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件小事如何变成大事(二)
塔克坐在书桌前,盯着桌上的银色胸针,低头沉思。
他端详着这枚做工考究的胸针。胸针不大,大约两指宽,一枚金麦那么厚,拈在手里当然没什么分量。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入手温热,没有金属的冰凉质感,不大可能是一般的银,但也不会是星银,因为这东西没在晚上发光。
平常这个时候,他要么在街上散步,联络联络街坊邻里的感情;要么在父神庙内为半夜的巡逻做祷告;或者帮母亲干点家务活。但今天,他却在盯着一枚来历不明的胸针发呆。
他已经这样犹豫三天了。
对方说要在泪水里泡十五分钟,这有点麻烦,但听起来比滴血或者举行某种奇奇怪怪的仪式好多了,至少不那么像是邪教徒的古怪仪式,可他踌躇许久,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他不大信任对方。
塔克搔了搔自己光秃秃的脑壳,察觉到头顶上已经泛起一层刺挠的浮青。
毫无疑问,“辛巴达”肯定是个假名,但这没什么办法,人家是躲在暗处的老鼠,而他是神庙登记在册的神职人员,只消费力查一查就能查到他的身份,从一开始他们的信息就不对等,而且他还有求于对方。
对于荒原上那些既不属于邪教徒、又不属于神庙的势力,他略有耳闻。从本心来讲,自居正统的塔克虽然对这类人有着天然的优越感,但也并不认为他们像某些神官宣传的那样是和邪教徒一样的异端。相反,他认为这些人就和那些睡在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成天没事儿干的流浪儿一样,是可以争取、或者至少是可以利用的角色。靠猫捉老鼠那样成天与无赖汉邪教徒斗智斗勇是不可取的,倒不如训练一批老鼠去捉老鼠——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但这回不一样,这回,是他被老鼠策反了,神官成了异端的眼线,猫成了老鼠的爪牙,怎么,这样的事也能被允许吗?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他有些愤愤不平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
走了两圈,他忽然看到房间里书架上用棉线缝起来的书册。
这是他们城南那幢老屋里搬出来时一并带来的东西。刚搬没多久,屋里头还很整齐,没有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杂物。但这整洁的房间让他不免想起许多年前的那幢老屋。
那是一幢埃奇拉式的屋子,民间一般称之为“罐头屋”。房子比现在的要大、楼层要高,住的人——自然也多得多。那时候他与母亲挤在一间不足十平的房间里,房间是用木板隔开的,不需侧耳倾听,隔壁间的呼噜声就能传进耳朵里。墙上破了洞,用木条钉上;没有玻璃窗,只有窗洞和一个盾牌一样的木盖板,松松垮垮,关上没一点光,雪月里开了又嫌冷;下雨的时候倒不用愁,反正怎么都要漏雨;楼里人共用一个院子、一间厨房、没有厕所,只能就地解决。住在里头真像被塞在陶罐里的臭鱼干,感觉整个人身上都溢出一股馊味。
所以塔克在当上助祭之后才那么迫不及待地搬了出来。
但现在这样就够了吗?在不带院子的两层小屋里租下一层,有厨房、有卫生间、有客厅、有两间卧室,还有他梦寐以求的玻璃窗。母亲为了节省开支,白天还要干六个小时的洗衣工,打扫房屋、出门买菜、做菜、晚上借着星光紧赶慢赶做些裁缝的零碎活儿。因为不舍得点蜡烛时常被针戳到手——这样就够了吗?这就是他给母亲的报答?
不够、远远不够。他在心里低声回答。
他要往上爬。
他感觉有些气闷,抬起头,发现天穹已经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碎沙。
推开窗户,微咸的空气涌进室内,稍稍舒缓了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飞来一个黑影。塔克还以为是哪个欠打的顽皮小子扔进来的泥巴块,下意识得伸手接住,结果手一沉,发现那东西还挺重。
他低头看向手心,发现那是一颗洋葱,洋葱外面还包裹着一张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潦草得写了几行字。
“波吕锡
金苹果乐园202室
烂泥街街口,悬铃木下,速至
另:附洋葱一颗,催泪用。”
他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法术一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手中的洋葱。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房间,拿走一个杯子、一把小石锤,对正在打花边的母亲说:“妈,我待会儿有事,可能要出去一趟。”
*
再安定的城邦都有藏污纳垢的街道,如同再干净的房屋都有落满灰尘角落,只有新生婴儿的身上没有疤痕。对海风港来说,那地方就叫城南;对南城区来说,那地方就叫黑街;对黑街来说,那地方就叫烂泥街。
烂泥街的官方名称是“海马棘街”,但没人这么叫。住在里头的人说“我们那儿”;住在附近的人说“边上那道儿”;住在黑街的人叫“那条街”;至于住在黑街外头的那些好好市民,他们对此就缄默不言,仿佛提到那儿就会使得自己灵魂堕落。
塔克是知道的,因为他们之前就住在城南,与黑街离得不远。可以说,如果不是母亲严厉的教育,他现在就该在那地界鬼混。
他对神庙的高高在上心存疑义,不代表他对臭虫聚集的地方就没有一点芥蒂。特别是像他这样从这骇人的泥沼中逃脱出来的生还者,几乎不愿再回头瞧一眼,既是恐惧、又是厌恶。这次被迫故地重游,他裹上了一块暗色亚麻披风,带着兜帽,把整张脸都藏在了阴影中,生怕有人认出他来。
在外头,他这么穿是可疑分子,在黑街,这身行头就变成了居家便服。
烂泥街是一条西北——东南向的横街,斜着插入海草大道,两街相交处有棵老悬铃木,是这里唯一漂亮的东西。
当塔克走到街口时,已经有人蹲在树下了。
那不是辛巴达,而是一位看上去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的壮年男子,身板普通,穿着普通,因为已经很晚了,所以看不大清长相,但塔克已经感到怀里的胸针开始发凉。
那人抽着烟斗,抬起头看向他。双目相对,塔克只觉得对方的眼睛亮得骇人,仿佛黑暗中的猫。
“您好,塔克先生,”对方先开口了,“哈曼。”
“您好,”塔克回以礼貌的问候,“他还在那里?”
