口气说:“大叔,您真把我吓了一跳。我就说嘛,蒙古人最讲究做人诚实,大叔怎么会叫我做那种下三烂的龌龊事呢?”达林太严肃地说:“瑞元,大叔虽然是试探你,但让你陪哈森走库伦是真的。”张瑞元疑惑不解:“大叔,您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到底是咋回事呀?”达林太缓缓说道:“其实,这主意是你们卢掌柜给大叔出的。卢掌柜大概还没有对你讲,去年秋天,你们包头总号倾其所有,在库伦做了笔大生意,换的都是珍贵的虎皮、豹皮、熊皮、狼皮和狐狸皮,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驼队回来时被土匪劫了道。窦金魁元气大伤,窦东家急火攻心得了偏瘫,把生意交给了儿子。他儿子手里没钱,便决定把隆盛庄分号撤回包头城。”
听到这里,张瑞元忽地记起来,按照以往的惯例,卢掌柜这时候已经开始筹备运往库伦的货物了,可今年字号好像没什么大动静。他奇怪地问达林太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达林太说前天卢掌柜到乌拉哈来找他,亲口告诉他的。张瑞元惊异达林太认识卢掌柜,达林太自豪地说:“瑞元呀!不是大叔吹牛,这隆盛庄各大字号的掌柜,几乎没有不认识大叔、不给大叔面子的。啥四美庄、隆盛庄,过去都是我们蒙古人的草地,都是大叔先人管辖的地方。就连你们包头窦金魁总号的窦东家,当年在隆盛庄起家时,也曾和大叔是朋友呢。”张瑞元恍然大悟,难怪达林太大叔家有钱有势,原来达林太大叔的先人便是蒙古贵族。
听到窦金魁分号要撤回包头的消息,张瑞元惊得酒醒了一半,连忙问达林太,卢掌柜到乌拉哈找他说了什么。达林太说,卢掌柜的意思是想把窦金魁盘给他,所以来问问他有没有经营皮货的意思。张瑞元急忙问他答应了卢掌柜没有。达林太说:“大叔这把年纪了,肉够吃,酒够喝,钱够花,觉够睡,本不想操那份闲心了,可哈森还年轻,不能成天游手好闲没个事做,所以大叔便动了心。现在只是顾虑哈森是门外汉,不懂经营,所以大叔便想到了你。如果你和你师兄能帮哈森一把,大叔就盘下窦金魁。如果你们不愿意,大叔只好作罢了。”直到这时,张瑞元才明白了达林太请他到乌拉哈做客的真正用意。他犹豫着说:“大叔,我倒是愿意帮哈森一把,可我和师兄在窦金魁干了多年,现在窦金魁遇到了困难,我们在这个时候背弃窦金魁,良心上说不过去呀!”达林太微微一笑说:“这点你不要顾虑,其实,把你们推荐给大叔的正是卢掌柜。”张瑞元吃惊地问:“卢掌柜不准备带我们回包头了?”达林太点头说:“卢掌柜说了,窦金魁这次元气大伤,没个三年五载怕是缓不过来。你和你师兄伺候窦金魁多年,工钱比普通伙计高得多,窦金魁怕是负担不起了。所以,卢掌柜向我推荐了你们……”
后面的话张瑞元不用听了,事情明摆着:窦金魁伤了元气,需要休养生息,不肯再雇用他和师兄了。好在卢掌柜是仁义之人,把他们推荐给了达林太。张瑞元喝了一口奶茶,抹抹嘴唇说:“大叔,我倒是愿意帮哈森兄弟一把,只是不知道我师兄有啥想法。这样吧,我回去和师兄商量商量,三天之内给大叔回个话。您看如何?”达林太痛快地说:“这也算是大事,不急,你和你师兄商量好了再说。”又对哈森说:“哈森,这半天只顾说话,肉都凉了,让乌云其木格再换一盘热的。咱们说完了正事,该和瑞元喝个痛快了。”
那天,张瑞元与达林太和哈森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究竟喝了多少酒,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喝到兴奋时,一直少言寡语的哈森唱起祝酒歌给他敬酒,达林太还喊妻子宝梅和女儿乌云其木格进来,唱歌给他敬酒,最后达林太也唱了起来。张瑞元情不自禁,跟着大家一道唱起来。晚上,张瑞元和哈森在一条炕上睡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乌云其木格已经熬好了奶茶,端上了手把肉、炒米和整套的奶食。达林太又上了酒,张瑞元说自己现在还难受着呢,不敢再喝了。达林太劝他说这是回笼酒,再喝点儿就好了。张瑞元推辞不过,只好再次端起银碗。喝过两碗后,肚子果然舒服了许多。
喝完茶,张瑞元告辞要回隆盛庄,达林太也不挽留。张瑞元还骑了那匹黑骏马,还是哈森送他回去的。回到窦金魁,迎面遇上卢掌柜,卢掌柜笑眯眯地望着他问:“瑞元,昨天在乌拉哈没少喝吧?”张瑞元知道卢掌柜的笑容里包含着什么,向卢掌柜抱拳道:“谢掌柜的关照了。”卢掌柜知道达林太已经对张瑞元把窦金魁的事说了,悄声叮嘱他道:“瑞元,包头总号的事暂不可声张,不然,字号就人心涣散了。”张瑞元点头道:“掌柜的放心。”
