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妮与临时工小姐
去年九月,医院雇了个临时工。
当时,医院“病人体验与福祉”部的日子不太好过:该部门有两名员工辞职,一名员工怀孕。跟大多数临时工一样,新招的临时工堪称大材小用,毕竟人家刚毕业于一所知名大学,从一个知名专业拿了一个知名学位。可惜,棘手的是,就业市场上充满了同样来自知名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所以她欣然接下了格拉斯哥公主皇家医院的临时行政助理一职。这份工跟她的艺术学位和职业目标都扯不上半点关系,不过不要紧:她终于不用再跟其他瑟瑟发抖的2013届毕业生一道坐冷板凳了,难道不是乐事一桩吗?
临时工小姐立刻投入了工作,她花了好几个月辛辛苦苦地复印文件、录入数据,同时呆望着窗外的医院停车场,只恨再不能回校当个大学生。一天,她跟上司聊天,说起她最近读到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一家艺术慈善基金会,它正向各家医院和养老院提供一笔数目可观的捐款,帮助院方为病患设立艺术治疗项目。临时工小姐的话题立刻吸引了上司,竟让爱喷假名牌香水的他从手机上抬起了眼皮。
当天下午,上司告诉临时工小姐,他还是自己来复印自己的文件吧。紧接着,短短几周之内,临时工小姐原本在干的办公室杂活通通不见了踪影。她写了财务标书,列了承包商报价,谈了一串美术用品供应商,填了一堆没完没了的健康与安全文件,以便摸清如何让重病患者与工艺剪刀及铅笔同处一室,免得病人不小心扎到自己。
那家艺术慈善机构的款项申请展示会,设在其伦敦总部。等着被人领进董事会议室期间,临时工小姐的手心直冒汗,结果在文件下方留下了不少湿乎乎的汗渍,不得不求慈善机构的临时工再给她复印一份。
某周四上午,十一点刚过,医院收到了申请结果。临时工小姐干脆略过了信中废话连篇、感谢她申请该款项的第一段,径直从第二段读起,而第二段开头就写道:“贵院获得的款项将包括……”临时工小姐成功了:格拉斯哥公主皇家医院将新设一间绘画教室。
临时工小姐以前所未有的干劲,一头扎进了绘画教室的筹备事务。酒吧问答比赛之夜,她揪着近期与医疗类工艺美术相关的新闻不放,害得一帮朋友大呼无聊;她花了一个又一个周末,给病人们写生要用的花卉绘制花盆;她设计了三张海报用以宣传新设立的绘画教室,又找来两家本地报社和一家地区新闻节目组作报道,给绘画教室造势。
绘画教室启用庆典的前一天,临时工小姐进了教室,检查是否一切妥当:教室由两间旧IT设备储藏室合并而成,因此够大,而且房间两侧都有大窗,采光也很不错。教室里摆着装满美术用品的橱柜、艺术书籍、给老师准备的一块白板、高矮各异且各有特色的桌椅(以满足病人的不同需求)、清洗画笔的水池,还有一面挂满展板的墙壁,展板上布满高低不同的挂绳和挂钩,好让病患晾画。
临时工小姐在绘画教室里兜了一圈。没错,它已准备就绪,它在等候。一支支铅笔完好无损,一张张课桌整洁如新,水池尚未染上污渍,地板尚未沾上颜料。“用不了多久,这间教室就会变得生气勃勃而又五彩斑斓,将会带给医院病人一个抚慰灵魂之处,一个吐露心声之处,一个让他们暂时忘却病痛、回归自我的地方。”她暗自心想。趁还没有锁上教室门,临时工小姐呼吸着墙上新鲜的油漆味,不禁提醒自己:就在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间管理不善的IT设备储藏室呢。
绘画教室启用庆典当日,临时工小姐一早开车去上班,却有一种不适的感觉。她简直等不及想把绘画教室的事广而告之,但更重要的是,她简直等不及想向病患们展示那间教室。不过,有一件事她死活想象不出:当病人们踏进教室开始学画,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盛况?他们笔下的第一批画作,又会是什么样?
