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时空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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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你好燕子

【2001年6月27日】

海岛巴黎才装修完不久,屋内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超过十米的挑高由数十根雕龙画凤的柱子支撑,脚底是深黑色的大理石瓷砖,抬头上仰,是一弧金色的圆顶,坠着一盏三层的水晶吊灯。

这吊灯能调节光亮,亮堂时可做礼堂,让达官显贵上台发言讲话;暗时便能显现它的真正用处了,五彩斑斓的光束射进大堂正中央的舞池,人的脸沉浸在光里,把理智一同沉下去。浮上来的便是青年男女的荷尔蒙,他们忘情的在灯下舞动,把头发和身体一同甩出去,甩到激动时便忘情拥吻。双方啃得难舍难分,直接去二楼的包间,一夜春宵。

海岛巴黎永远是香的。

前调是少女的味道。十三岁至十八岁之间的女孩,总共有三十二个,高矮胖瘦站了两排。一个姓余的中年女人站在她们面前,她是这里的领班,也是负责人。没人清楚她的真实姓名,也不会有人在乎。这里的人为了符合“海岛巴黎”的欧式调性,每个人都起了个英文名,她是Emire,中文翻译过来便是艾米尔,但没人敢直呼其名,都是毕恭毕敬喊一声“余姐”。

余姐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保养得体,身体上下没有一处走样。红色的短发嚣张的炸开,使得她一个头看起来两个大。眼皮一翻一合的时候,能看见眼皮上趴着的肉筋,如一只圆滚滚的蚕,得益于失败的双眼皮手术。本该是自然衰老的年纪,但她却有一张饱满如婴幼儿的脸颊,腮帮子鼓鼓的,左颊处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连接着无数细小的血管,痣上面带着稀疏的绒毛。远远看去,如爬了一只黑色的蜘蛛。

余姐的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金属棍子,高跟鞋在大理石瓷砖上来回踱步。

嗒嗒嗒。

“能进我们会所,你们应该感到荣幸。一般的夜总会服务员一个月才一千,你们是一千五。别人一天上十个小时,你们只有八个小时,还包两餐。”

嗒嗒嗒。

“条件给你们开得这么好,你们就要知足,好好给我干。我们会所里的客人,都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这些大人物,随便挥挥手,都够你们打一辈子工的。”

嗒嗒嗒。

余姐的废话很多。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了,三厘米的硬底皮鞋让脚底很痛,同时从小腿上泛起一股一股的酸意,郑婷忍不住想蹲下,但余姐的眼神来回扫视,从每个人的背后滑过,有任何一个弓腰的人都会遭至重重地一棍。

杀威棒。

郑婷悄悄活动脚踝,颈子也往上拔了拔,能听到咔咔声,她累了,余姐那张凶狠的老脸她看累了。视线不受控制的飘到了身旁的另一个女孩身上。十六七岁的模样,已经发育的玲珑有致,也不屑于将自己的乳藏起来,完全没有青春期女孩的羞耻感。胸口上耷拉着几缕淡黄色的头发,萎靡不堪。

“喂,你叫什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嘴唇没有大动,确保只有郑婷能听到。

“郑婷。”心在一瞬间漏了一拍,“你呢?”

“李燕,小燕子的燕。”

小燕子?她的脑海里浮现了赵薇的那双波光粼粼的大眼睛。侧头偷看,有些失望,李燕与赵薇没有任何的外貌相似,没有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甚至连双眼皮都没有。标准的蒙古厚单眼皮,曾经是用来抵抗严寒的,跟随着成吉思汗征战欧洲,如今却不符合当代审美。

“你多少岁?”她没察觉到她的失落,继续问。

“十三。”她回答,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两个月就十四了。”

“好小啊。”咋舌,控制不住的惊讶,“怎么这么小就来了?”

“我——”话还没说出口,余姐的教鞭便打了过来。金属的教鞭凌空一闪,落出寒光,准确的击在郑婷的嘴上,“开会时交头接耳,扣五十!”

猝不及防,火辣辣的痛让郑婷退后两步,捂住嘴,泪水瞬间蓄满眼眶。

“你干什么!”李燕如梁山好汉一般站了出来,挡在郑婷面前,“打到人眼睛怎么办!”

