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跛子与水手
白纳蹲在街边,百无聊赖地盯着眼前那座府邸。
街道不宽,但平整的石板与郁郁葱葱的行道树无一不体现出道路的整洁。这是跑马车的路,妈的,他恨恨地吐了口唾沫。
这时,他瞧见那位雇佣他的船厂老板从府邸中走出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登上马车离开了。
甚至没往这边看一眼——他心想,当然他知道这本来就不应该,但心里还是有怨气。
他已经在这幢房子外头蹲了十几天,从一开始的期待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要不是每天还有钱拿,他早就翻进去看看能捞什么好处了。当然,抢劫他是不敢的,他只是个混混,可没厉害到能拳打脚踢十几个人,但哪怕是只能在这个叫什么“阿里巴巴”的人的房子里偷点东西,那也是赚大发了。
可他瞧见那高高的院墙,还是打消了这念头。
年轻的时候他是这带有名的偷儿,活好、胆子也大,翻墙溜院、偷鸡摸狗、顺手牵羊这些事对他来讲都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甚至当着面偷人家东西都不在话下。偶尔被发现也是不痛不痒,这年头的人没谁愿意花力气去找一个无赖的麻烦,况且他往往也挑外地人下手。只不过有一回,他被捉住之后打得有点狠,在床上躺了十来天,等再走出来时已经变成了跛子。
小偷成了跛子,那就等于宣判了死刑,因为人们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些举止异常的人吸引。
白纳丢了心气,从此之后就再没偷过什么大件儿的了。
正在他无所事事地蹲在路牙子边上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转过街口,吹着口哨,大赖赖地朝他这边走过来。
那少年一早就瞧见他,又瞧瞧那座府邸,立刻像猫一样机灵地缩起身子,一溜烟跑过来,用手肘一捅白纳的胳膊:“呦,盯梢呐。”
“嘘,小鬼!别找事!”白纳手指搭在嘴唇上,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不过他知道这小家伙出了名的胆大,光这样是吓不跑的,于是顺势抓住他的耳朵。
在肢体交锋中一时处于劣势的流浪儿并没害怕,只是不屑地仰起脸:“巴巴啥?我可咯了。”
从他娴熟的黑话看出来这家伙没少和那些地痞流氓打交道,白纳一时也不想因为这小子坏了大事,只好松开手,像驱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挥手:“游吧!”
上手都赶不走的苍蝇,光是恐吓就更没用了。胆大包天的流浪儿在他身边坐下,从怀里摸出一柄烟斗,驾轻就熟地点起来,很有派头地吸了一口,然后递给他:“抽不?”
空寂的街道与枯索的工作早就让这混混感到不耐烦了,他也不客气,因为烟叶确实是舒缓头痛的好点子,他自己的早抽完了。
吸了口烟,他的心情立马好了不少,看这脏兮兮的小无赖也顺眼了许多。这小家伙迟早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他心里想,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惋惜。
“盯上条大鱼?”小无赖问。
“哼。”
“这破屋前阵子还空着,”他自问自答,“是条新鱼咯?”
