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译本代序 浓缩五千年历史于一体 洞察印度文化之精微
国人对印度向来关注,且不说历史上法显、玄奘西天取经,到了现代仍然如此。国内出过不少专治印度或梵文的大家,如季羡林、徐梵澄、金克木、黄宝生,而其他不少学者,如梁漱溟、陈寅恪等,也对印度有精深的了解。你可能想象不到,以治中国近代史著称的陈恭禄,也曾有一部专门介绍印度史的著作。时至今日,林承节、王树英、王邦维等人数并不算少的一批学者,依然在非常活跃地研究和介绍着印度。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尽管关于印度历史文化的介绍在我国现代教学体系中占有不算太小的分量;尽管国内出版过不少有关印度的著作,同时在西人相关著述之外,还引进出版了印度学者高善必、马宗达、巴沙姆等人,以及政治家甘地、尼赫鲁等人的多种著述,但我们对印度的了解(佛教除外)仍严重不足,而且误解颇多,甚至有些人至今仍持印度野蛮落后,至少其古代没有真正历史的观点。客观上这与印度历史文化发展的特点有关,主观上也应当承认这与我们的文化普及过于片面、与我们的认知过于主观有关。
那么,印度尤其是古代印度到底有没有历史?或者换个学术点的说法,印度有没有不间断的历史?答案无疑是有,澳大利亚学者约翰·祖布尔茨基所著《印度5000年》这部小书也给出了明确的回答。印度文明产生的时间不比中国晚,以哈拉帕文明来说,国际公认比我国还要早一些,约始于公元前3300年。印度文化曾经辉煌过多次,印度也出现过多个盛极一时的帝国,如孔雀帝国、笈多帝国、德里苏丹国、莫卧儿帝国,这些帝国与同一时期的中华帝国相比毫不逊色。以莫卧儿帝国为例,在其盛期,它统一了整个南亚次大陆的北半部,在文化、经济等方面也盛极一时,与大致同时的中国大清、罗曼诺夫王朝时期的俄罗斯帝国不遑多让。“莫卧儿帝国的建立标志着印度教文化圈和伊斯兰文化圈之间的互动达到了顶峰”(祖布尔茨基语)。当前南亚乃至世界的一大不稳定因素是印巴纷争,这种纷争的根源并不在于伊斯兰教势力进入印度,比如这种摩擦在崇尚宗教多元的莫卧儿帝国时期基本上就没有发生过,而主要产生于印度独立前后,与当时的英国殖民政府有很大关联。这点尤其值得注意。印度文化曾对世界产生过重大影响。佛教对我国文化的形塑作用众人皆知,但不太为人所知的是在印度有着更悠久历史的印度教在东南亚广大地区产生了比佛教还要大、还要持久的影响,梵文曾在一段时期成为一种国际语言,“凡是印度影响所至之处,梵文皆成为学术语言”(祖布尔茨基语)。从古到今,印度也产生了许多具有国际影响的名人,除佛陀以外,还有阿育王、迦腻色迦、戒日王、阿克巴、迦梨陀娑、考底利耶等。
人们之所以觉得印度没有历史,与印度文明的一个特征有关,即极其关注精神生活(包括宗教),却不重视历史书写,尤其不注意系统地记录自己的历史,这就导致人们梳理其历史发展脉络尤其是古代历史比较困难。然而,经过一个多世纪的考古研究,通过应用各种新的技术手段,印度历史的源头比较清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印度很早就产生了文字,并不缺少文献,只是这种文献记录的主要是一些宗教典仪和神话传说——以神话故事形式述说古代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或英雄人物的事迹,是印度的一大特点。印度神话故事典籍众多,重要的有《往世书》《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等,其中存有大量史实,《吠陀经》、《奥义书》、佛典以及其他文学作品中也有不少资料。此外,广义的印度虽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次大陆,它的地理边界却一直漏洞百出,自4 000多年前雅利安人从中亚侵入起,不断有外来势力进入,给印度造成不断的动荡,但同时也使它展现在世人面前,外人对它的记载不胜其数,他们,尤其是法显、玄奘、伊本·白图泰等人的游记,对重构印度历史大有裨益。因而,至少现在看来,作为人类文明发源地之一的印度,有着非常连贯、相当清晰的历史,就像《印度5000年》所概括的那样:由印度河文明到早期帝国,进而是外族入侵和莫卧儿帝国,再后来就是印度历史悲剧的一页——殖民和英属印度时期。1947年,印度重获独立,其历史进入新的一页。
印度文化的一大特性是多样性和复杂性,这给想了解它的人设置了多重障碍。这种多样性体现在印度文化的方方面面。首先是种族众多,人称“人种博物馆”,各族都有自己的历史文化和风俗习惯。其次是语言复杂,极不统一,全印度各民族和各部族的语言及方言超过150种,我们在一张10卢比的纸币上就可以看到十四五种语言文字。再次是宗教派别林立,从数千年前的原始宗教到当今最流行的教派,在印度都可以找到众多信徒。与此相关的是上文说到的庞杂无比的神话体系。这些神话传说至今仍在印度人民中广为流布,成为他们思想行为、道德观念的准则。此外还有新旧杂陈。有人曾概括法国文化的特点之一是叠床架屋,新的不断涌现,旧的依然故我。与印度相比,法国可谓小巫见大巫:印度可以用时光隧道来形容,过去与现在、传统与当代、新与旧交融,就像进入了现在,却又停留在过去——极现代,而又极其传统落后,浓厚的宗教色彩让这里显得更加神秘。用印度著名史家高善必的说法,这种“无穷无尽的多样性令人吃惊,而且常常很不协调”(《印度古代文化与文明史纲》)。3世纪印度有本梵文经典《毗湿奴往世书》,它如此定义在梵文中被叫作“婆罗多”的印度:“位于海洋以北、雪山以南的这个国家叫婆罗多,因为那里住着国王婆罗多的后裔。它有9 000里格(1里格≈4.83千米)宽,是劳作之地,人们因此可以升入天堂,或获得解脱。”大致在我国唐朝末期,印度南部曾有过一个相当强大的王国朱罗王国,它以其精美的青铜雕塑而闻名,这些雕塑至今大量存世。法国艺术史家格鲁塞曾这样描述其中之一的《舞王湿婆》雕像:“舞蹈之王手舞足蹈,动感十足。他面带微笑,笑对生死,笑对悲欢;或者换句话说,他的微笑既象征着死亡也象征着生命,既象征着欢乐也象征着痛苦。”《毗湿奴往世书》和格鲁塞对湿婆雕像的解读可以说形象地说明了印度的宇宙观和历史观。
