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白山公墓
被猛烈的雨点打折的鸢尾花垂在小山德罗怀里,柔弱的花瓣贴着他赤裸的胸脯。几片手掌的宽的硬叶仍旧坚挺在那边,但看起来很快也要折腰低眉。
小家伙随手折了一片叶子下来,撕成长条,放在嘴边想要吹气,却只能吹出“哔——哔——”这样不成曲调的声音。于是他意兴阑珊地把这株花丢在道旁,嘟囔着:“没用的东西,还是山杜鹃和柳叶好使。”
塔克皱着眉头捞起那束花:“你就一点都不难过?”
“难过什么?”
“你母亲死了。”
“那娘们,嗬……”小山德罗摇摇头,十三四岁的脸上竟显出寡居老人的神色。
“小魔鬼。”
“承蒙夸奖。”流浪儿一躬到地。
塔克叹了口气,忽然感觉自己的生活幸福得有些虚幻。他又问:“要不要来我家住?我搬了新房子。我和母亲住在那里,她平常没事。”
小山德罗像避鬼一样捏着鼻子离远几步,高声叫道:“今天是个什么劲呦!有人要我收养小娃娃,又有小娃娃要收养我!”
塔克并没有因为被称作“小娃娃”而生气,和这个小流氓生气是毫无用处的。他想起小山德罗那位不称职的母亲,酗酒、赌博、暴力,长得瘦骨嶙峋却有一把子力气,看上去随时会死掉,但又让人觉得她能活到七老八十。这样的女人竟然因为吃东西噎死,他实在是无法想象那副场景。
“喂————”小山德罗在前面招手,喊道,“你——怎——么——那——么——慢?”
在他的催促下,塔克加快了步伐。
他们现在正往山上的公墓那边走去。在塔克的威逼利诱下,小山德罗最终还是老大不情愿地跟着他去祭拜一下自己的母亲。
只要不犯什么重罪,在监牢里死去的犯人是能体面的下葬的,黑街那些老死或被谋杀的地痞反而不行。
白山公墓位于面海的半山腰上,距离市区有些路程。因为多年的扩建——翻修——扩建的工程,已经变成了一处占地近千亩的巨大墓地。在晴朗的天气下,站在元老院的前广场上往沿着大圣徒街的方向望过去,能看见一片郁郁葱葱中极为显眼的长方形白斑,好像长在大地上的癞疮。
不过,虽然从城邦的最东边可以望见这块长在西边的癞疮,但要走过去却着实需要不少时间。等两人真正走到墓园前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只有几座守墓人小屋里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一刻不歇地步行了近四个小时的两人又饿又累,买来的面包早就被进了肚子,就连一向活泼的小山德罗都唉声叹气,叫苦连天,后悔上了这个黑心祭司的当,来干这种又苦又累又没有油水的事情。
“你就这么把你母亲晾家里?”他用胳膊肘捅捅塔克。
“我以前值夜勤的时候经常整晚不回去。”
“该死的条子,你说你们这么努力干嘛。”
“为了消灭你们。”他拍拍小山德罗的背,“走吧,你的花或许要换一朵了。”
公墓的管理房随着墓地的扩建,也变得高大而庄严起来。它是一座拱门式的建筑物,中间是墓园的入口,房间位于拱门的两侧。当然,除非有什么特殊的需求,一般人不会刻意从这道门中间走过去,反正墓地也没有围栏。但塔克和山德罗不可能冒着大雨在几十万块墓碑中找他母亲的墓碑,所以还是得找熟悉的人指路。
当他们推开高大拱门下那扇矮小的边门时,窝在大厅一角的中年守墓人诧异得睁开眼睛,猛地跳起来,从屁股下拔出一把刀:“什么人!”
“我们是来扫墓……”
“扫墓?”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塔克的话,侧过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手里的刀仍旧不放下,“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塔克拎起自己的衣领,抖了抖身上的法袍:“如您所见,我叫塔克·棕榈树,是一位祭司……”
“我还是邪教徒呢!”守墓人反唇相讥,“这年头披张皮就敢装神官。”
一旁的小家伙忍不住捧腹大笑:“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塔克叹了口气,大步往前走去。守墓人也不含糊,一刀就往脸上招呼,看来是想把他这位不速之客劈死。
不过,他并没有得逞,因为刀刃在距离塔克头顶还有几十公分的地方停住了,像是碰到了一面透明的墙壁。
守墓人瞪大眼睛。
“现在您相信了吗?”
“原来您真的是……”守墓人放下手里的刀,惊疑不定地看着塔克,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小山德罗,“您……他、他是您的孩子吗?”
