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春季
第一章 “交通大堵塞”行动
让我们进去
抗议活动自密歇根州开始。2020年4月15日,数千辆汽车组成的车队在密歇根州首府兰辛市集结,将州议会大厦周围的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开始了这场名为“交通大堵塞”的示威活动。车主们不断鸣笛,更有一些人持枪下车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有人故意挥舞着倒置的美国国旗。一切都流露出动乱的迹象。6个星期后,抗议警察执法不当和种族歧视的狂潮席卷全美;7个月后,美国迎来大选;9个月后,美国在2021年1月6日经历了国会暴乱。面对层出不穷的暴力执法与种族不公,民众出离愤怒。密歇根州州长、民主党人格蕾琴·惠特默(Gretchen Whitmer)此前刚刚延长了早先颁发的居家令,并对商业及休闲娱乐业采取了进一步的限制措施,这导致一大批企业被迫关门。密歇根州约有3万人在新冠病毒检测中呈阳性,确诊率仅次于纽约州和加利福尼亚州,在全美位列第三,死亡人数更是接近2 000人。不过,密歇根州的大部分确诊病例集中在底特律市。此次“交通大堵塞”行动的参与者大多来自乡村,他们对这种一刀切的防疫封控政策大为不满。4月30日,面对死亡人数持续上升的趋势,惠特默拒绝让步,于是示威者们再次返回了兰辛市。
这一次,更多的示威者开始持枪上阵,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选择留在车内。密歇根州允许民众公开持枪,且没有任何法律条款禁止有持枪证的民众荷枪实弹地进入议会大厦。于是,一批手持突击步枪的男子挤满了议会大厦的圆形大厅,并在议事厅的铁栏门外与警察对峙。另有一部分人涌入了可以俯瞰整个州参议院的走廊。来自密歇根州南部的民主党议员戴娜·波勒汉基(Dayna Polehanki)在推特上发布了一名示威者的照片:他身材魁梧,留着莫霍克发型,背上挎着一支长枪。波勒汉基配文称:“就在我的正上方,一名手持突击步枪的男子冲着我们大喊大叫。”
第二天,在弗林特市一家名为“家庭美元”的超市,一名顾客因未佩戴口罩而被保安拒绝入内。结果,这名顾客的丈夫跟着她返回店铺,直接对着保安的头部开枪。那一星期的晚些时候,在底特律郊外一家名为“美元树”的零售商店,店员要求一名男子在店内佩戴口罩。该男子随即一把抓住那名店员的衣袖擦了擦鼻子,回答:“我就用这个。”截至此刻,一场由“交通大堵塞”开启的示威活动已蔓延至全美30多个州。在肯塔基州,示威者将州长的假人像当众“处以绞刑”以表达不满;在北卡罗来纳州,一名抗议者拖着一枚火箭发射器穿过该州首府罗利市的市中心;在加利福尼亚州,一名报道反封禁示威游行的记者遭人持刀攻击;在盐湖城的抗议集会开始前,一名男子在脸书上写道:“带上你的枪,内战将于星期六开始……时间到了。”
我之前一直住在巴黎。自3月下旬以来,巴黎市民每天可以外出至多一个小时,且活动范围不超过方圆1千米。大部分商铺已关门(除了那些出售日常生活必需品的商店,如面包店和烟酒店)。很少听到有人因此抱怨。每晚8点,我们都会打开家里的窗户,用木勺敲打着金属锅,为法国的“大白”们庆祝这一天的落幕;就在我家楼下的街区尽头,一位药剂师走上街头冲大家挥手致意。过去10年来,我一直作为外派记者客居他乡,很少一连数月在美国国内生活。因此,眼前这一幅幅男人们身穿沙漠迷彩服、搭配防弹夹克和弹药背心,荷枪实弹地穿行在美国各大城市的景象让我备感陌生。我甚至在网上疯传的一张照片里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异国情调”:一个剃着光头、留着金色胡须的男人在兰辛市的议会大厦里近距离地冲着两名警员大声嘶吼。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愤怒?又是为什么这张照片会被疯传?
