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尸人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无皮女尸

我是一名“水鬼”,专门在城市帮人捞取深水之物。

直到一天,我捞出了一具尸体,还弄伤了自己的腿。

2018年夏天,我因腿伤复发在龙城人民医院结识了韩漪。

彼时韩漪慵懒地斜靠在自己的病床上,灼灼目光刺啦啦地落在我身上,丝毫不加掩饰。我问她为何总盯着我,她倒是毫不尴尬,指了指我床尾的患者信息表。

“因为你的名字。”她眨巴了一下眼睛,“龙城这个小地方,数你的名字扎眼儿。”

“我叫温公俭,是龙城最后一代‘国家的孩子’,名字取自儒家思想里的‘温良恭俭让’……”我话刚说完,面前的帘子倏地就被护士拉了过去。

白色的帷幔挡在了眼前,护士推着小推车哗啦啦地走了过去。一阵叮叮咣咣的药瓶声响过后,我听到了那边护士长刻意压低的声音:“他啊,是个水鬼,你没事少与他打交道。”

“酒鬼我见多了,‘水鬼’是个什么东西?喂,你别走!”

护士长没再搭腔,换好药推着“小车”快步出了病房。春末的风卷袭着院墙根儿的石楠花味涌进来,吹动病床帷幔的一角,在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里,我跟韩漪就此对上了视线。

“就是一种赚死人钱的营生儿。”

我努力扯动了一下嘴角,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紧接着就从桌上的不锈钢杯壁里看见了自己畸变的倒影。

本就没几两肉的脸颊挂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看起来更加可怖了。

“那给我讲讲呗。”

“你想听什么?”

“就从你为何受伤住院讲起。”

我读书不多,19岁20岁那年进了工地,经人介绍做起了“水鬼”。

彼时,龙城刚开始发展起来,八九年间平地起高楼。

那时干工地是极其吃香的行当,肯出力、身体健硕的后生干个三五年都能娶上媳妇儿,回村里盖上有玻璃花房的小洋楼,令人好不羡慕。

无父无母的我,靠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到十四岁,进城后给工厂打过零工、在饭店收过潲水,一干就是五六年。后来赶上工地高价招收农民工,追随着时代的洪流便加入了务工的队伍,但是毫无经验的我,虽有些蛮力却实在笨手笨脚。

我是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了自己的“过人之处”。

我自幼时擅水,不倚仗任何设备,在水下闭气能闭将近一刻钟。

进工地的第一年春天,工地打桩机钻头掉进井里,一众人犯难之际,我轻松给捞了上来,工程负责人当即给了一沓红票子。

“水鬼”的差事也正式有了着落。

“水鬼”并不是天天都有活儿,空闲时间我只喜欢躺在工地角落的平房顶上,吃过饭叼着最便宜的烟卷、眯缝着双眼瞧着周边汗流浃背的人们愣神。

2018年的暑季,酷热难当,市政下了“停工令”,要求下午三点前不许动工。午休时间延长了,板房屋里热得像蒸笼,汗鞑子落在肩膀上,臭气弥漫着整个片区的风。

夜间不准施工午休又在延长,上面下令抢工期,但材料迟迟不进场,人手也不充足。我洗了把手,用力碾了几脚墙根儿那未熄烬的烟屁股,然后紧挨着墙根儿坐下去,蜷曲着腿刚找了个舒服姿势,就听到远处有人喊。

“出事了——窨井里,有个人。”

“哪个窨井?”

工头一把手姓柳,是一手将我带进德水的人。他往裤子上抹了两把刚洗好的手,挥手示意了我一把,就大步流星的迎了上去。

“南角那口七八米深的老井,里面全是污水,平日里压着钢板不开,今日早起路过的工人看钢板挪了位置,露着条缝隙,于是上前去检查。”来人压低了嗓音,发白的嘴皮子有些许哆嗦,“那井里,似是有东西……请温先生去看看吧。”

请温先生去看看?