不过,如果只有多样性而无统一性,印度文明绝不可能如此长久地延续下来。多样性中存在着统一性,高善必这一概括当属印度文明的根本特征之一。在现代学术意义上,“文明”一词有着成百上千种不同的解释,20世纪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之一布罗代尔的释读对我们颇具启发意义。布罗代尔认为,“文明”一词既具道德含义又具物质含义,既共时又历时,既是单数形式又是复数形式。要阐释文明的观念,需要所有社会科学门类通力协作,特别要关注作为地理区域的文明、作为社会的文明、作为经济的文明和作为集体心态的文明。“一种文明总是与一种历史密切相关,这种历史过去存在过,现在仍然存在。”在布罗代尔看来,“一个文明既不是某种特定的经济,也不是某种特定的社会,而是持续存在于一系列经济或社会之中、不易发生渐变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被人们视为最为珍贵的遗产,其要素包括宗教信仰和民族精神等,没有它民族意识就无法维持下去,“而没有这种民族意识,就不可能有独创的文化,不可能有真正的文明”。(布罗代尔《文明史》)以此来理解,印度文化中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特点,并未因外来因素的侵入而中断。相反,它以其强大的文化内核吸引和保存了外来文化和思想,使之成为印度多彩文化的一部分。印度文化的统一性就存在于看似五花八门的信仰、语言等之中,这些反过来赋予印度文化持续存在的动力。语言和文字应是一个文明最重要的要素之一。尼赫鲁本人会说四种印度古典语言——梵语、巴利语、阿拉伯语和波斯语,以及六种以上的现代语言,他说:“我有这么多财富可以利用,唯一的限制就是我自己从中受益的能力。”印度政治学家苏米特·甘古利则进一步认为:“这个国家纯粹的文化、语言和种族上的多样性不会轻易被压倒。印度固有的多样性将阻碍建立一个拥护非自由主义的政权。事实上,可以说,印度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运转良好(虽然混乱)的国家,正是因为它致力于自由民主(虽然有缺陷和片面)。”总之,印度是“多元化中的文化统一,是由强大但看不见的线连接在一起的一堆矛盾……它是一个神话,也是一个想法,一个梦想,一个愿景,但又非常真实,无处不在”(尼赫鲁语)。
回到本文开头的话题。我们之所以要关注且必须关注印度,简单说来,一是因为中印两国是近邻,历史上长期友好。二是因为印度文化曾对中国历史文化的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且佛教文化内化为中华文化精神的一部分。当然,这一过程漫长而痛苦,“从最早的撞击与吸收阶段,经过了两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改造与融合阶段,到了宋元进入同化阶段,延续有千余年”(季羡林语)。“驼铃、军人和商队,不仅带来佛陀的信仰,还将给中华大地带来更多奇妙的人、事、物。这些异域他乡的文明与文化,将在中国文明的熔炉中被筛选、精炼、融合。在接下来的400年里,中国文明将以动荡和分裂为代价,给自己的秦汉文化底色增添许多异质神采。”(张曦《观念的形状》)三是因为到了近代,中印这两个文明古国同样遭受了西方列强的欺凌,两国近些年虽在战略、经济、文化等方面隐然成为对手,却在同一大发展方向上大踏步前进。中国和印度是当今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两个大国,在各个方面都可以说已经或即将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个时期重温我国印度学大家季羡林先生20世纪末的两句话别具含义:“如果中印两国之间没有文化交流,那么两国文化的发展就可能不是今天这个样子。”“21世纪,东方文化之所以将全面复兴,关键是中国文化与印度文化的交融。”
《印度5000年》以这样一段话结束全书:“印度的实践既鼓舞人心,又有缺陷。但是作为一个文明国家,印度表现出了非凡的韧性,应对了日益加剧的不平等和威权主义等挑战,为世界提供了一个榜样。……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持续性的文明,印度有许多可以借鉴的地方,也有更多可以为世界贡献的地方。”我想,今天我们阅读这部印度简史,了解我们的重要邻邦,其意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论,走出各美其美的阶段,美美与共,以臻世界大同。
常绍民(《读书》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