5月初,我搭乘一班几乎空无一人的国际航班从巴黎飞往纽约,之后又换乘一班人数不少的美国国内航班飞往密歇根州。
我到访的第一站是小镇奥沃索。它位于田园风光迷人的密歇根州中部,坐落在夏厄沃西河河畔。早上9点不到,我来到了卡尔·曼克(Karl Manke)的理发店。店门口“正在营业”的霓虹灯尚未点亮,一群人在近旁的停车场内逗留徘徊。在春天尚未落脚的奥沃索,人们坐在车里,开着暖气。他们中有一些人身穿迷彩服且随身携带枪支。这些人隶属于民兵组织密歇根乡土防卫队。就在一个星期前,77岁的曼克无视惠特默州长关于“个人护理业”暂停服务的禁令而开门营业。那个星期五,密歇根州总检察长达纳·内塞尔(Dana Nessel)宣称曼克的理发店给公共健康带来了迫在眉睫的危害。他通过州警向曼克发出了“停业令”。密歇根乡土防卫队的成员在周末警告称,他们不会让曼克因此被捕。现在是星期一,大家聚集在停车场内等着看曼克是否会现身。
密歇根乡土防卫队的成员米歇尔·格雷瓜尔(Michelle Gregoire)今年29岁,是一名校车司机,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对我说:“曼克是我们的国民英雄。”米歇尔的身高尽管只有约1.63米,但是在人群中相当显眼。她穿着一件印有特朗普名字的休闲抓绒衫,不时地朝过往的车流挥舞着一面加兹登旗。一辆接一辆的汽车鸣笛示意,表示支持。米歇尔的家位于巴特尔克里克,她驱车90英里[1]来到这里与同伴们“并肩作战”。4月30日当天,她就在州议会大厦。她对那里发生的一切毫无悔意。当我提到密歇根州的官员正在考虑在政府机构内禁枪时,她笑着说:“他们如果真那么做,那就等着下一场示威抗议吧。”
早上9点半,曼克现身了,人群中顿时传来了欢呼声和掌声。曼克留着一撮白色山羊胡,穿着一件蓝色缎面外套,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手腕上戴有一个塑料手环,上面写着:“怀疑时,祈祷。”他佝偻着背、双腿僵硬地走上了理发店门口的台阶。他上个星期每天工作15个小时,中间除了偶尔停下来吃一点妻子用纸盘端给他的煮鸡蛋,没有任何的休息。这让他的腰背部有些拉伤。当“正在营业”的霓虹灯在理发店门口开始闪烁时,人们蜂拥而入。曼克在镇上理发已有50多年了。自20世纪80年代起,他的理发店就一直开在现在这个位置。走进店里,你能看见一台老式拨号电话机、一个走针的钟表和一台立在一排椅子旁已停用的糖果机,旁边杂乱的架子上摆放着旧式收音机、一些小玩意儿和一幅幅奥沃索小镇的黑白照片。还是在这个架子上,你能看到曼克出版的10本封面花哨的平装本小说。其中,《意外的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讲述的是一名反对堕胎的社会运动家“坚持己见”的故事,《走进大麻》(Gone to Pot)则大胆揭示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嬉皮士一代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在曼克将理发围布围在第一位顾客的脖颈处时,一名身穿防寒服的男子从架子上抽出了一本书,随即将一沓钞票放进了柜台上的一个柳条筐里。“我爸爸也是名理发师,”他对曼克说,“他信奉一切你所信奉的东西。自由!我们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批反抗者。”
曼克点了点头,说:“我们现在得把在1776年做过的事再做一次。”
在曼克的身上,你能感受到一股与那些矗立在小镇中心的红砖建筑和装饰性桅杆一样古老的气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就在这家理发店里,我会听到曼克对着无数慕名而来的顾客和记者发表着近乎同样的演讲,仅在细节上稍有变化。他说自己见证过14位美国总统的走马上任,也经历过脊髓灰质炎的大流行,但迄今为止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大规模的“政府压迫”。州长惠特默不是他的母亲。除非他被手铐铐着拖走,或是死了,又或是耶稣再次降临——“无论哪一件,只要发生”,他就会关门歇业。曼克尤其喜欢引用名言警句,而且这份喜欢并没有因为不断重复而有所衰减。譬如,他会说,“我已风烛残年,一只脚踏进了坟墓,另一只脚则踩在香蕉皮上,随时有可能跌进坟墓”;“政治家只有严于律己做好事才能把事情做得好”;“我无知,所以你骗不了我”。几乎在每一次采访的结尾,曼克都会以一种充满戏剧性的方式背诵一段安宁祷词,就好像对方之前从未聆听过一样。
