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1月30日,稻盛和夫出生于日本最南端鹿儿岛市的药师町(现城西镇)。在七兄妹中,他排行老二。当时,父母经营着一间小小的家庭印刷厂,家境虽不富裕,却总是很热闹。稻盛小时候爱哭,曾被叫作“三小时哭虫”。第一天上小学是由母亲陪同进教室的。当老师宣布家长们可以回去时,稻盛突然放声大哭。结果,其他家长都离开了,只剩稻盛母亲一个人站在教室后面,尴尬得无地自容。
但在家里,稻盛调皮可爱,亲戚们相聚时,他常常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小学低年级时,叔叔常带他看电影。看完回家,稻盛就被弟妹们围住,他会把电影里的情景,按自己的理解,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述一遍。弟妹们听得出神:“啊!真有趣,比亲自去看还过瘾。”这时稻盛就格外得意。
小学一年级时,他的学习成绩优秀,门门都是甲等。但因为贪玩,到了二年级,降为门门都是乙等,但他并不在意,只要与同学们玩得高兴,他就心满意足了。稻盛父母都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又忙于生计,从不督促他学习。
虽然学习不用功,成绩平平,但在小朋友中,他的人气却很高,因为遇到其他班刺头的挑衅时,他敢于反抗。他带大家玩打仗游戏,点子多、会指挥。玩累了,他还会带着他的跟班们回家吃红薯。稻盛的母亲很好客,而稻盛分红薯时总是先人后己。这样,他自然而然就成了“孩子王”。
“孩子王”的首次挫折是升学考试失败。当时,他和班上许多同学一样,都报考鹿儿岛一中,但发榜时,平时成绩不如他的人都考上了,唯独他名落孙山,稻盛不禁黯然落泪。回到家里,父母仍然忙碌,没人理会他的伤心。无论是自己曾经的小跟班,还是那些天敌般的富家子弟,都神气十足地穿上了一中的校服,而平日里的“孩子王”稻盛只有黯然神伤。直到几十年后的一次同学会上,有一位考上一中的同学对稻盛说:“当时你的眼神那么毒,你嫉妒我的样子,我记了一辈子。”
第二年稻盛再考一中,再次落榜,自信再受打击。而此时美军的飞机开始轰炸鹿儿岛[2]。对稻盛来说,更不幸的是,他又患了病,发烧躺在床上浑身乏力,他心灰意冷,准备放弃升学了。但这时,小学班主任老师扎着防空头巾来到稻盛家,说:“是男子汉就别泄气,天无绝人之路。”老师已经代他在另一家初中报了名。就这样,在这位老师的陪同下,稻盛第三次参加小升初考试,这次总算考上了,是鹿儿岛一所垫底的初中。
因为持续低热不退,母亲带他上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结核初期的“肺浸润”。当时肺结核被认为是绝症。这时候,邻居大婶借给他一本书,书中关于疾病与心态的话,引起了他的思考。后来因为美军对鹿儿岛的不断轰炸,稻盛疲于奔命,无暇顾及疾病,反而促使了疾病的痊愈。
但没过多久,美军的飞机把稻盛家的房屋,包括印刷机器炸成了一片废墟。好在一家人没在战火中受伤,而父亲因为年轻时跌落河中,一只耳朵失聪,因此免除了兵役。
在战后[3]的混乱中,因为政府按人头发放新币,父亲积蓄的旧币变成了废纸。要养这一家人,父亲不敢借债重建工厂,稻盛家陷入了极度贫困。为了生存,他们自制海盐,私制烧酒,在黑市兜售,母亲卖光了自己的和服。局势稍稳定后,父亲做起了战前做过的纸袋生产,全家的生活才略见起色。稻盛帮助父亲卖纸袋,他把鹿儿岛分成七个地区,每天去一个,每周循环,这一战略奏效了,再加上“卖纸袋男孩”的热心,稻盛大获成功,居然把竞争对手挤出了鹿儿岛。年少的稻盛一出手就显示了他不凡的商才。
当时,初中升高中不需要考试。为了上高中,稻盛与父亲吵了一架。父亲认为:“家里这么贫困,母亲身体这么瘦弱,还要照顾这么多年幼的孩子,你还好意思上高中?赶快找个工作养活自己。”
稻盛说:“家里虽然穷,但把我送进高中,难道不是你当父亲的义务吗?我一定要上高中!”父亲受不了儿子顶撞,随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并把他赶出了屋。倔强的稻盛在屋外的台阶上坐了整整一夜。最后父亲妥协了,卖了祖上传下的仅有的三亩薄田,供稻盛上学用。稻盛承诺高中一毕业马上工作。