这工地上的人可不曾如此礼貌过。

我多瞥了他一眼,那人眼神闪躲的朝窨井方向抬了抬手。

等我们赶到时,井旁已经围了不少人。两个年轻的工人合力抬起了井口的钢板,前排围观的人堆里立刻传来一片惊呼。

是人。

准确地说,是个女人。

水面离着井口得有3—4米,污水里浸着些许漂浮的塑料袋和腐败落叶,一具女尸浮于其中。

女尸正面朝下,半弓着身子,脊梁浮在水面之上,长长的黑发像绵密的海藻四散开来泡在水里,这个角度望下去找不见她的下半身,仿佛是弯着腰悬在水中一般。

“妈的……哪来的女人?”

常年干工地的人是见过些东西的,尤其龙城早些年穷得很,稍微上些年纪的工人都是从“路有饿殍”的年代过来的,恐惧感没那么强烈。

“报警吧。”柳工深吸了几口气。“这不是温公俭能捞得了的。”

刑警接到通知后没几分钟就到了现场,几个人拿着钩扒和杆子又捅又戳地鼓捣了好半天,却因为污水使不上力,愣是没拖上来。不知是戳到了哪里,井下的污物翻腾浮潜,尸体还开始有要下沉的迹象。

“不行,得下去个人捆上绳子拖。”

没人熟悉这口老井,几个片儿警也不敢贸然下水,一众人开始犯难。大家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柳工扭转身子看向了我,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行,我去。”

说完这话后,几名片儿警都放下了悬着的心。我没再多说,将绳子盘在肩上,抓着井壁上凸起的碎石下了井,没两下就靠近了水面。

下水后,我立刻感觉出了不同寻常,这尸体有问题……

“后生,你莫怕,将绳圈套住尸体我们拉上来就行。”一名头发泛白的老民警趴在井口喊着。

“怕是没法用绳子拉了。”

我抬头向上,井口耀眼的日芒迫使我眯缝起了眼。我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另一只手狠狠的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深吸一口气才将接下来的话说稳当。

“这女尸没有皮,用绳子怕是就拽碎了。”

逆着光我看不清井口那些人的表情,只是蓦地一下他们都躲闪开了,我的头顶只剩下一个明晃晃的洞。

无皮女尸,这可不常见。

我试图给尸体翻个身,无奈井的直径太小,硬邦邦的躯体卡在壁上翻不动,没办法了,我只好拦腰抱住那具躯体,然后把绳子捆在自己身上。

“拉!”

我冲上喊了一声,腰上突然传递过来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要将我斩断一般。碎肉紧贴着我的身体,女尸裸露在外的脊柱硌得我胸腹生疼。

在浓烈的尸臭味中我似乎产生了幻觉,我感到有一股滚烫的热流离开我的身体,汩汩地向着怀中的尸体而去。

尸体拉上来了,柳工一眼就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是林生随时随地都带在身边的那个秘书,李乐。”

大概两周前,德水新来了一位领导。姓林,单名一个“生”字,是德水建筑公司一把手的远房表侄。

园区的新领导上任,能在板房屋里说得上一两句话的人都去迎接了,路上交头接耳的“互通有无”。

“德水建设的一把手叫敖德水,快五十岁才得一独女,现在国外读书。这林生被敖德水当接班人培养,三十五岁了才结婚,媳妇儿刚刚二十出头。”

“听那些老架子工说,他老岳父是做料石的。在龙城,想挑材料,非他老岳父不可。”

“啥?那咱现在材料为啥还迟迟进不得场?”

“听说是小两口感情不合……在闹离婚,料都在老岳父那边摁着呢。”

那天,林生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进了屋,身后跟着的穿紧身职业装的女人正是李乐。她一手抚着黑亮的大波浪长发,一手捋过自己的包臀裙边坐下来,上半身的白衬衫胸口部分透着些许汗渍,耳垂上悬着的大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

柳工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复述着初见李乐时的情况。发现尸体的现场有不少人都见过她,然而一转眼,婀娜妩媚的女人就已变成了地上冰冷的无皮女尸。

“最近一次见死者是什么时候?”警察在一旁找柳工问话,连带着我的思绪也飘回了两周前。

两周前的一天,林生和李小姐是午夜过后才回来的。

凌晨一点半多点,园区后厨房喂养的狼狗没由来地一阵嚎叫,睡眠浅的我几乎是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