“哼。”
白纳打定主意不开口,只是冷哼。
这可把流浪儿惹毛了,他站起身,走到白纳身前,伸手想要把他嘴里的烟斗拔出来。但已经到手的便宜不占就不是无赖了,白纳可不管他是不是小孩儿,仗着自己力气大,托着烟斗的手纹丝不动,同时嘴上加大力气吸,像是想要把烟袋里的烟丝一口吸完。
他显然高估了自己那千疮百孔的肺和嗓子,才吸了一口,就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他没看到,就在他低着头捂着嘴咳嗽的时候,一位小女孩忽然从街角冲出来,对宅邸的门房说了些什么,然后立马又跑回去。他只感到手上挨了那小无赖一脚,烟斗被抢过去,随后那小流氓如一阵风一般跑走了。
妈的。他站起身,朝那个方向挥舞了下拳头,心里想着待会儿换班之后怎么揍那小子,悻悻然放下手臂。
这时,他发现一位年轻人从里头走出来。看样子应当是仆人,因为那些大人物从来都要乘坐马车,好像两条腿已经断了一样。
哼,断了才好。他恨恨地想,重又在街边坐下。
烟叶带来的安慰效果很快就过去了,他又开始在宅邸的院墙边抓耳挠腮。街上时不时经过几辆马车,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开始饿了。是该饿,早上他喝的绿豆粥,晚上的还没有着落,未来的饥饿抢先一步占领了肠胃的高地。
刚刚那位出去办事的年轻人又回来了,他只瞥了一眼,就失去兴趣地低下头。
一双畸形的大脚从破了半截的裤管里露出那狰狞的丑态,脚上都是灰白的死皮,裂纹沿着脚后跟往脚脖子上爬,雪月的时候这里头要出血。
增生的脚趾甲七歪八扭地凸起,看起来像疖突的疣子。
他百无聊赖地拿同样可怖的一双手去掰脚皮,因为闲极无聊,所以他掰得特别认真,把左脚架在右腿上,伸出细长的手指头,插进脚趾头的缝隙间,用力揩着死皮。没有鞋子倒有这点好处,虽然脚底偶尔会被划开,但因为一直赤脚,指缝间很少那种闷久了产生的溃烂,只有干裂的死皮掉下来。
清理完指缝,他又把手伸到脚后跟,狠狠扣了两把。
这时,他忽然发现三位年轻人朝这边走过来。
是他认识的人。
嗯?他还以为看错了,但仔细揉了揉眼睛,发现确实没看错。但他们三个过来干啥?难道现在就要下手了?也没接到暗号啊?难道他们想吃独食!
白纳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更何况他原本的耐心就是来源于里这座大宅子里的钱。于是他瞬间就想冲上去质问他们。但那三人中的一个人迅速转过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吓得他马上缩回头去。
过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三人走入府邸了。
他有些心惊肉跳,感到手脚发软的同时又有些脸上无光。他以前也和那三个家伙打过交道,那时候对方都是毛没长齐的小鬼,没想到现在竟然敢反过来威胁他。他忍不住挥舞拳头,心中想着:“如果被我逮到……”
一只黑鸟落在了他头顶的树上。
*
信天翁的办事效率之高让阿里巴巴略感惊讶,他还以为对方说得“尽快”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没想到他刚以辛巴达的身份办完事,后脚就又需要戴上阿里巴巴的人皮面具了。
他大略扫了三人一眼。他们长得差不多,年龄看上去也差不多,很明显能看出来是一对双胞胎和另一位兄弟。他们双眼明亮、体态匀称,看得出有一把力气,也有些头脑,甚至进来的一瞬间就把目光从苏丹身上移开,低下头去。阿里巴巴对这点尤其满意。只不过,从邪教徒掀起的海难里逃生还是不可避免得让他们在阿里巴巴的心中打上了“邪神信徒”的标签。
他其实并不太在乎他们信什么。普通人信信这个信信那个很正常,毕竟谁都要活命,荒原上就有几座偏僻的城邦掌握在邪神手中,那里照样有人,只不过民众的生活就要苦一些。当然,自愿做邪神的爪牙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们就是海难的幸存者?”阿里巴巴轻松地靠在椅背上,问道。
“是,老爷。”三人中年长的那一位答道。
“名字。”
“道格、地格、达格,我们是三兄弟。”
“看出来了,”他问,“能详细讲讲吗?那场海难。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运气能让你们在一场海难中逃生。”
三人隐蔽地相互看了一眼,最后还是他们的老大——也就是道格——站了出来,开口说道:“是这样的,老爷,我们这艘船是去往珊瑚城的货船,船上装的是本地的石料。起初,我们贴着海岸边航行,托了风月荒原上的北风的福,航行顺顺利利,没有发生什么事,但因为之前‘法螺号’与‘捕网号’的事情,船员们虽然都是勇敢的好小伙子,总是免不了心里惴惴得……”
“打断一下,”阿里巴巴忽然问,“之前已经沉了两艘船了,怎么还敢有人上?”
道格搔了搔后脑勺,好像有些无奈:“因为本家开了三倍的工钱……”
“哈,结果他连我这儿的钱都还不起,”阿里巴巴翘起二郎腿,“明白了,你继续。”
“是,大人。从海风港出发到珊瑚城的航线有七天,头五天,一直都风平浪静。但经过福拉尔湾的时候,那边不知道什么原因禁航了,结果我们不得不从绕过东边的纳尔海峡过去。这倒不算什么,虽然离岸远的地方北风刮得不那么稳定,但总体还能航行。结果就在我们绕路的那天中午,南边忽然出现了一片乌云。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船上其他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过了一会儿,船长就叫道:‘松帆!拉落头帆!’”