但临近稻盛高中毕业,他哥哥极力主张让这个家里最聪明的弟弟上大学。中学校长亲自登门家访,对稻盛的父亲说,这孩子有潜质,一定要让他上大学。在申请奖学金和打工挣学费的条件下,父亲终于同意了稻盛继续升学的请求。
因为小时候患过肺结核,稻盛报考了大阪大学医学系的药物专业。高中成绩优秀的他信心十足,不料考试再次落榜。稻盛本想休学一年再考,但家里的经济条件根本不允许。无奈之下,稻盛报考了招生较晚的、本地的鹿儿岛大学,这次顺利考上了,专业是工学系的有机化学。
除了参加不要成本的“空手道”这一课外活动以及打零工,稻盛四年的大学时光,都花费在用功学习上。功夫不负有心人,稻盛学习成绩出色,属于顶级水平,然而临近毕业却找不到工作,多次参加应聘面试,结果都是“不予录用”。失望之余,稻盛陷入了痛苦和沮丧。
1955年,在朝鲜战争结束后不久,日本经济状况由高峰跌入谷底,大学生就业困难,没有名气的地方大学的毕业生更是如此。不过,凡是有背景、有门路的人,仍然能轻易进入大公司。
父母含辛茹苦,兄弟姐妹节衣缩食,好不容易让自己上了大学,因此稻盛热切盼望就职赚钱,补贴家用。然而,现实冰冷无情,毕业即失业。走投无路,焦急之下,稻盛产生了加入暴力团的念头。
稻盛当时想,难道自己干过什么坏事吗?为什么老天不长眼,让自己这么倒霉?既然世道如此不公,穷人没有出路,毕业了还找不到工作,不如干脆加入暴力团,也不失为一条出路。比起这个世态炎凉的社会,暴力团不是更讲义气吗?自己力气不小,练过空手道,从小当“孩子王”,懂得聚拢人心,做一个知识型的暴力团成员或许更有出息。
稻盛后来回忆说,他曾经多次在鹿儿岛繁华街“小樱组”这一暴力团事务所的门口徘徊。当时,如果一脚跨进了暴力团的大门,自己就可能成为一个略有名气的黑帮头目,因为自己有一腔热情,也不缺少能力。但这是反社会的,如果误入歧途,自己的一生就毁了,说不定现在还在监狱里待着呢。当时的自己固然运气不佳,但一味怨天尤人,愤世嫉俗,人生也绝不会时来运转。虽然自己挫折不断,什么事情都不顺利,但老天不会总是不公,23岁以前或许多灾多难,但自己决不能泄气,只要不断努力,曙光一定会出现,人生必须有这样的信念。
鹿儿岛大学工学系主任竹下教授对这位得意门生的就业非常关心,经他出面斡旋,京都松风工业株式会社的技术部部长同意接纳稻盛,但有一个条件:稻盛必须从鹿儿岛大学无机化学系陶瓷专业获得毕业证书,因为松风工业是一个生产绝缘瓷瓶的企业,应聘者必须专业对口。
但是稻盛的专业是有机化学,这本不是他心仪的专业。稻盛高中毕业考大学的志愿本来是医药学,因为稻盛小时候染上了结核病,而他的两位叔叔、一位叔母都死于肺结核。叔叔、叔母因为缺乏有效的药物和必要的治疗而悲惨死亡的情景,在稻盛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种印象催生了他的一个愿望,就是将来能够从事医药研究,亲手治愈那些受病魔折磨的可怜患者。
为了实现这个朴素的愿望,稻盛报考了大阪大学医学系的药物专业,很遗憾没有被录取,不得已才进了鹿儿岛大学工学系。考虑到有机化学同药物学比较接近,稻盛就选择了有机化学专业。
况且这时的就职条件是必须持有无机化学中的陶瓷专业的毕业证书,稻盛几乎绝望了。但想到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就可能面对长期失业的痛苦,稻盛被一种深刻的危机感所笼罩。好在离正式毕业还有半年时间,为了就业,为了生存,稻盛毅然决定改变专业,他找到无机化学系的岛田教授,恳求岛田指导,准备相关的毕业论文。
正巧当时在鹿儿岛县的入来镇发现了一种黏土矿,于是稻盛就以“入来黏土诸种物理特性”为题,着手写论文。由于无机化学的学习必须从头开始,所以最后半年,稻盛全力以赴,奋起直追,放弃了全部休息日,夜以继日地潜心研究。作为付出了半年心血的结晶,稻盛的毕业论文有深度、有分量。在论文发表会上,受到了著名教授内野先生的赞赏。内野先生是学术界和实业界的权威,见多识广,他认为稻盛的论文以及论文背后的思想逻辑不亚于任何一位东京大学高才生的论文。这一评价让稻盛受宠若惊,增强了自信。这样,稻盛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绝望中走出,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顺利进入了松风工业。
