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长大一点

【2001年7月】

要填平天堑，并非易事。

海岛巴黎的后巷里纠缠着四个影子。三个发色各异的男人将女人围在中间，玩游戏一般东一巴掌，西一榔头。

郑婷背着书包从小巷经过，把眼睛盯在地板上，数石头。

海岛巴黎鱼龙混杂，这里生存的第一条例就是少管闲事。

一声刺耳的尖叫：“你干什么！”声音里夹杂着色厉内荏，“你他妈的给我松手！我叫保安了！我要叫保安了！”

因为恐惧而改变了腔调，但郑婷还是一耳就分辨出了这是李燕的声音。

“你这嗓子还是留着叫床吧——”轻浮，声音似在油锅里荡过，腻得让人发慌，“我就说你怎么不愿意给我们干了，原来是到这里来卖了啊——”声音猛地冷了下去，凝固成雪白的脂肪，“这个会所给了你多少钱？”

“我舅舅介绍我来的，我只是在这里打工，你他妈的别碰我！”声音慌乱因为害怕而断断续续，“我舅舅是这里的保安！你们别碰我！”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画面被按下了暂停键。

“李燕你胆子挺肥啊，敢当着我们的面撒谎。你以为我们找你的时候没调查过你？”啪啪，更多的巴掌，少女的面颊肿了起来，“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你爹妈早就离婚了，你跟七十岁的外婆住。来，去把你舅舅喊出来，我们见一面，见一面——”

李燕的身体僵成一块木板，岿然不动。

“去啊，喊出来啊——”

嚣张的咆哮伴随着肢体的冲突，更多的巴掌落到了少女的脸上、头上。衣服被拽开一个大口子，露出圆滑的肩，蓝色的内衣带子若隐若现，眼看局势就要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谁在那里？！”平地惊雷，两个粗壮的保安冲了出来，手里还挥舞着警棍，“给我出来！”两个保安如一栋厚实的墙，打下一片阴影。

与健硕的保安形成鲜明的对比是那三个拽着李燕拳打脚踢的年轻男孩。

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最大也不超过十八，正是抽条长个的年纪，一个个都抽的透了明。一个黄毛一个红毛，还有一个好歹是自然的黑色，但却留着可以扎成马尾的长度，从背后很难一眼看出男女。三人唯一的共性是都长着一脸的青春痘，皮肤被撑得坑坑洼洼，点缀一片崎岖印痕。青春痘连嘴唇都没放过，一颗颗绽在人中间。唇内是一口黄色的烂牙，没有些年月的烟龄抽不出的腐臭。

对比魁梧的保安，三个小混混唯一的优势就是跑得快。一人拽住李燕的一只胳膊，拔腿狂奔。李燕猝不及防被拉倒在地，如被拴住缰绳的货物就地拖拽，皮开肉绽，在地上留下一道血路。

“放开她！”

郑婷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上去。刚刚她报告给保安的时候，他们明明让她在茶水间等着。可她还是偷偷跟来了，并试图加入这场营救里。人小速度快，不多时就超过了两个保安，一把抱住黄毛的手，想让他的速度慢下来。

爆发力是无穷的。饶是多了一个人，对方的速度也没慢上多少，反倒是李燕被拖拉的遍体鳞伤，劣质的牛仔裤深深地磨出了大坑，露出臀部的肌肤。

郑婷张嘴就咬了下去，把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牙口，恨不得撕下对方的一块皮肉。黄毛吃痛，松了手，李燕得了自由。

李燕得了自由，黄毛的手也得了空闲，紧赶着就往郑婷的脸上、嘴上揍。还好保安来得及时，三拳两脚就把小混混们制服了，郑婷只是口腔破了皮，没有大碍。

两个女孩彼此搀扶着回到休息室。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居然填平了二人之间的天堑，她们熟稔地挽手、擦脸，互相询问对方的状况。

余姐早已在休息室等着了。她今天穿了一套红色的短裙，两条又白又腻的大腿钉在地上，“就是他们？”

李燕点点头，擦擦唇上的鼻血。

余姐一声嗤笑，满脸不屑，“三个职高的小混混，现在也这么虎了？你安心干你的，这几个人我来处理。敢打你们，就是打我们海岛巴黎的脸面。”