那天我没睡在工人宿舍,而是在后厨附近的一件空置仓库里。

地方很简陋,仅仅是在条没人要的木板单人床上铺了一层瓦楞纸板,夜里很热,我后背的汗水沾湿了纸板,斑驳的字迹黏糊糊地印了满背,痒得很。

我透过污渍斑斑的玻璃窗望出去,工地上只剩几盏设备灯稀稀拉拉地亮着,狼狗所在的方向依稀有人影晃动。于是我赤着脚,一边扣后背上的纸屑,一边摸黑儿向后厨房那边靠近,直到听到了争吵的声音。

一男一女,压低了音量的争吵和拉扯声传了过来。

“你是头一天做事吗?吃个饭而已,你非得给脸不要脸?”

“而已?材料不是非他家不可,德水还没沦落到这般田地!再说了,哪用费这个劲?你家里那位……”

女人话音未落,啪的一掌就落在了脸上。

“为什么带你去你心里没数吗?这会儿装什么?”

到那时为止我还没见过林生和李乐,但寥寥数语就已可以分辨出对方身份。他二人争论不休,被拴在一旁的狼狗龇着牙不停地呜咽,时不时地叫两声。林生有些恼,拾起地上的碎砖头冲它脑袋就砸过去,一下落空,狼狗叫得更猛了。

“妈的,你这个畜生吠叫什么,安静些我或许还能留你一命!”

林生又扔了一块,还是没中。狼狗感受到了威胁,上肢伏地,腰背高高拱起,身上激起一层炸毛,皱着鼻子低吼起来,它脖颈儿上的铁链紧绷,在月色下反射着阵阵寒光。

这让站在不远处的我有些窝火。

这条狼狗初时瘦的皮包骨头,是我一点点喂起来的,多少有些感情在。现在这个架势,怕是林生不会再留它了。

我退后几步走进狭窄巷道的阴影里,然后捡起一块碎石扔向闲置仓库的窗户,玻璃应声而碎,狼狗顿时转移掉注意力,连带着林生和李乐也停下了动作。

“什么人?”李乐娇叱一声,声音刚落就被林生扯了一把。

林生低吼一声“你吆喝什么!”然后快步走向了那摊玻璃残渣,四下看了看后不由分说拉起李乐就走。

“可能是只老鼠。”林生快步走向车架,拉开车门把李乐塞了进去,“我送你回去,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那夜最后林生一脚油门红旗轰地冲了出去,我一直等到他车尾气激起的飞尘全部落下后才从角落走出来,重新给狼狗打翻的碗内添了水,收拾了一下附近的碎石,然后回去继续睡觉。

我走时狼狗浅浅地呜咽了两下,重新趴回了破木板搭起的雨棚下。

当时只觉是无比平凡的一天,却未曾想,我竟成了全德水最后见过死者的人。

那夜之后,林生与李乐一连几天没出现,工地一切照旧,没人把这两位“空降兵”放在心上,只是材料还是没有着落,越来越多的工人闲了下来。

目睹两人私会的我,也没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照样悠闲自在,在龙城入伏的早上,掬了捧水给自己从头倒脚地泼了一趟解暑。

就在这时,我听到路过工友的交谈——

“昨夜工地那狼狗死了,死相惨得很。也不知道啥人跟条狗那么大仇……”

我的心猛然一紧,跑出去的速度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等我到现场时,老狼狗的死相已经不仅是“惨烈”二字能形容的了:整个脑袋被砸得稀碎,连带着砸破的眼球一起,黏腻的烂肉在地上铺成一滩,吻部剩下最末端的一截儿,牙齿呲在嘴皮外面。身体倒还算完整,棕黄的毛发此刻沾满了干涸的血渍,黑色的结块彼此粘连。

几个上了年纪的工人掩住口鼻上前察看一番,小声地惋惜着,年轻些的根本不敢走近。围观的让出一道扇形的人弧,把我包围在最中间。

“昨夜也没怎么听见什么异动,许是先被人下了药才动的手。”

“一看就是人为,这么恶毒怕是积怨已久。”