然而,稻盛的厄运还没有到头。稻盛在全体家庭成员的殷殷送别之中,欢天喜地、意气风发地从鹿儿岛踏上赴京都之路,胸有抱负,满怀希望,跨进了松风工业公司的大门。不料,现实又向他迎面泼来一盆冷水。
稻盛被领到职工宿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幢陈旧不堪,似乎随时都会倒塌的破房子。进屋一看,榻榻米破烂不堪,席草外翻,令人生厌。他怎么也没想到从学校进入社会,新的生活竟在这种破旧和冷清中开始。
宿舍是公司的缩影。松风工业从生产日用陶瓷到进军电力陶瓷行业,有过一时的辉煌。但时过境迁,因为在高压绝缘部品领域竞争失败,连续10年亏损,当时,企业已经资不抵债,处于银行托管之下,甚至连工资也经常拖延发放。而从银行派来的经营者又瞎改革,劳资关系变得十分紧张,工会[4]经常组织罢工,企业里一年到头“旗帜招展”。
同期入职的5个大学生碰到一起就发牢骚:我们怎么这么倒霉,进了这个破企业,赶快想办法跳槽。没过多久,那4名大学生就先后辞职了。稻盛也想离开,而且考上了一个待遇不错的自卫队的干部学校,报到时,需要老家把户口簿的复印件寄来。但他望眼欲穿,就是不见寄来。提交期限一过,稻盛只好放弃。事后追问父母,才得知是哥哥不赞成,哥哥很生气:“家里人省吃俭用,培养了一个大学生,托竹下先生牵线,好不容易才进了公司,人家好歹给了你饭碗,你对公司做出了什么贡献?工作不到半年就要辞职,好意思吗?”
这样,同期入职的大学生只剩稻盛一人了。稻盛不禁悲从中来,不知自己的厄运何时是个尽头。
但他转念又想,究竟离开公司正确,还是留在公司正确?辞职转行到了新的岗位未必成功。有的人或许辞职后人生变得顺畅了,但也有人辞职后的人生更加悲惨;有的人留在公司努力奋斗,取得成功,人生美好,但有的人留任努力工作,人生还是很不如意。情况因人而异吧。“要辞职离开公司,总得有一个确凿的理由,要师出有名,只是笼统地感觉不满就辞职,那么今后的人生也未必就一帆风顺吧。”稻盛说,“而当时,我还找不到一个必须辞职的充分的理由,所以我决定先埋头工作。这个决断让我迎来了人生的转机。”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稻盛决定改变自己的心态。
稻盛想,自己既然改变不了周围的环境,那么就改变自己的想法和行动吧。总是发牢骚,说老板的坏话,骂社会不公平,怨家里穷,感叹自己命运不好,整天想这些负面的东西,除了让自己的情绪更加消极,没有任何意义。与其这样,还不如将年轻人的热情投入研究,先做好眼前的本职工作再说。
人是奇怪的动物,念头一变,心情就轻松了,稻盛还练过空手道,精力旺盛。他全身心投入了研究。杂念排除了,就很容易发现事物的真相。他的研究有了初步的成果,他也对研究产生了更大的兴趣。领导表扬他,到实验室来鼓励他,他更加有干劲,干脆把床被、锅碗搬进了实验室,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工作。经过一年时间的苦干,他的研究获得了重大的突破。
稻盛当时的研究任务是开发电子工业用的绝缘陶瓷。传统的电力用绝缘瓷瓶只在50赫兹的低频条件下适用,而电视机要几百万赫兹。开发高频绝缘材料,是当时的世界性课题。
而开发这种材料有一个技术难点,就是材料的成型。有一种矿物质,成分是氧化铝、氧化镁和氧化硅,它的微粉末纯度可达标,绝缘性能好,但很松脆,没有黏性,即使混入一定量黏土和水也难以成型。这个材料的纯度与黏性之间的矛盾,在当时是世界性难题。
一开始,稻盛也用各种配比的各种陶土,与这种矿物粉末混合,用各种压制方法做实验,反复实验,反复思考。每天用乳钵将材料粉碎混合,压制成型。可能想到的一切办法都试过了,都不理想。但是他无论如何非解决这个问题不可,不但上班时想,吃饭也想,走路也想,睡觉也想,持续不断地想,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天,夜深了,虽然不断做实验已经身心疲惫,但稻盛心里还在想,有没有不加黏土,而使材料成型的方法呢?这时候,不经意之间,他的脚被实验台下某个东西绊了一下。“怎么回事,哪个家伙把这个东西搁这地方!”稻盛无意识地骂了一句,低头一看,发现鞋子上沾上了一种滑腻腻的东西,把它拿起来仔细看,原来是提炼石油时得到的一块石蜡。稻盛一下子打了个激灵。“就是它!将它与干巴巴的微粉末混合的话,说不定会……”