临时工小姐身穿特意购买的一套服饰,踏进办公室,却顿时感觉一头雾水:为什么上司的态度如此冷淡?为什么他不肯正视她的眼神?为什么办公室的气氛如此……压抑呢?临时工小姐用手机把推特上的报道给上司瞧了瞧,又交代了一下启用庆典的日程安排。
“听着,我并不想将你一军,尤其是在今天,”上司说着,伸手捋了捋所剩无几的头发,“可惜的是,我们还要雇个美术老师,预算又削减了,医院的临时工也要发假期薪水啊……”
临时工小姐的心顿时一阵狂跳:毕竟,谁说她没有盼过上司开口想雇自己的一天呢。很显然,绘画教室得雇个老师,上司却一直磨蹭着没雇。他可是知道她有艺术学位的——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临时工小姐紧攥住自己的手。
“总而言之,新聘的这位女士薪资比我预料中的高,所以部门没钱了,本月底无法再跟你续约。不过,请务必等到绘画教室正式启用之后再走吧,毕竟你的合同还要等三周才会正式结束。”上司对临时工小姐说。
临时工小姐脸上的微笑停留了大约三四秒——在此期间,她那呆若木鸡的大脑千方百计地给她的嘴下令:眼下可不是微笑的时候。
紧接着,电视采访的时间到了。临时工小姐领着一帮记者进了绘画教室,又帮记者为受邀参加典礼的患儿拍摄照片(“找些断胳膊断腿的孩子就行啦,场面别搞得太惨,别找癌症患儿。”之前,上司对临时工小姐下令道)。新闻主播让临时工小姐跟孩子们一起入镜,结果,镜头先从她和患儿身上扫过(画面中,临时工小姐正教孩子们画星星,一帮小家伙有样学样,用浓稠的黄色颜料在黑纸上画起了星星),随后对准了她的上司——他带着一身假古驰香水味,刚刚特意赶到拍摄现场,昭告大家:本人才是本项目的部门主管呢。临时工小姐的上司戴上麦克风,为拍摄他的专访做准备,专访将于晚间六点的新闻和晚间十点半的新闻节目中播出。临时工小姐慢吞吞地起身离座,出了房间。
回办公室的路上,她都在拼命忍住眼泪。她倒空了一个复印纸包装箱,匆匆把自己的东西收进去:马克杯、相框、一盒纸巾。跟想象中相比,她的东西少得可怜,就算再加上她的个人文件和绘画教室的颜料样品,也能全部毫不费力地收进那个包装箱。临时工小姐把员工证搁在上司的办公桌面,关上了门。
她只觉得百感交集,恰似一团乱麻。她只想赶在摄制组、记者和患儿踏进走廊之前离开大楼,她受不了再跟他们碰面了。不过,没有员工证,她用不了员工通道,只能从公用大门进出,而她根本不记得公用大门该怎么走。于是,她沿着医院那迷宫一般的过道往前走,突然拔腿狂奔起来。
直到迎头撞了上去,她才发现这个身穿粉色睡衣的女孩。
临时工小姐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可惜,粉衣女孩却不太走运。她被临时工小姐绊了一跤,“啪嗒”摔向地面,仿佛一摊粉色的烂泥。
临时工小姐想道歉,可惜只挤出了一声哽咽的尖叫。陪同粉衣女孩的护士赶紧蹲下查看女孩的伤势,又高声叫住一个从旁经过的清洁工,让他推辆轮椅过来。临时工小姐根本没有来得及见到粉衣女孩的正脸,但当护士张罗着把女孩抬上轮椅,又推着女孩离开时,临时工小姐发觉:粉衣女孩有两条瘦巴巴的胳膊。她终于喊出了声,冲着两人的背影道了歉。
几杯梅洛葡萄酒下肚以后,临时工小姐却依然辗转难眠,满脑子只有粉衣女孩被抬上轮椅时露出的两条瘦胳膊。万万不能再回医院啦。但她非得再回医院不可。
次日,临时工小姐给儿童病房打了个电话,寻找那个身穿粉色睡衣的女孩。只可惜,她只能提供如下信息:据目测,该女孩大约十六七岁,金发碧眼,身穿粉色睡衣。紧接着,电话那头又是让她等,又是把她转接给其他人,又是盘问她为什么找人(害她撒了好几个谎,胡诌一通她跟粉衣女孩的关系),忙了近四十分钟以后,临时工小姐总算问到了粉衣女孩的病房号。
就这样,那位临时工小姐站到了我的床尾,脸上带着一抹歉意,手中握着一束黄色丝绢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