“那是什么意思?”阿里巴巴问。
“我们张得帆太多了,怕被风吹跑。船长是防它一手。”道格解释道,“刚落帆,头风就吹过来,还好这船拉的是石头,没有晃得太厉害。我们见那风头猛,马上把大帆给降下来,只留上桅帆与尾帆航行。”
“抱歉,我不太懂航海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把帆全降下来呢?这样不是更安全吗?”
“这点,老爷,您或许确实不明白,”道格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咱们帆船遇上暴风的时候是不能全落帆的,最不济也得留一节尾帆,一般叫暴风帆。这是为了调节船的方向,在风暴里的时候,船要么顶风走、要么顺风走,最怕侧风,侧风侧浪一打,船一弯,那就全完了。海的子民不能把自己的命交在别人手里,我们也是一样,扯完帆那边又是一阵风过来,船长让顶帆收四格,落上桅帆,顶着浪走。这时候开始下暴雨了,海面起大浪,我们只能将将稳住,让船在海里颠簸,这已经是了不起的壮举了,结果我们还是功亏一篑,颠了二十多分钟后触礁了。”
“我记得像这样的大船底部都有隔水舱吧?”
“大人说得对,但老爷应该也记得我们的船在暴风雨中颠簸,”年轻的水手脸上露出苦笑,“我们不是触了一次礁。也不仅仅是底舱漏了。”
“那还真是糟糕。”
“是啊,而且船上全是石头。大人,您得明白,在暴风里,船上那堆石头是压舱石、定风珠,可一旦触礁,那就变成索命的恶鬼了。水线上涨的比早潮都利索,很快货舱就没地方落脚了,船长说:‘没救了!大家各奔东西吧!’于是我们就开始拆船……”
“拆船?”
“救命用的小船就两艘。”他说,“强壮的人都疯了一样去抢那两艘船,我怕还有人就这样死的。但我们不干这蠢事,在那样的暴风中,小船和木板没什么两样,反正一会儿就要翻,不如直接抱着木板游,剩下的就交给神明来决断吧。”
阿里巴巴注意到他一直都没提海神,这对一位水手来说是有些奇怪的。
“我们就那样用锤子和钉子弄了几块木板,然后一直等到水漫到甲板上。该说不说,剑鱼号还是艘好船,那种情况下都没崩裂,那救了我们一命,如果船崩了,倒下来的桅杆会砸到人,帆布和挂锁也有可能把人钩住。我们就抱着木板游进海里,风浪太大,我们没力气游,只能由着波浪把我们推来推去。您知道,在那样冰冷的海水里,人是坚持不了多少时间的,我们蹽——我是说漂啊漂,浑身冰凉,那感觉像是掉进了冰窖,所幸老天没抛弃我们,您知道,海上偶尔会有那些凸出水面的岩石,不大,说不上是岛,但说是礁石又太小,海浪就把我们推到那边上,我们抓住机会爬上去,一直待到天气放晴,然后福拉尔湾那边就派船过来搜救,找到了我们。我们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老爷。”
“其他人呢?就这样漂走了?”
“天晓得,老爷,大家都自顾自,不过只有我们活下来了。”
阿里巴巴沉吟片刻,问:“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们来吗?”
“不知道。”
装老实——阿里巴巴想。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盯着手指上的戒指,漫不经心地说:“我呢,虽然是个商人,却很喜欢冒险。但是,这些年来我走遍了荒原,这片大地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我的兴趣了。所以我把目光投向了海洋……”
他唠唠叨叨地叙述着自己什么“对大海上冒险的向往”什么“征服大海的愿景”,听得身后的苏丹直皱眉头。但再长的演讲也有结束的时候,大大抒发了一顿胸中的理想之后,他以一个高昂的尾音作为结尾。
“所以你们明白了么?”
三兄弟面面相觑,老实得低下头:“不明白。”
“好吧,”阿里巴巴假装叹了口气,“探险是需要运气的——而你们,从海难中生还,而且还是三兄弟,这说明你们受幸运女神的眷顾。”
“有这样一位神吗?”
“没有,这只是个比喻,”阿里巴巴猛然探出身子,“话说回来,你们信仰哪位神祗?”