郑婷躲在李燕的阴影下,生出一种强大的安全感。

余姐细长的三角眼勾起,眼皮上还顶着一根厚厚的肉筋。早年做的双眼皮,刀工粗厚,但不妨碍她毒辣的视线,“你叫什么名字?”

“我靠,刚刚你那一棍把人眼睛打瞎了怎么办!”她没意识到话题已经转移,还在继续义愤填膺。

“李燕。”后面一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还翻着一本花名册,“是老匡介绍过来的,十七岁,江北职高来的。”

“不要了。”眼皮上的肉筋微微蠕动,像一只蚕,“我们会所里不需要这么能说会道的人。”

李燕的脸瞬间惨白。

浓密夸张的假睫毛上下翻飞,余姐的眼里射出精光,“去把衣服换了吧,我给你报销打车费。”

“我不是这个意思——”挣扎,解释,声音微微颤抖。然后李燕被人连拉带拽的拉走了,三十二人的队伍顿时变成了三十一个。

郑婷看着李燕消失的背影,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张口。

内疚感将她淹没。对不起,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我家里还有妈妈要吃饭,我还要赚钱读初中。沉进去,沉进自私里去。假装刚刚她不是为自己出头,假装她与自己无关。

四周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只有余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你们要是觉得烦,大可以离开。你们可以回去读书,也可以跟着你们父母去南方进厂打工。纺织厂、电子厂、机械厂,有那么多厂子给你们选。”随即是一声嗤笑,“几千个人一个房间,机器嗡嗡声能把人耳膜震破,四五十度的高温,人进去就被烤化了。还有那些厂老板——韩国的日本的,台湾的香港的,他们让你们跪你们就得跪,让你们爬就得爬。你们可以自己想想,是伺候外国人舒服,还是伺候中国人舒服。”

在这里工作不是太难——至少和工厂里比起来。郑婷对厂子里流水线的工作不陌生,以前郑秀英在广州的电子厂里干过几个月的流水线女工,手上被烫得千疮百孔,晚上回家时,手还痛得发抖。

训完话后郑婷当天第一次上班,穿着蓝白相间的短裙,端着比脸还大的盘子。五色鎏金的瓷盘,从景德镇拉回来的,每一个都千斤重,千金重,砸坏一个这一个月就白干了。瓷盘莹润如玉,如少女姣好的皮脂。这么好的盘子,放什么都是糟践。所以余姐至多只用它装水果,几粒葡萄,几块西瓜,然后以一个匪夷所思的价格卖出去。

值钱的不是水果,也不是盘子,而是端盘子的服务生。纤细的手腕撑着盘,几乎要坠下去,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她们只得躬起腰肢,将领口和胸脯送出去给客人看。偶尔遇到手脚不干净的客人,还得回以赔笑,笑自己不能囫囵脱光,真是万分的抱歉。

郑婷快就适应了海岛巴黎的工作。就像余姐说的,端盘子,收吧台,偶尔搀扶醉酒的客人离开,这个工作的确不算太难,但也绝不算简单。会所里的音乐振聋发聩,说话都得扯着嗓子、脸贴脸才能听清。让那些身价百万、千万的老板扯着嗓子说话显然不太现实,所以这里的服务员都得学会察言观色,读懂口型。

上班第五天,一个服务员因为没听清客人的吩咐,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建筑商老板劈头打了几个耳光,整个人被扇倒在地,口鼻都在流血。第二天她就消失了,再也没回来。余姐在集合训话的时候淡淡地说她耳膜穿孔了,赔了两千块钱,打发回去了。乍富的第一批人靠什么发家不难想象,这些老板打人不分性格和年龄,从来都是照死里打。

郑婷不知道这顿打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身上。

因为年龄小,只有十三岁,是同期服务员中最年幼的一个,又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瘦小不堪,每当她需要提供服务的时候,用细小的胳膊端着巨大的铁托盘,总给人一种弱草迎风之感,颇有几分惹人怜爱的轻易感。

“这么小就出来啦?”

点头。

“家里条件不好?”