叮嘱结束，余姐离开，休息室里只剩下郑婷和李燕。

恐惧退散之后，先前的尴尬再次浮了起来。她们从未共处一室过。郑婷想说什么，但笨嘴拙舌，最后只是把水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喝水吗？”

李燕接过水杯，苍白的手指印在玻璃壁上，青筋暴现，咬牙切齿：“那三个混蛋，我恨不得宰了他们！”

李燕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那三人是李燕在职中的同学。李燕从小成绩不好，父母早就离婚了，她无人照料，一直跟着一个七十多岁的外婆一起生活，家庭条件很困难。初中毕业后她本来打算直接辍学打工，但是被外婆摁着脑袋进了职中——老人的思想简单而淳朴，学习，学习才是第一的。就算不学习，哪怕混个高中毕业证也好，比初中生听着好听一些，以后也好找个糊口的工作。

进了这里，李燕算是游龙入海——找着家了。虽说有些以偏概全，但上职中的人大半都是过一天混一天，没几个人想真正的学习。李燕到这里学会了抽烟打架泡吧喝酒，她当初为郑婷出头的那份江湖风骨，徒留了江湖气。

但是，她的所作所为最多只能叫叛逆，是心智尚未成熟时的迷茫和发泄。可学校里那些陌生的同学里，总有坏人，以未成年的身份干遍坏事，然后靠着未成年的身份全身而退。

黄仁祥、黄才伟、王晶坤，这是那三个小混混的名字。三人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经狠辣到让人咋舌。他们年纪轻轻就开始“混社会”，结交了外面的大哥——一群违法乱纪的混混。混混的前身也有职中出来的，他们成了混混之后，一带十，十带百，成了某种奇妙的传帮带。

混混知道他们是高中生以后色心大动，让帮忙介绍高中女生做“朋友”。为了表示诚意，他们愿意付钱。

他们看到了商机。

最开始是骗，总有年轻不懂事的女孩倾慕古惑仔，将与小混混谈朋友视作荣光。但很快她们发现小混混只想上床，不想谈感情，便不再想继续，及时抽身。

拒绝的结果是可怕的。她们被王黄三人围追堵截，施以可怕的校园暴力。

围堵、殴打、拍裸照，一气呵成，多少年来都是这个套路。他们炫耀着女孩的裸照，像发名片一样四散传播。一旦女孩胆敢不从，她们的家人也将收到这些照片。

李燕便是这些女孩之一。她最开始是真的以为“谈恋爱”，但后来才发现这只是打着恋爱幌子的免费嫖娼。她反抗过，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怎么打得过一个小混混。

“上次那个哥觉得你还不错，还想见一面，你收拾收拾，别丢我面子。”

“我不想去。”

“乖，这一百块给你买奶茶。”钱塞进胸罩里，锋利的边角刺痛了皮肤，刺痛了自尊。

“我不去！”猛地打开他的手，将钱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我他妈的不是鸡！”

“你别给脸不要脸！”

渗血的嘴角，李燕成为他们掌中的飞鸟。为了逃离这几个恶魔，李燕想了很多办法。

求助，向谁求助？父母虽然活着，但和死了没差；外婆？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老眼昏花，她不想让她操心；老师？这里的老师都是摆设，他们自己也生活在坏学生的淫威下；警察？曾经有一个男生被他们欺负断了胳膊，报了警，但警察只是问了几句话，定性为一场过分的玩闹了结了那场暴力……

未成年就是孩子，就算犯了罪，那也只是玩闹，李燕只能跑。

恰逢海岛巴黎在招聘服务员，她抓住这个机会，来了。但为了替郑婷出头，却反而得罪了余姐，被赶了出去。她又东躲西藏了几天，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找到余姐，跪在她的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

余姐勉强收留了她，让她继续在这里打工。至于那几个小混混，也许在学校里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恶人，倒是到了这里，连台面都上不了。这里的哪一个保安，不也曾经是大名鼎鼎的混混？