“是的。”
“稍等,”塔克说,“我需要先祈求神恩。”
这是大部分学徒与助祭在战斗前必要的准备工作。他们需要向父神祈祷,然后等待上天的恩赐,一般来说,这种恩赐能持续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对付一场行动一般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准备工作稍显漫长。
哈曼显然并不想多等,他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蓝色药水,说:“您可以用这个。”
“这是什么?”
“老——辛巴达先生把神赐封印在药水中,可以即取即用。”
塔克半信半疑地接过药水,犹豫了一下,一口闷了下去。
他想不出对方有什么好骗他的,事实也是如此。喝下药水之后,那种熟悉的力量感很快充盈了他的身体。他还记得自己在第一次获得神恩后因为控制不住力量而东倒西歪,像屁股着火了一样乱窜,现在当然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但这种迅速、快捷的方法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别的城邦里都是这样的吗?”
“不,这是辛巴达先生的秘方。”
塔克撇了撇嘴,秘方这种东西,放在来路不明的人身上就像是某种隐秘的毒药。但他已经算是一只脚踏上了贼船,只能跟着哈曼走入烂泥街。
虽然不久之前塔克还和母亲一起住在黑街附近的合院中,但像烂泥街这样地痞流氓、小偷小摸、不法商贩聚集的街道,母亲是从不允许他往这边跑的。要说这儿有多丑恶倒也算不上,至少从外表来看就是一条普通的贫民街,甚至要稍好一些,沿街有一两幢石头房屋挤在歪歪扭扭的木棚屋间,即便在深夜,也能听见里头吵杂的嘶吼;烂醉如泥的酒鬼伏倒在街上,因为天光黯淡,有时看上去像是一具死尸——或者就是死尸。
两人都没说话,沿着因为房屋破烂低矮而显得宽阔的街道往前走,最终在一幢还算看得过眼的建筑前停下。
那建筑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砌屋子,有三层楼高,沾染了污渍的门脸上有着漂亮的拱券和假窗,在一众低矮破旧的木石混搭老屋中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它门口的招牌上挂着的是“金苹果乐园”,至于黑街的土著们则习惯性地把它称作大浴场——这也是它提供的服务之一。
他们在门口停下,哈曼问:“需要帮忙吗?”
塔克思忖片刻,反问:“您能制住一位祭司吗?”
“我试试。”
“麻烦您了。”
“客气。”
两人掀开门帘,无视了迎面而来的老鸨,冲上二楼,一脚踹开房门,大声喊道:“不许动!我以神庙的名义——”
他话还未说完,眼前才刚瞥到床上两具赤条条白花花的肉体,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几乎是下意识地往边上侧过身体。但哈曼的反应更快,扯住他的肩膀就往旁边拽。
一道黑色的液体飞过来,射到旁边的墙壁上,冒起一阵青烟。
*
阿里巴巴躺在床上,左手捂着左眼,皱着眉头,偶尔啧啧两声,松开手,但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捂住眼睛。
他就这么似看非看、若即若离的时候,房门猛然被推开,苏丹裹着白色的浴袍走进来。他猛地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双手交叉往前伸了个懒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拿起床头柜边上的书,装模做样地翻开来。
苏丹瞥了一眼,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她甩了甩银色的长发,打开衣柜,似乎在挑选晚上的睡服。
阿里巴巴偷瞄了她的背影一眼,迅速地捂住左眼,很快又把手放下来。
这当儿,苏丹已经穿好衣服,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因为镜子正对着大床,阿里巴巴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看着他手上的那本书,只不过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屋内一时间只有少女衣物的摩挲声。
“你刚才在看什么?”苏丹忽然问。
阿里巴巴吃了一惊,有些心虚地说:“没什么,看书。”
“是吗?”苏丹放下木梳子,站起身,钻进被窝里,忽然把头靠过来,“让我看看。”
“等——”
她不由分说地抓住了阿里巴巴的左手,按到自己眼睛上。
“嚯——”她的声音忽然从平淡变得冰冷,“原来你喜欢这种调调的。”
“等等,你听我解释……”阿里巴巴感觉自己脸上冒出不存在的汗珠,“我是在监视……”
“哼。”
“你知道我现在这具身体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苏丹抿嘴一笑,眯起眼睛,好像硬要装出一副成熟风韵的少女,却反而失去了晶莹剔透的露水般的洁白,因而偏似模仿着玫瑰的百合,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阿里巴巴此时却没心思去品评少女的神情,他只觉得她眼睛里那种怒火越来越清晰了。
就在卧室内的空气越发危险的时候,苏丹忽然神情一敛:“不好。”
“怎么?”
“那人是邪教徒。”
“哪个?”
“都是。”
“我去看看。”阿里巴巴迅速钻出被窝,紧张的同时还有些庆幸。
但苏丹却一把抓住他胳膊:“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