在我对曼克做完自我介绍后,他向我保证我“会得到有关此次动乱的独家新闻”。
顾客接踵而至,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有些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大家留下了自己的名片、保险杠贴纸、传单和小册子。一名安保承包商表示愿意为理发店提供无偿的安保服务。一名磨剪刀工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愿。(曼克问他:“你会磨牙剪吗?”对方回答:“当然。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美国。”)当地一家电视台的一名工作人员也挤进了理发店。他在排队等候的人群中艰难地试图保持“社交距离”。他架着一台吊杆麦克风收录曼克的话语,此时曼克手下又一个战士寸头即将完工。时近中午,著名时政评论员格伦·贝克(Glenn Beck)在直播节目中打来电话,曼克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美国,从很多方面来讲,已经不再是我的美国。”贝克回应道:“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说着发出了一声怀念的叹息。
曼克似乎具有这么一种能量,会让人蓦然回想起某件尘封许久的往事或某个过世已久的故人。也正因如此,那些人才会荷枪实弹站在门外,随时准备以暴力手段对抗所有威胁到曼克所代表的价值观的人。因为你不可能再塑造出一个比他更典型、更能彰显那个神话般的美国盛世的代表人物了。
有一天,一个缺了几颗牙齿、从头到脚穿着一身狩猎服的男人在理发店里朝我走来。他没有意识到我是记者。他对我说,就是因为一名来自底特律的记者,曼克才引起了州总检察长的注意。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双臂向我示意那名女记者的腰围。
“一个狗娘养的黑人。”
20世纪50年代,曼克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奥沃索是一个不欢迎非洲裔美国人的“日落城镇”[2]。与密歇根州大部分的乡村地区一样,奥沃索基本上只有白人。不过,驱车往南约一个半小时后就到达了黑人人口占80%的底特律。在密歇根州,政治分歧几乎与地域划分同步。换句话说,人口较少的乡村是共和党的票仓,而人口稠密的城市则是民主党的天下。因此,这里的政党纷争往往看上去就像是种族对立。尽管保守的共和党人一直对民主党人的这种论调加以嘲讽,但是新冠疫情的确带来了两个难以被忽视的新差异:第一,新冠疫情对密歇根州乃至全美的黑人社区造成了更大的冲击和影响;第二,被动员起来反对封控防疫政策的主要是白人。
4月30日,州议员萨拉·安东尼(Sarah Anthony)从办公室里向街对面望去,看见州议会大厦的草坪上挤满了前来抗议封控防疫政策的示威者。安东尼是土生土长的兰辛人。2012年,年仅29岁的她成了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黑人女县长。6年后,她更以压倒性的胜利成了在州议会中代表兰辛市的第一位黑人女议员。在从办公室走到街对面州议会大厦的路上,她不得不直面一群全副武装的白人暴徒。她留意到了一面邦联旗[3],一名男子还挥舞着一根钓鱼竿,上面用小型绞索悬挂着一个赤裸的芭比娃娃,那是一个和州长惠特默一样有着深褐色头发的娃娃。四周的男人们大爆粗口,立在一旁的牌子上则赫然写着:绞死暴君。
暴徒们冲进州议会大厦的那一刻,安东尼就在州众议院里。她回忆道:“我当时感觉如果他们从那扇门冲进来,我会是第一个被攻击的对象。”
当我和安东尼一同走进州议会大厦的圆形大厅时,她坚持要带我进行参观。在她抬头仰望着那个距地面160英尺[4]、星光闪烁的圆形拱顶时,她那双在口罩之上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站在这里,你会感受到一种被鼓舞和激励的力量,”她解释道,“让你的心中不由得生出敬畏感。”安东尼17岁时曾参加过一个州议会的课后实习计划。她说:“那个实习计划就是为一些只会学习的书呆子准备的,为的是让他们有机会做一些有成就感的事情。”后来,安东尼决定追随来自底特律的黑人议员玛丽·沃特斯(Mary Waters)的脚步从政。安东尼说:“看到一个像我这样的女性在政府任职,嗯,在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我们也能做到。”我们在圆形拱顶下缓缓漫步,不难想象对当时那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来说,在她抬头仰望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炫目明亮。