房间内针落可闻,他看见三人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接着,道格回答道:“海神,老爷,水手没有不信海神的。”
他的两位弟弟都点头附和。
“哦,”他假装失望地靠在椅背上,“那正好,我还希望你们继续当我的水手。”
“可老爷您没有船厂啊?”
“以后会有的。”
“在那之前,我们要做什么呢?”
“仆人。”阿里巴巴拍拍手,“伯都西奥!”
管家很快推开门:“什么事?老爷?”
“给他们换身合适的衣服。”
“是。”
三位年轻人被带离了房间,阿里巴巴又一次撕下面具,揉了揉脸颊,转头问苏丹:“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
“海难的事,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不知道,我不是水手,”她说,“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真实情况中掺入一些谎言能够让听众难以分辨。”
“你说得也对。”阿里巴巴望着窗外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忽然摇了摇桌上的铃铛。
过了一会儿,一位身穿马夫服的人推门进来:“老爷。”
“西城区海螺街二十六号房,波吕锡·埃斯波西托,”他吩咐道,“哈曼,你盯住这个人,我要知道他这几天的行程,全部。”
*
夜幕笼罩,没有月亮的天空中,漫天的星光宛如缀着银拨片的披纱,在少女的手中闪烁。黯淡的星光投射下来,给海风港笼上了一层灰蓝灰蓝的光辉。
阒寂无声的夜里,白纳避开角落的眼线,悄悄走到墙根下。
现在不是他的时间,但他还是来了。这个贪婪又滑头滑脑的家伙躺在自己那破破烂烂的老屋里的时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到了早上遇见的那三兄弟,想到了自己被他们瞪了一眼,想着这群小子会不会趁着晚上动手——妈的,蹲了这么多天一个子都没捞着?
这不行,这当然不行——他自己捞没捞着不要紧,关键是不能让那三个小子吃独食。这是他忍不了的事。
所以他悄悄得跑过来了。
府邸静悄悄得,似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眠。
这倒是个动手的好时机,白纳心想。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笑声。
“我就说这家伙会来吧?”
他吓了一条,连忙抬起头,发现三位年轻人正蹲在墙头,俯视着他,就像那些地痞无赖俯视着野狗。他心里一阵恼火,压低了声音骂道:“道格!地格!达格!你们三个小鬼——”
他话说到一半,道格已经从墙上跳下来,一把抓住他的头,借着下落的力量把他按在墙上。
“呸!”年轻人朝他有些稀疏的头顶吐了口唾沫,语气冰冷,“你叫我什么?老鬼?”
对方的手宛如一只巨钳,掐得他脑袋生疼。白纳马上谄媚地叫起来:“大人……”
“叫老爷。”
“老爷……”
黑暗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
“听好了,老鬼,”道格用力的捏着他的头骨,他感觉自己的头都快被活生生捏碎,“这事儿现在不归你管了,你爱干嘛干嘛去,明白了?”
“明白、明白,老爷……”他点头如捣蒜,不过因为头被人拿着,所以只是脖子上下滑动,显得极为滑稽。
墙头上的人吹了声口哨:“看不出来你还有当小丑的天赋。”
道格松开手,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滚!”
白纳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被路牙石绊到,摔了一跤。远处好像隐隐约约又传来一阵笑声,但他不敢回头,连滚带爬地在跑马车的石板路上飞奔了许久,这才慢慢缓过气来,撑着街边的低矮的院墙,微微喘息。
回过头,街上已经没有行道树,富人的府邸已经被他远远甩在无数的转角与漫长的街道后面了。
他松了口气。回想起道格那小子的力气,他就忍不住打颤,忙摸摸自己的脑袋,看看脑门上有没有多出几个指引——要真有的话可要被别人笑话——所幸并没有。
这时,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盯着他,连忙抬起头。只见院墙上,立着一只漆黑的鸟。那只鸟黑得吓人,即便在昏暗的夜色中,也能依稀分辨出它的轮廓,以及那双绿油油的眼睛。
白纳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为自己吃了一惊而感到羞恼,顺手捡起地上石块向黑鸟砸去。
“死鸟!”
他骂了一声,但那石头根本就没扔准,高高越过黑鸟的头顶飞入院子中,接着就听见一声:“哐当!”
“谁!”屋内传来一声大喊。
糟糕!白纳拔腿就跑,稀疏的头发在夜风中抚动,宛如一团发霉的菌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