“一条看门的老狗罢了,能有什么仇怨,不过这人对条狗尚且如此狠毒,怕也不是善茬。”

工地上人员来往繁杂,前阵子材料稳定时,每月都有不同工种的小承包商带着民工小队进场,人来人往,除了德水建设自家的常驻工人外,其他的都只是能混个脸熟。找人?海底捞针罢了。

“别愣着了,抓紧收拾收拾,再干瞪眼两天也替它报不了仇。”

站在一旁的柳工开了口,人群立刻四散开,仿佛生怕让自己动手一般,没几分钟就只剩下了我和他两个人。

狗尸已经僵硬,我们二人抬仍有些费力,我扯着前腿、捧着模糊了的狗头,拎的比柳工那一侧稍高了一点,狼狗圆滚滚的肚子立刻耷拉了下去,柳工受力不均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低声咒骂了几句。

“这狗子临了倒是吃得不少。”

吃得不少?我捉住狗的肚子捏了两把,心中的疑问更甚了。

工地上除了我之外,基本没人会给狼狗喂食,这硬邦邦的狗腹里估计就是致死的根源。我丢下狗尸去厨房抄了把刀回来,不顾柳工的阻拦手起刀落,狗腹被划开一个大口子。

暗红色的狗胃被掏出来,黏连的血膜覆盖着半数上壁。一刀扎下去,地上立刻淌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汁液,未消化殆尽的食物残渣四散了一地。

“我必须知道它怎么死的!”

柳工没有阻拦我。最近夜间不准施工午休又在延长,上面下令抢工期,但材料迟迟不进场,大家都没什么活儿,四处偷闲,也没人会顾得上我。

我洗了把手,用力碾了几脚墙根儿那未熄烬的烟屁股,然后紧挨着墙根儿坐下去,蜷曲着腿找了个舒服姿势,刚想要好好思索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就听到远处有人喊。

“出事了——窨井里,有个人。”

柳工给警察做完笔录,立刻掏出电话向德水建设公司总部汇报,此刻比刚才镇定了很多,也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场。

大腿上传来剧烈的痛感,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的右腿不知何时被包扎了起来。

“你可真行,深可见骨都没叫喊一声。我们都只顾得检查尸体了,要不是你的血蹭了那尸体一身,我们都没发现你受了伤。”

一个姓赵的警官拍拍我的肩膀,我疼得说不出话,湿透的后背上分不清是污水还是冷汗。

我看向李乐,法医正在检查尸体。

她被侧放在地上,被泡的发白的身子微躬着,光溜溜的像条剥了壳的虾米。这具躯体上有多处刀口,除了手脚和脖颈儿以上,躯干及四肢的皮被剥得七七八八,长发如一张细密的网,裹挟着大量的污物摊在地上。

我坐在尸体一旁大口喘着粗气,此刻也不方便转移位置了,大腿上的伤口应当很深,汩汩鲜血还在不住地渗出来。

法医拨开女尸额前的湿发,她双眼紧闭、口唇乌白,浮肿的脸颊看起来像个假人一般,我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她有什么仇家吗?”

我是除了尸体外离着法医最近的人,他的视线一直在尸体身上,但是问题却抛给了我,可惜我一问三不知。

年龄,不清楚。

婚姻状况,不清楚。

有无子女、家人、籍贯……全都不清楚。

人是林生带来的,可林生呢?我也不清楚。

沉默中我突然想起那只狼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裤子口袋。

“这个……”我将从口袋里摸出的一只亮晶晶的东西递给法医,“这东西会不会是她的?”

法医闻言侧目,立刻接了过去。

女尸确实有耳洞,但未发现其佩戴的任何饰品,这里只有一部分,没办法确认。

“这是哪来的?”法医两个指头捏着在阳光下细细地端详。

“狗肚子里。”

法医很快找到了那只刚被我开膛破腹的狼狗,胃里淌出的污物吸引了大量蝇虫。他换了一副新手套,将狗的胃部翻开来细细摩挲,几分钟的功夫就在地上拼凑出了个轮廓,加上我捡到的那只亮晶晶的坠子,正是完整的一只女士耳饰。

法医招手示意人来拍照,另一边快速地拿起只透明密封袋将地上未消化完的污秽装了起来。

德水彻底停工了。

发现尸体的窨井周围全部被用警戒绳拦了起来,德水工地到处都贴上了封条。工人们挤在几间简陋的板房屋里,吱呀呀的风扇歪歪扭扭地摇脑袋,把所有人都摇得心慌。

“还没找到吗?”