这栋原本在安东尼心中崇高神圣的建筑在4月30日那一天却让她深感不安。她心中的“圣地”就这样被一群暴徒无情地侵犯了,它所代表的含义似乎也因此发生了改变。然而,对那些在门的另一侧、哭泣的声音传入安东尼耳中的人来说,这栋建筑同样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就在抗议行动开始的前夕,校车司机、乡土防卫队成员米歇尔曾专门来到议会大厦进行参观。她当时穿着一件荧光安全背心,上面潦草地写着“COVID-1984”[5]。她与两个朋友在通往州众议院走廊的大理石台阶上一边走一边用手机全程录像。一名配枪的值班警员告诉她们,州众议院因休会而暂时不对外开放。这时,她的一名同行女伴呛声道,“这是人民的众议院”,接着就大步流星地走过值班警员身边坐到了一张长凳上。随后赶到的警卫长戴维·迪克森(David Dickson)上前用双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试图将她带离会场。
“你不要碰我!”她咆哮道。
迪克森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米歇尔身上,他走过去一把抓住她。尽管米歇尔奋力反抗,但还是被拽着穿过一道双扇的活动门,到了议会大厦的走廊上。
“待在外面,不要进去!”他说。
就在当晚,米歇尔及同伴将拍摄到的画面发布到了脸书上,并配文称:“我们生活在纳粹德国!!!”第二天,很多来到议会大厦示威抗议的人都在网上看过这段视频,其中就包括那个剃着光头、留着金色胡须的男人。大家事后发现他嘶吼的对象并非照片上的那两名警员,而是站在他们身后未能入框的迪克森。他当时喊的是:“你难道要像昨天扔那个女人一样把我也扔出去吗?”其他抗议者高呼迪克森和他的同事是“人民的叛徒”和“肮脏的老鼠”。
我给迪克森的办公室留了好几条语音信息,却一直未有回音。我只好再次返回州议会大厦。我看见他就站在议事厅的门外。他的头发业已斑白,制服外套下的衬衫在肚子那儿绷得紧紧的。1974年,迪克森成了伊顿县的第一位黑人副警长。他在兰辛市做警卫长已经25年了。经过一番礼貌的寒暄之后,我问他是否觉得4月30日当天针对他的恶毒攻击其实与他的肤色、与他前一天驱逐的是白人女性有关。
他皱了皱眉头,说:“我不打种族牌。”听着他极不赞同的语气,我忍不住心想,他会不会正是因为担心我会抛出这样的问题才不回我的电话的。然而,在密歇根州这是一个你无从回避的问题,一个你不得不提出的问题。反对封控防疫政策的背后,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出于一种“白人的愤怒”?迪克森对这样的讨论毫无兴致。对于自己和米歇尔之间的碰撞,他对我说:“我当时已经好几个星期没休息好了。任何人碰到当时的情况都会感到很糟糕。”迪克森认为那些威胁他、贬低他的白人根本没有认识到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他在依据州议会的准则履行自己的职责。“我热爱我的工作。”他斩钉截铁地用这句话为我的采访画上了一个句号。
对其他人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不言而喻的。4月30日之后,安东尼专门购买了一件防弹背心。生性乐观的她此时面对未来也是一筹莫展。“大家对失业、对被迫关门歇业非常不满。这一点,我完全理解,”她说,“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些极端分子利用人们的情绪来煽动仇恨,让大家憎恨我们的州长,憎恨我们的政府,憎恨黑色和棕色人种。这一切都在酝酿一场完美的风暴。”
伪装者
一些自称美国爱国者委员会成员的人通过脸书组织发动了2020年4月30日的抗议活动。两个半星期后,他们在密歇根州的第二大城市大急流城的罗莎·帕克斯[6]广场发动了第二次抗议活动。这一次,现场没有出现邦联旗。此前在兰辛市的抗议活动上拍摄的一段视频在网上引发了舆论反弹,只见两名妙龄少女戴着橡胶面具在抗议集会上翩翩起舞:一个扮演特朗普,另一个则扮演肤色黑到夸张的奥巴马。这一次在大急流城,同样还是她们俩随着美国福音歌手曼迪萨的歌曲《流着同样的血》在广场上起舞。只听曼迪萨轻声吟唱道:“你是黑人吗?你是白人吗?我们的内心难道真不一样吗?”