妈妈难产死了,爸爸高位截瘫,还有两个弟弟妹妹要养。早就编好的说辞,倒水一样自由流淌。

“真可怜。”略带怜悯,“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闺女也这么大,每天叛逆的要死,看着就烦,还是你好,你乖。”说着把手掏进了女孩的胸口里,女孩咯咯咯的笑着,也不反抗,只是流光溢彩的眼影下的眼珠却是无神的,像一条死鱼。

工资日结,包两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收到小费。当郑婷第一次把钱交到郑秀英手里的时候,郑秀英激动地脸都红了,眼睛放光:“这么赚钱?”

郑婷点头,纂钱的手往前伸了伸,露出纸币上的数字。

郑秀英激动地把郑婷抱在怀里,连亲了五六下,声音从喉咙里抖出来:“真棒!我的闺女真厉害,这么小就这么能赚钱!”她把钱又数了一遍,塞进胸罩里,“我就知道没看错你!厉害,比妈能赚钱!”

一股淡淡的甜味从胸口发出,郑婷整个人如同浸泡在一片暖阳里,四肢都酥麻了。

这夸赞是全世界最香甜的糖,她是全世界最馋嘴的小孩。为了这一抹的甜,她把收到的二十块小费也拿了出来。

“妈妈,还有。”

笑僵在郑秀英的脸上,眼珠在纸币和郑婷的脸上往复,嘴角砸下去,眉头挑起来,母女温情一扫而光,变作愠怒、怀疑、讥笑。

“还有?”语调上扬“你居然学会私藏了?”语调下沉,表愤怒。

“我没有……”口舌干燥,一时不知怎么解释,“这是一个客人的小费,我放在兜里忘了……”

郑秀英的手抬了起来,习惯性做出要打的动作,但片刻后放了下来,这个身体每一处都等同于宝贵的钞票,她的情绪不值钱,为了这二十块的怒火,把摇钱树打坏了简直蠢不可及,“你明天还要上班,我今天不打你。”

打了就会影响工作,影响赚钱。上一顿打还要追溯到一个多月前,在锦绣苑,在周玉的家里,在那对母子面前。为了一张谅解书,她把她打得头破血流。回到家以后,她用毛巾包冰块,一点点地擦拭她额头上的肿包。

“别怪妈妈。”她说,“你只有挨了打他们才会谅解你爸爸。你也不想爸爸坐牢,我们赔钱吧?”

点头。

“不过你这顿打挨得真值——”眉眼弯弯,得意地笑,“我们至少要赔好几十万的,现在一毛钱都不用赔了!”

因为挨打能少赔一笔钱,因为挨打不能赚钱。郑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人民币挂了钩。

七月的一天,一张熟悉的脸又出现在了服务生的队伍里。

“李燕!”郑婷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脱口而出。

一月不见,李燕瘦了不少。蒿草一般的黄发变成了不均匀的黑,像被墨水浸透的稻穗,乖巧的耷拉在少女的脖间。她变了,不光是发型、发色,还有整个人的气质和氛围。

听到呼唤,回头,她淡淡地看了郑婷一眼,没有表情,像看一个陌生人。

余姐适时地出现:“有的人出去了一圈,发现还是这里好,所以回来了。”说着她扫了一眼李燕,讥笑,“既然回来了,那就好好干吧,这种机会没有第二次了。”

话毕,所有人散开,更衣的更衣,补妆的补妆,等待夜幕的降临,然后在海岛盛开。

郑婷追在李燕的屁股后面,有很多话想问,但嘴唇微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后来,郑婷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一些传言,说李燕才十七岁,本来就是一个学生。她翻了校门偷偷出来打工,海岛巴黎不要她,她又只能回学校。但是学校太“乱”了,她被人欺负,受不了了,在海岛巴黎的门口徘徊了几天,哀求余姐让她回来。余姐不要她,她就跟了余姐一路,最后跟到她的别墅门口,跪了一整夜。

李燕一扫曾经的张扬。她剪了乖巧的妹妹头,齐额的刘海,收敛性子,乍一看还真像一个乖巧的女高中生。

郑婷几次想给李燕道歉,但都被她无视,二人之间隔了一道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