“没呢。”

“还能找到吗?”

“那谁说得准。”

“这李小姐也是倒霉,来了龙城没几天吧,就惨遭毒手。”

“林生已经联系上了,他出差邻市,前脚刚走后脚李小姐就出事了。”

“那这凶手会是谁呢?”

一屋子工友七嘴八舌,早没了那天初捞无皮女尸时的胆战心惊。

我的腿已经止血了,但伤口处在一遍又一遍地发炎溃烂,医生清过两次脓肉后向我下了最后通牒,尽快入院,但我还是想搞清楚那狼狗的死因。

此刻吱扭作响的风扇直吹得我头痛,人们都在谈论李小姐的遭遇,只有我一人还记得有一只狼狗惨死。

李乐、狼狗,看似毫无关联却又仿佛千丝万缕彼此牵扯,令人十分烦闷。

我决定了,再去狗棚一探究竟。

为何狼狗会无故横死。

为何李乐的耳坠子会出现在狗肚子里。

龙城的夏天一向雨水稀少,可今年的大雨却来得无端且仓促。

闷热的午后乌云一下子就压了上来,等到我拖着伤腿绕开重重警戒线钻到后厨附近的狗棚边,一声炸雷划开了瓢泼的天幕。

狗棚旁泥水四溅,雨花砸在破败的屋檐墙脚。

拴狼狗的锁链还静静躺在地上,被冲泡后的锈渍在地面上留下放射状的条条沟壑,像人身上的血管脉络一般延展开来。我抹了把脸上前拾起铁链,这才发现另一端不知何时被上了锁。

原本这铁链长度三米有余,能够让狼狗相对自由地在后厨附近走动,但现在铁链末端上了一把带些锈迹的挂锁,将活动范围缩短到了半径不足两米的圆圈内。我抓起铁链拉直来回踱步着模拟之前狼狗的活动范围,脚步一顿,停在了厨房的小偏门口。

偏门的东侧门框角上布满斑驳碎石,全是长期以来拖拽大量的蔬菜、米面冲撞的痕迹,墙根儿散落大量泡了水的香烟烟蒂,是以往来此偷闲者的手笔。后厨的平房紧挨园区西北角,坐北朝南,运送食材的人们只会从东面来,然而这门框的西侧却不知何时也被撞掉了一地渣滓。乳胶漆涂层之下的白腻子被撞碎,漏出灰黄色的内里,边缘还勾着一小截儿黑色塑料。

我捡起那黑色塑料碎片细细观察,看厚度像是盛海鲜之类水产品的包装袋,厚度强、能短暂盛水保持海鲜鲜活。

龙城不沿海,海鲜水产不常吃到,更别提给工地的工人们置办水产改善伙食了。肯定有问题。

厨房里光冷柜就有四个,我翻开层层结着霜的冻肉,一个一个袋子打开检查,第一个冰柜还没查完手指就已冻得发白发麻。屋外的雨小了些,身后柳工穿着胶鞋披着雨衣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你在这翻腾什么?那帮警察又在挨着盘问了,快跟我回去。”

我手上的动作不停,冻肉被我一一扒拉出来,不一会儿表面就吸附了一层细密的水珠。终于在不知道翻到的第十几个上停住了动作。

软的。

在第三个冷柜的冻肉下面,有一只扎得严实的黑色塑料袋子,是软的。

上面的冻肉都硬的像磐石一般,而这只袋子却仍旧柔软,袋子外面还没来得及结霜,显然刚放进去不久。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我的手有些后知后觉的发抖,紧跟着身后传来了警察的暴喝。

“不许动,双手背后……”