不过,想要以此煽动公众情绪还真不容易。我放眼望去,只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有色人种。而在广场外围,数十名荷枪实弹、身穿作战服的白人男子正在对活动现场进行密切监视。有一些人高举着印有罗马数字III的旗帜。这面旗帜代表着一种在民间广为流传但实际上缺乏论证的观点:当初只有3%的美国人参与了反抗英国殖民者的斗争。与此同时,它成了一种继承先辈的抗争精神和勇于对抗美国政府的象征。那些愿意扛起这面大旗、认可其背后理念的人被称为“三个百分比者”。参与抗议活动的还有来自密歇根乡土防卫队和密歇根自由民兵团[7]的成员。州议员波勒汉基在推特上发布的那张照片中的男子——身材魁梧,留着莫霍克发型,背上挎着一支长枪,穿着一件无袖衬衫和一件装满弹药的黑色背心,就是自由民兵团的成员。此刻,他佩戴着一块写有“安保”两个大字的吊牌,习惯性地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按压着一个放置在耳中的小装置,就好似在刻意模仿自己曾在电影或电视中看过的动作。没错,他整个人情绪高涨,乐在其中。
弥漫在广场上的那种以假乱真的热烈情绪又因为孩子们的信以为真而更显戏剧性。就在我和一名乡土防卫队成员聊天的当口,一个小男孩突然蹦出来开口问道:“请问你背的这是什么枪呀?”
我们低头一看,一个10来岁的小男孩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们。
“这是一支AK-47。”这名乡土防卫队的成员回答道。
“这个是瞄准灯还是消声器?”
“消声器。这个是带有绿点瞄准功能的瞄准灯。”
“这是一把什么手枪?”
“一把9毫米的格洛克。”
男孩听完并没有表现出兴奋:“我听好多人说过这个。”
“嘿,听着,在你摸枪之前,最起码先得上100个小时的安全课,明白吗?”乡土防卫队成员稍有愠怒地警告道。
“这些枪我都有。”
此次大急流城抗议集会的主讲人是达尔·利夫(Dar Leaf)。作为附近巴里县的一名地方治安官,他拒绝执行惠特默州长颁发的行政命令。利夫身材矮小、体形发福、戴着眼镜,有着吓人的假声和一头桀骜不驯的闪亮金发。他身穿制服的样子真是让人一言难尽:松松垮垮的棕色裤脚鼓鼓囊囊地堆在脚踝处。尽管如此,他还是通过呼吁大家一起想象另一个版本的美国,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高呼,如果亚拉巴马州的官员当初能够忠诚地维护美国宪法赋予美国公民的权利,那么罗莎·帕克斯就不会被捕。
他还在现场情景模拟,假装让副手上了那辆罗莎·帕克斯乘坐且被捕的公交车,只见他声情并茂地大声说道:“帕克斯女士,您放心,我保证没有人会来打扰您,您可以坐在您想坐的任何位置。”
人群中传来一片欢呼声。
“谢谢你!”一名白人男子大声喊道。
在20世纪60年代,亚拉巴马州的地方治安官及其副手往往比其他市政部门的官员对黑人公民更加粗暴无礼。1965年,地方治安官吉姆·克拉克(Jim Clark)率队骑马冲击了正在赛尔马的埃德蒙·佩特斯大桥上举行和平示威游行的黑人民众。[8]克拉克更是经常性地用别在腰带上的牛鞭恐吓非洲裔美国人。虽然同为地方治安官,但是利夫自视继承了与之完全不同的历史和政治遗产。他认为,当初在镇压黑人民权运动的过程中允许执法者佩带武器并诉诸武力与今天美国政治左翼所倡导的理念并无二致,都是对美国个人自由价值观念的背弃。“我还想对你们说,”利夫喊道,“罗莎·帕克斯是个敢于反抗权威的人。”就在大家一时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他接着说:“奥沃索出现了当代版的罗莎·帕克斯,难道不是吗?他就是卡尔·曼克!”