稻盛找来一块薄铁板,敲成一个锅,放入石蜡,加热到60摄氏度熔化,然后加入矿物微粉末,像炒饭一样拌匀,冷却后放进模具压制成型。成型成功了,非常理想。烧制时石蜡挥发了,成品中不留任何杂质。那么令人头痛的问题,居然用这么简单的方法一下子解决了,稻盛先生将此事称为“神灵的私语”。
利用这项技术,用于电视机、收音机的高频绝缘材料首先被制造出来,最初批量生产的产品,是松下电器的电视机会用到的绝缘材料。
稻盛说:“使用石蜡、树脂这类有机物帮助无机物成型,这种方法现在已是常识,但是,在全世界,当初第一个发现它的却是我。然而,当时我头脑里闪过的这种灵感,并非出于我个人的实力,在我偶然踩上石蜡的一刹那,是‘神灵’给了我启示。‘神灵’看到我日日夜夜、呕心沥血、苦苦钻研的样子,心有不忍,可怜我,故意让我绊跤,赐予了我最高的灵感,我想事情只能这样解释。”
这种材料同美国当时最负盛名的通用电气研究所一年前在全世界首先合成成功的材料,结构完全相同,但合成方法却完全不同,也就是说,稻盛的方法也是世界首创,而且竟可以同通用电气匹敌。
既无精密设备,又无理论指导,京都一家濒临破产的陶瓷企业,在一个简陋的实验室里,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还不是学这个专业的,赤手空拳,居然搞出了与世界超一流公司通用电气的产品媲美的科研成果。
有人说,这好比中彩票,是偶然的幸运。稻盛自己也认为这是偶然中的偶然,这种极小概率的好运,以后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
然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灵感,这种灵感带来的幸运,之后竟然接二连三地出现。
出身贫困,升学失利,罹患结核,遭遇战争,就职无门,跳槽不成……多灾多难的青少年时代,到此终于告一段落。从发明新材料、开发新产品起,稻盛的工作和人生开始迎来转机,进入良性循环。这种良性循环不仅开始改变他的命运,而且让他开始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有一种非常重要的、类似人生观的东西在他心里萌动。
这个类似人生观的东西是什么呢?用一句话来表达,就是心态决定人生。或者说,人生就是心中描绘的状态在现实中的写照。
这个结论,主要来源于稻盛自己亲身经历的两件事情:一件是反面的教训,一件是正面的经验。
稻盛在12岁时染上了肺结核,在当时,肺结核是不治之症。他还目睹了叔叔、叔母因患结核病在家中死去的情景。染上结核病,低烧不退,躺在床上,稻盛心中充满了不安和恐惧。这时邻居大婶借给他一本带有宗教哲理性质的书。一个12岁的孩子本来不会去读这种书,但在面临死神威胁的特殊时刻,稻盛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贪婪地阅读,认真对照思考。
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心底有吸引灾难的磁石,它会从外界吸引疾病、失业、刀枪等。”
当时还是孩子的稻盛读到这话,感到非常困惑,他想“我的内心并没有呼唤结核病的到来”。但是,稻盛看到,自己的父亲作为长兄,对患病的弟弟、弟媳精心护理。父亲满怀着大爱,不顾自己的安危,尽心尽力照料病人到最终。虽然他一直与患者近距离接触,却始终没有受到感染。另外,稻盛的哥哥对结核病毫不介意,结果也安然无恙,别的弟弟妹妹也没受影响。而自己呢?自己对结核病怀着深深的恐惧,忐忑不安,一味厌恶,刻意躲避,以至于在路过叔叔房门口时,捏紧鼻子,飞奔而过。
在与父亲和家人的对比中,在书籍的启示下,稻盛的认识产生了飞跃。他说:“正是自己这种只考虑个人安危的、虚弱的、卑怯的心灵,招致了结核病菌的侵蚀。”[5]
这是何等深刻、何等猛烈的反省啊!而这样的反省居然发生在稻盛这样一个年仅12岁的孩子身上。
另一件事情就是上述的,稻盛大学毕业之后遇到的就职困难。经人介绍,好不容易入职的松风工业公司,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文简称二战)后持续亏本,领导内讧,工人罢工,工资拖延发放。在这种情况下,稻盛发牢骚,说怪话,差不多半年中一事无成。