刑警冲了进来,我被直接摁倒在地上,黑洞洞的枪口排成一圈对准了我,那只袋子也被拎了出来。

围观的工人不知何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雨还在继续下,每个人的脸上都被雨水和汗水打湿。我被摁倒在地撞到了脑袋,此刻感觉眼前恍恍惚惚,耳朵里是一片嘈杂和嗡鸣。

刑警将我拉起一路拖行,我再次感受到了大腿上传来的剧烈痛感,那种痛让我几近窒息,肺部像被捏住一般,我吸不进氧气……正当我感觉自己就快要失去意识时,拖行我的两名刑警被拦住了去路。

“今天中午,巡逻的片警儿在龙城南郊找到了林生的车,后备箱里发现了没来得及处理的凶器和沾满血的衣服,衣服上的血迹确认来自死者李乐。”

“那这皮?”

揪着我的刑警将黑色塑料袋递给紧跟其后的法医,法医打开只看了两眼便摇头:“这是猪皮啊,喏,这盖着检疫章呢。”

“猪皮?”

为首的几名刑警愣了,我也愣了。

他们对视一眼后放开了我,我噗的一声就趴在了雨水里,面对这状况大家都有些懵。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拨开了人群来扶我。

“是猪皮啊,是猪皮。温公俭这人平常是沉默寡言些,但他是个老实人。”

昏迷过去前,我听到柳工陪着笑帮我打圆场,一帮子刑警没有多说,他们收了队立刻往那所说的南郊赶去,杂乱而焦急的脚步踩在雨水里,溅起的水花砸在我的身上、我的脸上、我干涸的嘴唇上……

那日据说过了没有俩小时,工地就来了信儿。

案子结了,凶手是林生。

等我从柳工特别安排的单间宿舍里醒过来时,德水工地的警戒绳早已撤地干干净净,雨后的工地只剩一片泥泞。

没人向我们解释事件的前因后果,工地上谣言纷飞,有人猜测林生觊觎李乐不成酿下误杀大祸,有人悬想是老岳父施加压力逼得林生亲自动手清理金屋之娇……但当大家的关注点都在放在“林生杀李乐的动机”上时,只有我昼夜难眠,我始终不明白狼狗与此事的关联,以及那张失踪的人皮去了哪里。

醒来后的第二天一早,我洗了把脸再次钻进了后厨里。

年过半百的帮厨魏妈前阵子回家给儿媳伺候月子,刚好错过了这次案件。毫不知情的她正勤勤恳恳地准备着早饭。

“小温来了?今早吃葱花面,我给你多卧个蛋。”魏妈手上切面丝的动作不停,嘴里碎碎念着,“这大狼狗突然没了,以后也不必给它留猪皮了。”

“猪皮?什么猪皮。”我左耳进右耳出,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

“龙城这边不吃猪皮,每次有猪皮都是炖炖给那大狼狗,这大狼狗一下子没了……”魏妈叹了口气,接着自顾自的接话,“走的时候没饿肚子,也算是好命了。”

“别留了,冰柜里那些也抓紧扔了吧,省得再闹乌龙。”我想起那天被刑警误会的情形,脊背不由得一阵发凉。

“冰柜里早没啦,上回都给它煮了。”

“那这是啥?”我拉开冰柜,掏出那只黑色塑料袋子,丢在她面前,正是这东西害得我腿伤再次加重。

“不能呀,这是别人留的吧。这袋子也不是咱肉贩子那边的袋子。”魏妈有些迷茫,“不对,这肉是我留的,这是我片皮的刀法。”

魏妈把猪皮翻出来一顿絮絮叨叨,我却心中一凛。

有什么东西仿佛要呼之欲出。

“上回你是什么时间炖的猪皮?”我问。

“上周……周三吧,唯独那一回不是我炖的,那天采购来送菜,我就拜托柳工帮忙切了炖上,柳工人心善……”

柳工?那天正是柳工最先冲进厨房找到了正在翻冰柜的我,随后刑警就进了屋。

难道……

“不是我,那天采购很晚才来,得快凌晨一点了吧。”

柳工恰是时候进了屋。

他将鞋子脱下来,在门框上用力磕哒了几下,东侧门框上的乳胶漆破碎得更彻底了一些:“那天我将采购送走,回来一看猪皮已经炖上了,以为是你不放心我办事,又自己来拾掇的。”