由于利夫是美国宪法治安官与和平官员协会[9]的成员,所以他的发言就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宪法治安官”的概念最早是由来自加利福尼亚州的美国“基督教身份教派”的传教士威廉·波特·盖尔(William Potter Gale)提出的。根据这一教派的神学释义,唯有欧洲的白种人才是以色列遗失部落的真正后裔,而犹太人则是夏娃和魔鬼的化身蛇的后代。这个教派同时强调所有的非白种人都是次等的“泥人”。20世纪70年代,盖尔发起了一场旨在抵抗联邦政府的乡村运动。它将在美国南方流行的动用私刑的治安维持会扩大到了全国范围,在白人本就对于黑人融合心怀恐惧的同时,又激起了他们对于政府组织被犹太人和共产主义者渗透把控的恐慌。盖尔将自己的组织以拉丁语“Posse Comitatus”命名,意为“地方武装力量”,宣称民选的当地治安官才是美国“唯一合法的执法者”。遍布全美各地的“地方武装力量”团体要根据指示召集成立基于“基督教普通法[10]的大陪审团”。他们私自起诉所有他们认为违犯了美国宪法的公职人员并声称要将这些人“处以绞刑”。对于究竟什么样的“罪行”需要被处以这般极刑,盖尔的判断标准极其简单、明确,即所有试图执行联邦税法或《民权法案》的公职人员就是在犯罪。
美国宪法治安官与和平官员协会辩称,当地治安官在其管辖范围内拥有解释法律条文的最高权力,他们的主要职责就是要保护当地选民免受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过度管辖。在大急流城的集会上,利夫告诉反对封控防疫政策的抗议群众:“我们正在招募基督教普通法的大陪审团,我们将会发起诉讼。”在演讲即将结束时,他将密歇根自由民兵团的成员叫到了台上。“大家看,他们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那个身材魁梧、留着莫霍克发型、背着长枪的家伙,“他们的装备比我的强。幸运的是,我们正在并肩作战!”
“纳粹时代”
我后来回看在罗莎·帕克斯广场拍摄的视频时,一名专门在人中处画了一撮卫生胡的女士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仔细一看,发现她戴着一顶深褐色的波浪假发。没错,一顶和州长惠特默的头发一样的假发。换句话说,她没有在直接扮演希特勒,而是在表达惠特默是希特勒。她或许会说自己是在扮演“惠特勒”。
虽然将政府的封控防疫措施与希特勒第三帝国时期的暴行加以类比会让人不由得质疑起抗议者的反犹主义倾向,但是它同时说明了抗议者对目前状况的无奈和绝望。在曼克的理发店里,“纳粹”成了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对曼克的支持者来说,这是为了抵御20世纪30年代在德国境内无孔不入且登峰造极的极权主义的入侵。曼克本人对此也颇具发言权。他的曾祖父就是为了逃避迫害而从德国移民来美国的。他从小在奥沃索一家德语布道的路德教会长大。他经常用大屠杀中犹太人的经历来预警其他人。一天下午,他对着店里的一名顾客说:“他们用自由换取安全,因为纳粹说:‘来,坐上这些牛车,我们会把你们送到一个美好、安全的地方。来,坐上来。’”
“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让政府来告诉我应该做什么。”坐在理发椅上的那名男子回应道。
5月中旬,当密歇根州总检察长内塞尔下令吊销曼克的营业执照时,曼克惊呼道:“这是暴政!我不上牛车!”在2015年出版的小说《蒙羞的时代》(Age of Shame)中,曼克讲述了一个13岁的波兰犹太女孩雷娜·诺瓦克(Rhena Nowak)在二战期间被一名德国中士强暴后塞进牛车的苦难历程。他在书中这样写道:“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就这样在几乎毫无抵抗的情况下被运走了,他们默默地彰显着数千年来对宿命论的顺从和软弱。”他们中只有极少数人“不甘愿在这场力量悬殊的较量中主动配合”。雷娜撬开了钉在车窗上的板条,从奔驰的火车上一跃而下,奔向了自由。我也在店里购买了一本《蒙羞的时代》。曼克在扉页上写下了他那句经常被引用的名言:“不被检视的历史必然会再次上演。”
几天后,理发店里一名身穿及膝条纹短裤的顾客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在排队等候时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很厚的精装本专著——福音派的经典之作《前车可鉴:西方思想文化的兴衰》。轮到他理发的时候,他告诉曼克自己来自德国汉堡。两个人紧接着就说起了德语。待他付完钱走出店门时,我紧跟了上去问他刚才和曼克都聊了些什么。他说:“我俩只是在聊怎么就回到了纳粹时代。”
在新冠疫情之初,就有一张将美国警察强制执行社交距离的照片与德国盖世太保在犹太社区审讯犹太人的照片并列放置的图片在网上疯传。我当时感觉这是有人故意要夸大其词,公然挑衅。然而,在密歇根州停留的时间越久,我就越发意识到,很多对封控防疫政策不满的民众真心认为强制佩戴口罩的命令与发生在集中营里的迫害是一脉相承的。“其实和病毒一点关系也没有,”一个68岁的退休人员在理发店门外对我说,“他们就是想要夺走人民手中的权力,就是想要控制我们。如果现在不反抗、不拒绝,那么我们的自由将会一去不复返。”面对如此巨大的风险,暴力反抗似乎已在所难免。“我们就是要扣动扳机,”他说,“你等着瞧吧,我们已经受够了!”