既然继续发牢骚也无济于事,稻盛一改怨天尤人的情绪,全身心投入领导分配给他的研究工作中。因为排除了杂念,心纯见真,他的研究就有了成果。一有成果,他就来了兴趣,于是更加努力,于是成果更大……稻盛的人生从此进入了良性循环,不久他就有了重大的发明,接着,把发明成果商品化的努力也获得了成功。
从一事无成到不断成功,从山穷水尽到柳暗花明,这种急剧的、不可思议的变化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呢?
稻盛还是原来的稻盛,他的智商没有也不可能提升,他的能力也说不上有多大的提高。另外,那个企业还是一个亏损的企业,工人照样罢工,工资依然迟发,工作环境也没有丝毫变化。唯一改变的,仅仅是稻盛自己的心态。心态一变,行动随之改变,结果人生就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稻盛的前景一片光明。反面的教训和正面的经验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心态决定人生。
当时,指导松风工业产品出口的一位大人物——三井物产的吉田先生,看到该企业别的部门死气沉沉,唯有稻盛领导的特磁科热火朝天,觉得很奇怪。他在东京大学的同窗好友,鹿儿岛大学著名教授内野先生经常在吉田面前夸奖稻盛。一次,吉田先生来松风工业指导工作时,约见了稻盛,在静静地听取了稻盛重建公司的种种意见以及背后的思想后,吉田先生大为感动,他大声说道:“才二十几岁,年轻人,真不简单,你已经有了自己的Philosophy。”稻盛当时不知道“Philosophy”是什么意思,回到宿舍一翻辞典,原来“Philosophy”就是“哲学、信念”。那个瞬间,稻盛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阵颤动。哲学后来成了稻盛人生的一个关键词。
内野先生和吉田先生都是伯乐,初次相逢就看出了稻盛这匹千里马的价值。可惜世间伯乐并不多。稻盛虽然被提拔为特磁科科长,并提出了企业从电力陶瓷向电子陶瓷转型的战略,但却无法获得上司的认同。
为了不中断对客户松下电器的供货,稻盛领导特磁科拒绝罢工,并训斥了个别经常旷工的员工,因而受到工会少数激进分子的围攻。
另外,一些毕业于名牌大学的老资格的技术干部认为,企业能维持到现在,都是他们的功劳。稻盛是一个地方大学的毕业生,仅仅4年,在电子陶瓷领域就做出了成果,说明这项工作并不困难。他们要求由自己来领导研究和开发,稻盛只要做新产品的试制,做好配角就行了。他们低估了稻盛的能力和功劳,还想剥夺他从事开发工作的权利。只在形式上破格提拔稻盛为第二陶瓷科科长,算是一种平衡。这让稻盛怒不可遏。这些人在常规的电力陶瓷领域一败涂地,又把发明创造看得那么简单。如果向他们让步,不仅公司发展受阻,自己和自己的部下也未免太可怜了。稻盛提交了辞呈。经公司领导再三挽留,特别是一位与稻盛要好的车间主任苦苦劝说,稻盛才暂时留了下来。
当时,美国与日本之间有一个建立微波通信网络的计划。与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合作的日本日立制作所,将计划中的陶瓷真空管的试制任务交给了松风工业的稻盛和夫。稻盛满怀信心地投入研究开发。但日立提出的标准很高,好不容易做出的样品,对方总不认可。但稻盛愈挫愈奋,越是失败就越燃起他的斗志。
但是,新来的技术部部长见新产品开发迟迟未能成功,就对稻盛说:“对不起,你的能力已经到了极限,不必再勉强了,你就撒手,让别人来干吧!公司里可有许多比你更优秀的、名牌大学毕业的技术人员呢。”
这话如当头一棒,给了稻盛猛烈的刺激,这明显是对出身地方大学的自己的蔑视,是对自己的工作乃至人格的否定。稻盛沉默片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那好,你就请他们干吧,我辞职,现在就辞。”
在一个工作条件恶劣、面临破产的公司里,稻盛怀着梦想,不计报酬,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拼命工作,公司居然熟视无睹,也没人愿意去理解这位年轻人的心情。在既不值得信任也不值得尊敬的人手下工作,实在是难以忍受。