魏妈一愣,掰着手指头回忆那天的情形,却是想破脑袋也记不起了,只是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不是我炖的吧,那天早上一来,倒是我喂的。”

我有些焦急,一把抓住魏妈的胳膊,用力晃了几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说:“你再想想,谁炖的?谁喂的。”

“那日下午三点,下了班我便没再来过,确实不可能是我炖的。第二天一早我见锅里已经炖得软烂,碳也已经烧尽了,没多想就给狼狗的食盆里倒进去了,然后洗干净锅子就忙活去了。”

魏妈爱干净,狗食都是用专门的废旧锅子煮,炉子也是用的烧炭的老炉子,放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两块蜂窝煤、几块废木柴就能炖半宿,等到火熄了,自然晾凉,厨子们正好也就来了,喂了狗刷了锅子就去干活了。

我独自在院子里走了一趟,按照魏妈的复述模拟了那晚的流程经过。

凌晨1点,有人给炉子点了火,找出猪皮切碎放锅子里煨上,剩余没煮完的部分放回袋子里,丢进冰箱。

早上5点,魏妈来到厨房,将煮好的猪皮倒在狗盆里。

下午两点左右,我在冷柜里找到了剩余的猪皮……

不对。不对!

首先,剩下的猪皮量很大,说明那夜只煮了一点,这不合常理。

其次,凌晨一点将剩余的猪皮放在冷柜里,怎么可能到下午两点还是柔软新鲜的,这不可能。

按照这个思路走下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夜炖的不是猪皮。

我脑子里很乱,踉踉跄跄地跑到狗棚下,狼狗的食盆已经被大雨冲刷的不着痕迹,挂壁的黏稠物依稀发了霉,青绿之间散发着阵阵酸臭。

“那天喂狗,你没觉得炖猪皮的味道不太寻常?”我问魏妈。

“没有啊?有啥不寻常的?”

那天直到最后我也没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我把“人皮被煮”的猜测告知了刑警,另一边法医对狗胃的检测也有了结果。

“理论上来说,DNA检测主要包含变性、退火和延伸,其中变性阶段的温度可以达到95摄氏度以上。高温变性、低温退火,按照这个方向,如果真的是人皮哪怕是被煮熟也可以检测出来。但是——”法医摇了摇头。

“有没有可能是这人皮处理得太干净了,没留下DNA?不然没法解释在狗胃里找到李乐耳坠子啊。”那位花白头发的刑警老赵思索了一会儿提问到。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是大家还记得吗,李乐的尸体被发现时,缺少的只是躯干和四肢上的皮肤,锁骨往上的部分都是在的。耳坠子本身就不在失踪的皮上。”法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沉吟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个剥皮行为也很经不住推敲。从林生的角度出发,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个变态,只对人皮的部分位置情有独钟;要么他被某些突发事情打扰,没能完成剥皮抛尸的原定计划。”

从抛尸位置来看,第二种猜想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窨井本身就具功能性,深度又有限,抛尸在此过于仓促,后期再转移也十分棘手。

“林生审过了吗,怎么说?”

老赵将负责审讯的两名刑警叫进了屋,他们一边复述审讯情况,一边把手里的记录递了过来。

“我道是什么杀人魔头呢,也不过如此。没怎么吓他就全都招了,说到剥皮的环节时还把自己吓尿了裤子。”

“吓尿了?”老赵着实是没想到。

“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招了,为情所困、情绪过激杀人。”

林生跟李乐读书时相识,恋爱谈了11年,眼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林生被敖德水安排娶了龙城知名材料商的女儿。

婚后林生时常以工作繁忙为由不着家,实际上从工作到生活都与李乐形影不离。直到上个月两人的情况被林生妻子发现,老岳父一气之下停了德水的材料供给,并放出豪言“赔得起”,一定要让德水吃点苦头。