到了后院,梁宝元正一个人坐在石阶上,边抽烟边晒太阳。见张瑞元回来了,磕磕烟袋,站起来埋怨说:“瑞元,你出去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昨天吃过晚饭不见你回来,我去茂盛店找德生问,才知道你去乌拉哈喝酒了。你胆子也真够大的,敢单枪匹马赴蒙古人的宴?咋样,喝多了吧?”张瑞元说还好,拽住梁宝元的袖子悄声道:“师兄,你进屋来,我有话和你商量。”梁宝元随张瑞元进了屋,张瑞元把昨天到乌拉哈的经过和达林太的话讲了。梁宝元惊叹包头总号居然遇到如此大难,真是不幸。随后听说卢掌柜要把隆盛庄分号盘给达林太,达林太想留下张瑞元和他帮哈森,不由得蹙起眉头说:“瑞元,这可是件大事,马虎不得,你容我想想,咱下午找个僻静地方好好商量一下再说。”张瑞元身体虽然不那么难受了,可还是十分疲软,便说道:“师兄先琢磨着,我一点儿精神都没有,得上炕躺一会儿。”
张瑞元躺下便睡着了,到了晌午,梁宝元喊他起来吃饭。吃完饭,两人出了窦金魁,到西河湾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边抽烟边商谈起来。梁宝元先问张瑞元是如何想的,张瑞元已经吃了达林太的肉,喝了达林太的酒,便说蒙古人心胸开阔,性情豪爽,他觉得伺候达林太父子倒也不错。
梁宝元毕竟大张瑞元两岁,有些主心骨,摇头说:“瑞元,咱不能只看眼前。窦金魁是啥样的字号?窦东家又是何等的精明?包头城都赫赫有名呀!可是,一个不小心,说栽就栽了。他哈森比咱俩岁数都小,又没做过生意,就算他阿爸把窦金魁盘下了,他经营得了吗?”张瑞元想了想,觉得梁宝元的话也有道理,便说:“师兄既然觉得哈森靠不住,那我找个借口,回绝了达林太大叔吧?”梁宝元沉思着说:“回绝倒是不必。现在窦金魁要往出盘,卢掌柜也不准备把咱们往包头带了,咱们不能总是寄人篱下,得另找一条出路吧。”张瑞元苦笑着说:“出路?除了伺候人,还能有啥出路?莫非师兄想当掌柜的?”梁宝元嘴一撇:“掌柜的咋了?咱当不了大掌柜,还当不了个小掌柜?”张瑞元噘着嘴说:“咦,师兄想的不赖呀!现在连饭碗都要丢了,还想当掌柜的?”梁宝元淡淡一笑:“咋?不行吗?瑞元,咱在窦金魁混了十多年,走了无数趟库伦,把生意都吃透了。眼下就是缺本钱,如果有本钱,咱另开一家字号,我觉得做下来不会比卢掌柜差!”张瑞元叹气道:“唉!这不是没本钱嘛!你这话和没说一个样。”梁宝元说:“你还没听我把话说完,叹的啥气?你看这样行不?这些年咱也攒了不少积蓄,你去和达林太大叔商量商量,就说他要用咱俩也可以,但咱不做伙计……”张瑞元脑子灵光,一下子便猜到了梁宝元的心思:“师兄是说咱俩要入股?”梁宝元笑了,拍拍张瑞元的肩说:“瑞元呀!你脑子就是聪明,我一说你就猜出来了!我正是这样想的。咱们入了股,有了大事哈森就得和咱商量。咱揣摩皮毛揣摩了十几年,给他出个主意不在话下。”张瑞元早就梦寐以求想做掌柜了,当即表示同意:“行,师兄这主意好,我去和达林太大叔说。”梁宝元说:“瑞元,我知道你这人花钱虽然手紧,但为朋友没说的。你要是磨不开脸,就对达林太大叔说这是我的主意。”
张瑞元本以为达林太会对他和梁宝元的要求犹豫一番,没想到达林太非常痛快,高兴地说:“好啊!这主意好!你和你师兄入了股,大家就成了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荣辱与共了。这样吧,你和你师兄有多少出多少,剩下的全部由大叔出。你们这一行做了十几年,经验丰富,哈森却是第一次做生意,别说你们对他不信任,大叔对他也不放心。你回去和你师兄说,就说大叔不但同意你们入股,还想把字号交给你们二人经营,除非遇上大事,哈森就做个甩手掌柜了。”
张瑞元回去把达林太的意思对梁宝元说了,梁宝元喜出望外,连忙与张瑞元各自清点积蓄,雄心勃勃地准备做掌柜了。
过了数日,张瑞元、梁宝元与达林太父子碰了面,商量了如何接手窦金魁的具体事宜,然后和卢掌柜立了字据,双方一手钱一手货,窦金魁便换了东家。梁宝元和张瑞元倾尽所有,不过占了两成股份,其余的都由达林太出了。张瑞元找人给字号取了个新名字“永盛源”,择了个黄道吉日,摘下窦金魁的牌匾,换上永盛源的牌匾,放了一通鞭炮,在聚贤庄摆了几桌,请了四美庄的康把总、铺长杜茂远、隆盛庄有头脸的各界名流以及几家同行的掌柜,宣布永盛源皮货行成立,东家达林太,大掌柜哈森,二掌柜梁宝元,三掌柜张瑞元,字号由梁宝元和张瑞元具体经营。之后便给各位来宾敬酒,请大家日后多多关照。众人虽然对梁宝元和张瑞元不甚了解,但都知道达林太是乌拉哈的章盖,有钱有势,得罪不得,而张瑞元又救过达林太的命,所以个个笑脸应诺。
永盛源成立不久,梁宝元便筹备货物,雇了牛板车队,由张瑞元带着哈森走库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