听说稻盛要走,社长赶紧来挽留,在一家著名餐馆请稻盛吃饭:“不要辞职了,部长不是那个意思。”稻盛的答复很干脆:“对不起,我已经不想在这里干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最后,为了便于交接,稻盛答应做到年底再走。
辞职后有一条出路,就是去巴基斯坦。一年前,有一位巴基斯坦大型瓷瓶企业老板的公子在松风工业实习,他请稻盛为他们的工厂设计并制造了一台高效的隧道式电炉。他对稻盛的能力和人品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提出可以用10倍高薪聘请稻盛去他的工厂当厂长。这个薪资,以及通过巴基斯坦去美国学习的可能性,让稻盛怦然心动。但在征求恩师内野先生的意见时,内野坚决反对:“那怎么行!不能去巴基斯坦卖技术。技术进步日新月异,你去巴基斯坦工作几年,再回国时你的技术就会落后,到时后悔莫及。”恩师的忠告让稻盛打消了去巴基斯坦的念头。
这时,一位从银行派到松风工业担任常务董事的人听说稻盛已经递交辞呈,就找到稻盛说:“你就自己办一家特殊陶瓷公司吧,我来帮你找出资人。”他看好稻盛,看好特殊陶瓷的发展前景。他又是银行的人,认识许多老板。他的主动提议,让稻盛喜出望外。
听说稻盛要辞职,特磁科的同事伊藤、浜本等人晚上都聚到稻盛宿舍,异口同声:“我也不干了,我跟稻盛君走。”“我早就想辞职了,就是因为稻盛在这里,我才没有走。”
稻盛把几个靠谱的下属约到小酒馆,明说了准备成立公司的计划。“哪怕计划失败,我们就是打零工,也会支持你把研究工作进行下去。”肝胆相照的同事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让稻盛既开心又感动。
创立新公司一事就这样决定了。在稻盛只有6个榻榻米的宿舍里,7位从松风工业辞职的同志聚在一起,年龄最大的稻盛26岁,年龄最小的伊藤只有21岁,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简陋的房间里气氛火热。
虽然决定创立公司,但公司前景如何,谁也说不准。为了把大家的决心凝聚起来,稻盛提议大家以血印明志,众人一齐附和。于是写下如下誓言:
“我们能力有限,但我们决心团结一致,拼命奋斗,为社会和世人做贡献。在此我们按血印明志。”
稻盛带头割破自己的小手指,在宣誓书上按下血印,并告诫大家切口不要太深,以免恢复期太长,影响工作。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稻盛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然而,事情突然被叫停,因为资金和投资人没有落实。前面提到的那位从银行来的常务董事,他提议稻盛办公司并主动寻找出资人的事情,不久就告吹了。
1958年,日本经济仍然不景气。这位常务董事熟悉的都是京都做和服的老板,他们对特殊陶瓷一无所知。同时,要拿出几百万日元,投资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他们不愿承担这个风险。另外,在深入交谈后,稻盛发现这位常务董事有通过介绍投资获利的动机。于是,稻盛主动断绝了与他的关系。
出资人不落实,事情一下子就回到了原点,公司成立不起来,一切无从谈起,连血印也白按了。在这紧要关头,松风工业的前技术部部长青山政次挺身而出。
其实,在松风工业,最了解稻盛的人就是前技术部部长青山。青山是稻盛进公司时的面试人,青山早就看出稻盛是一个超级“自燃型”的人,只要给他一个舞台,他就能演出一场大戏。青山认定,稻盛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在稻盛上面不可以配人”。当时,青山因为与新社长意见不合,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这时,公司派他代替稻盛去巴基斯坦,安装稻盛设计的隧道式电炉。巴基斯坦方面仍然执着地想通过青山说服稻盛赴巴工作。青山回国后,知道稻盛准备创业,也不好再提去巴基斯坦的事。这时,稻盛礼节性地问了一句:“我们正在筹办公司,您愿意参与吗?”