无奈之下林生带着李乐另找供应商,顶着各方的重重压力,林生和李乐开始矛盾不断。

李乐表示受够了“地下情人”的身份,逼林生就此离婚,不然她就另嫁他人。碰巧酒桌上有供应商老板频频向李乐示好,令林生醋意大发。

13日晚,两人应酬结束回家的路上,李乐再次收到了某供应商老板的暧昧讯息。在争吵过程中李乐让林生停车,她一边下车一边向林生展示那条讯息,并表示自己“随时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言语相激,林生“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下车追上李乐并将其残忍杀害。

第一案发地点其实是龙城南郊的荒地。据林生交代,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连捅李乐几刀后她还在言语挑衅自己,于是他向李乐大吼“我要扒了你的皮”。

然而,法医尸检后根据尸体损伤痕迹模拟了遇害经过:李乐遇害当天身着露背礼服,在追逐过程中被扯掉;第一刀是从背后刺入,正中心脏;第二、三刀砍在后腰两侧;然后李乐跌倒,最后一刀自右侧颈部直插入动脉。

根据尸检结果看,第一刀即是致命伤,所以并不存在林生所说“连捅几刀后她还言语挑衅”。后续的剥皮则是从后背入刀,沿脊柱两侧剥下,剥皮过程毫无技术可言……在整个过程中他的理智逐渐恢复,等到反应过来自己丧心病狂的行径之后为时已晚,为了能够掩藏事实,他将尸体就近带到工地,抛尸窨井。

至于那张皮,他原本想偷偷埋掉,奈何狗的鼻子太灵了,闻到血腥味的狼狗极其兴奋,于是他“灵机一动”决定借狼狗“灭迹”……

刑警队后来在南郊发现林生车辆的位置不远处找到了真正的案发地点,连天大雨已经将血水冲刷殆尽,但浓郁的血腥气却迟迟挥散不掉。破碎的礼服、遗失的另一只耳坠、光亮的剔骨刀,无一不在昭示曾经发生的惨案。

最终林生被判死刑,但据说尚未等到执行,狱中就传来消息,林生畏罪自杀。

案子就此结束。

大约两周之后,龙城就已将林生和李乐的故事逐渐忘却。

窨井被封、后厨拆除,德水建设换了一批工人,新供应商的材料如约进场,没人再谈论李乐的遭遇和林生的作为,就似乎这两个人不曾在龙城出现过一样……

“所以,到最后也没有搞清楚狼狗的死因?”

听完故事的韩漪沉默了许久,问出了一个我没想到的问题。

“还有,柳工呢?”她轻飘飘地开口,简短的五个字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个故事其实还有最后一部分,我没有讲给她听。

结案之后柳工被德水派往就近的另一个工程项目,可他迟迟没有赴任,就此人间蒸发。前几天,久久不能释怀的我再次去了南郊的荒地,恰好遇见了一人静立的那个熟悉背影。

南郊无尽的野草蔓延疯长,几近淹没他。

我停在距离他三米所有的身后,憋了很久但还是开了口。

“狗棚的铁链是谁上了锁、冰箱里的猪皮又是由谁所放,你知道吗?”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直到我将一只亮晶晶的女士耳坠子丢在他脚下,他的肩膀才几乎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但也只是微微抖动了一下。

那夜他在月色下径直向前,人影越来越小,直到被黑夜完全淹没。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柳工全程知情。林生初来乍到,却能在毁尸灭迹方面做得滴水不漏,这没有理由。柳工要么是帮忙处理,要么是参与了出谋划策。”韩漪轻声说道。

“也不全是这样。”

其实到最后柳工也没能熬过自己内心的良知和底线,后来再收到消息时他已自首。

人皮确实是被他丢进煮锅的。

丢进去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但出于对项目的爱护和对犯罪行为本身的恐惧,他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包括后续的每一次警方问讯中,他都在刻意逃避和催眠自己,让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在量刑过程中考虑到,他在主观上并不存在犯罪动机,也不是出于有目的地包庇他人犯罪,最后本着《刑法》第27条第2款“对于从犯,应当从轻、减轻处罚或者免除处罚”之规定,免除了对他的惩戒和处罚。

但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那种时时刻刻来自于精神上的煎熬和痛苦才是真正的“处罚”,而这正是法律存在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