现在李燕背后是整个海岛巴黎。

交心最重要的一步是交换秘密。李燕坦白了自己，现在轮到郑婷了。

“你还这么小，应该读初中吧，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我妈需要吸毒

羞耻心化成了一根针，将她的嘴缝合了起来。郑婷拿出早就安排好的剧本：“母亲去世，父亲瘫痪，需要照顾弟弟妹妹”。

李燕不疑有他，感同身受起来：“我以为我已经够惨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惨。我虽然没有父母，但我好歹有一个外婆。在外婆面前，我是小孩。我现在干这个，就想给我外婆多攒点钱养老。把她的养老钱攒够了，我再攒点钱，出去开个花店。”眼睛眯了起来，视线涣散，她开始肖想美好的未来，“养只猫，养只狗，开一个花店，不用赚大钱，只求吃穿不愁，到时候把外婆也接过来，我们每天一起扎花……”想到这里，她猛地站了起来，攥紧拳头，做出日漫里少女奋斗的姿势：“我想过了，只要在这里再干个五年，我的钱就能赚够了！”

郑婷也被她的乐观感动了，攥起了小拳头。李燕突然话锋一转，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其实要是放得开，一年就能赚够。”

她所说的“放得开”就是出台。

在海岛巴黎里，有两种服务。一种就是郑婷现在做的服务员，只需要给客人倒酒、收拾收拾吧台，强忍下被揩油的恶心，一天五十块。另一种，就是小姐，也被称为公主。她们不需要做任何的体力工作，只需要穿上漂亮而暴露的衣服，把尊严和底线全部拿掉，变成花一样插在包厢的瓷砖上，供人挑选。她们陪客人喝酒、唱歌，抚摸。把自己变成一团死肉，任凭人揉捏。有时候顾客兴致来了，还会把她们带出去。听说，价格很客观，她们一夜，能赚郑婷半个月的工资。

“前天余姐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出台。”话说了一半，剩下的含在喉咙里。

“你愿意吗？”郑婷追问。

“我不知道。”她露出迷惘的表情，“虽然现在做服务生的工资还行，但也不高。”她抬起雪白的手腕，上面带了一条水晶手链，“这是一个客人送我的，水晶链子，从日本带回来的，听说要两千块呢——两千块，我要端一个多月的盘子，熬一个多月的夜，忍受别人的毛手毛脚。可是如果我愿意出台，只要一夜就赚够了。”

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只要躺下就能赚钱，赚轻松钱、快钱之后，她便不愿意站起来赚辛苦钱、血汗钱了。

这个时候的郑婷还不知道这些道理，但她潜意识觉得这样是不对的，连忙劝阻，“你不要去啊，你还要读书，还要考大学呢——”

“我知道。”李燕笑了笑，摸摸郑婷的脑袋，让她宽心。可是，几天后，李燕神神秘秘来到郑婷面前，张口便说出一个大秘密：“我出台了。”

休息室里安静的一片弦音。很久之后，郑婷愣愣的问：“为什么？”

“我外婆生病了，需要用钱。”

“你撒谎，前几天你外婆还来了市里看你。”一针见血。

“好吧。”她耸耸肩，做出“被你发现了”的表情，毫不在意，“我退学了。我想过了，我成绩这么差，就算读也考不上大学，还耽误时间。就算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呢——我听那些老板说，给他们打工的全是大学生，一个月也才两三千块钱。他们自己都是小学毕业，但是一个月能赚到上万块！我还不如趁着现在年轻，多赚点钱。”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还小，等你长大一点就懂了。”

郑婷看着她崭新的衣裳，首饰，焕然一新的外表，知道她已经做定了选择，不会被郑婷这个还在泥沼中沉沦的可怜人三言两语所改变。

一个被改变的世界观是很难纠正过来的。用黄金或美金编织的餐盘，盘内是少女的胴体。黄金的刀叉，玛瑙的摆盘，小料是珍珠粉或金沙，佐菜是奢侈的包包和首饰。少女吃着别人喂来的美食，自以为大赚一笔，殊不知自己才是别人的盘中餐。目之所及尽是繁华，便以为繁华也属于自己。殊不知自己只是繁华上栖息的一只小虫，一旦沾脚，就找不到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