就在我俩聊天的同时,一个基督徒家庭在我们身旁高唱起了赞美诗,我和他因此都不得不提高音量。不过,我感觉即使没有这一原因,他也会喊出来。“纳粹的冲锋队就要来了!”他喊道。他口中的“纳粹”是指那些命令曼克必须关门的政府官员。“他们不是人民的警察,是纳粹的马前卒!他们都应该在袖子上佩戴纳粹的标志。”
就在我再次踏进曼克的理发店时,电话铃响了。有人匿名打来电话提醒曼克国民警卫队就要来了。“这里需要更多的人。”一名身上的衬衫被熨烫得服服帖帖的顾客说道。我之前见过他。他自称“民科”,还给我发过一份说明佩戴口罩会阻碍身体排毒、弊大于利的传单。他对曼克说:“我们只有人多,才能阻止他们。”
“希望只是个谣言。”曼克说。
“管他呢,不论怎么说,我们得人多才行。”
“可万一他们是开着坦克来的呢……”
“民科”顿时陷入了沉思,好像在计算得有多少人才能挡住一辆坦克。不一会儿,他有了一个主意。他说:“我们得找地方治安官,他们有权阻止国民警卫队、联邦政府或其他任何人。”
有人查到了地方治安官的电话号码。这名“民科”拨通电话后在语音信箱留言:“长官,请注意!我们需要您赶紧来一趟曼克的理发店。这里情况紧急,请您务必立马过来一趟。我们需要您帮助我们捍卫宪法赋予我们的权利!麻烦您快一点。”
显然,无论是地方治安官还是国民警卫队,都没有来。我走出理发店,发现之前高唱赞美诗的那个家庭又在背诵经文。父亲带领着子女和1岁的孙子在一起诵读《圣经·诗篇》第2章:“列国为什么争闹?万民为什么图谋虚妄?”诵读过后,他接着说:“如果有孩子在这里,他们就不会使用催泪瓦斯。无论如何,真心希望他们看到我们在这里之后能往后退。”“谁往后退?”我问道。
“纳粹们。”
[1]1英里≈1.6千米。——编者注
[2]日落城镇(Sundown Town),又称灰色小镇,是美国种族隔离的一种形式。这样的小镇坚持只有白人才能居住。——译者注
[3]邦联旗是19世纪美国内战期间代表南方军队的旗帜,具有强调美国南北对峙和南方独特性的政治意味。——译者注
[4]1英尺≈0.3米。——编者注
[5]《1984》是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一部小说,书中描述了一个专制恐怖的世界。西方有些人使用“COVID-1984”(改自新冠病毒的英文“COVID-19”)来暗指新冠疫情是政府为控制人民编造出来的一个幌子。——编者注
[6]罗莎·帕克斯(Rosa Parks),美国著名的黑人民权活动者,反种族隔离政策的标志性人物。1955年,她因在公交车上拒绝给白人让座而被捕。——译者注
[7]密歇根自由民兵团是于1994年在密歇根州成立的一个准军事团体,信奉自由主义的政治暴力,是美国民兵运动的一部分。——译者注
[8]美国的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在20世纪60年代号召亚拉巴马州赛尔马全市的黑人上街游行争取黑人拥有投票权。——译者注
[9]美国宪法治安官与和平官员协会是美国的一种地方政治组织,认为美国的联邦政府和州政府是从属于地方的政府机关。他们认为地方治安官有权利和义务反抗或无视他们认为触犯了美国宪法条款的上级行政命令。——译者注
[10]基督教普通法是指经由将《圣经》上列明的原则运用于一般案情的法庭判决发展出来的审判依据。——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