“什么?当然不是,”塔克退后几步,“他是……算是我的朋友,他的母亲最近逝世了,我带他来祭奠。”
“哦、哦,我明白,”守墓人转过身,从柜台里拿出一本书,“她母亲的名字是?”
“玛丽亚、玛丽亚·橄榄。来自海角监狱,应该是在风月末的时候下葬的。”
守墓人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无声地嘀咕:“是个罪犯……咳、找到了,在‘马兰地’。我带你们去。”
他拿了三盏提灯,又翻出三条雨披。雨披都是按照普通成年人的体型缝制的,套在小山德罗身上未免显得有些宽松。没办法,他只好又翻了翻,最后找出一顶遮雨的尖顶帽,扣在小家伙脑袋上:“你就用这个吧!”
推开门,他往天上望了一眼,感叹道:“好一场雨!”
三人在豪迈的大雨中前行,道路泥泞,油灯又只能照亮周围三四步的距离。守墓人一只手挡在额头上,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嗳,祭司大人,您别见怪,我实在是没想到这天气还有人上山来扫墓。说真的,哪怕不怕淋雨,走走路都要被雨点子打得睁不开眼睛,我都懒得上山来干这活儿……这鬼天气——不好意思,我是说这万物生长的雨月想来跟我们这种俗人也没什么关系,就该蹲在屋子里喝喝茶吃吃东西,真的,除了那些邪教徒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在这时候上山——啊,我不是说您是邪教徒……”
他瞧了一眼神色肃穆的塔克:“您瞧上去很年轻啊,是神庙祭司吗?”
“不,我管老面包街这一块儿,”塔克回答道。
“哦——嘿,年纪轻轻就……那您一定能当上圣徒的。”
“是吗?”
“我没看走眼过。”
“那您真厉害。”
守墓人又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小山德罗,问道:“他是流浪儿吗?”
“是的。”
“嘿,我就知道,调皮、傲慢、还爱取笑别人,母亲死了还这么蹦蹦跳跳的,啧啧啧,您可要小心了,养这么一个没心肝的小无赖……”
塔克猛地停下脚步,严厉的盯着他:“带你的路!”
“是是是,明白……”守墓人点头如捣蒜。
他们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走了一刻钟,终于到了守墓人口中的“马兰地”,黑夜里也看不清这儿是不是种满了马兰,就算种了,这会儿也应该被大雨摧残得差不多了。
守墓人走在前头,口中低声数着:“五、十、十五……”
塔克望着远处的一点光亮,问:“这儿除了你还有别的守墓人?”
“那当然,我一个人哪管得了这么大片墓地?嗳,您等会儿再问话,给我弄迷糊了……”
说着,他带着两人走到一块墓碑前,把油灯凑上去:“卡米洛·毛杜鹃……不是,咦,位置是对的,怎么是最后一个,稍等,我再瞧瞧……”
他又绕着墓地转悠了一圈,走回来,看看墓碑、又看看塔克,欲言又止。
“怎么了?”
“咳、那个……我想他的母亲可能还没下葬……”
“还没下葬!”塔克高声叫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知道她是牛与苜蓿之日逝世的吗?放到现在尸体都要腐臭了!”
“是、是、我明白……”守墓人低声下气地说,“但是您也知道,哪阵子正好来了一些其他活儿……对,还有可能她的孩子记载在册,根据规定没有家属的允许……”
“好了!别解释了!去停尸房!”
“好、明白。”
他带着他们找到了马兰地的守墓人,吩咐了几句,走到守墓人小屋背后的一间仓库里。仓库不大,里面却堆了五具棺材,他分辨了一会儿,拍了拍其中一具:“应该就是这个了。”
“罪犯也能用棺材?”塔克忽然觉得有些可疑。
“都行、都行。”守墓人敷衍着应合,俯下身子,用鼻子嗅了嗅,“应该还没发臭。”
“打开来看看。”
“啊?这——”
“打开,”塔克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孩子应当看母亲最后一面。”
没法子,守墓人只能从旁边抄起凿子和榔头,把已经钉死的木板撑开一条缝来,然后猛地向上一翘。“咔嚓”一声,脆弱的盖板被他翘起来了——虽然折断了,但勉勉强强也算翘起来了——不过,捂着鼻子的塔克并没有遭到预料中的臭气的袭击,只听见守墓人惊呼一声:“父神在上!”
他伸长脖子看去,只见空荡荡的棺材里装着一些泥土,本该在这儿的遗体却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