不料,这一问,竟然意外地问出了一个新天地。据青山后来回忆,稻盛准备创立公司,青山并非新公司不可或缺的人物。稻盛不过是礼节性地问了一句而已。如果当时稻盛不问,青山自己也不会主动要求参与。可因为这一问,才有了后续的大文章。
青山不仅眼光精准,而且他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找到可靠的投资人。
青山找的是他在京都大学工学部的同窗、时任宫木电机公司专务董事的西枝一江和常务董事交川有两位先生。开始时交川先生抱有疑惑:“不论稻盛这个青年多么优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子,能成何事?青山你是不是太轻率了?”
西枝也有疑虑,他说:“即使办一家买进卖出的商业型企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是要使用复杂技术的生产型企业,而且是以研发为中心的技术型企业,难度太大了。青山你说得简单,但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青山韧劲十足,不屈不挠,一遍又一遍游说,讲新型陶瓷如何前景广阔,稻盛这个小青年如何与众不同。青山带着稻盛拜访西枝和交川,并请他俩参观了向松下供货的特磁科的生产现场。禁不住青山的热忱和坚持,西枝和交川决定向宫木社长汇报。宫木社长德高望重,且他自己就是一个技术型企业的创业者,对这件事比较理解。
最后宫木社长等人决定出资成立京都陶瓷株式会社。资本金300万日元,其中现金出资200万日元,技术出资100万日元。
现金出资的200万日元中:
技术出资的100万日元中:
公司由宫木兼任社长,青山任专务董事,稻盛任董事兼技术部部长,实际经营则全权委托稻盛。公司暂借宫木电机空置的仓库作厂房。
稻盛感叹说:“宫木、西枝、交川,这些‘明治汉子’身上的豪气让我钦佩不已,感激不尽,他们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的技术得以问世。”
公司成立,稻盛有了用武之地,但在我看来,正是因为稻盛这位年少的“昭和汉子”英气逼人,这才吸引了他们慷慨解囊。
西枝先生作为新公司的出资人之一,还以自家房屋作抵押从银行贷款1000万日元,帮助解决新公司流动资金不足的问题。西枝征求夫人意见时说:“有个叫稻盛的年轻技术员想办公司,见面后,我发现这个年轻人很了不起,非同寻常。我很想在资金方面助他一臂之力,但现在我们没钱,我想用家里的房子担保从银行贷款。但万一这个公司倒闭,我们的房子会被银行收走。”他夫人说:“一个中年男子居然被一个青年男子迷住,太少见、太难得了。既然你为他倾倒,那即使失败也是遂愿啊。”
1958年12月13日,稻盛正式从松风工业辞职,第二天就与在松风工业时的下属须永朝子女士结婚。婚礼在京都市政厅的一个房间里举行,除双方亲戚外,只有几位在松风时的同事出席,婚宴简朴,只提供了咖啡和蛋糕。把与家庭生活有关的事情托付给妻子后,稻盛全身心投入新公司的筹建以及日后的经营中。
1959年4月1日,在京都市中京区西京原町,宫木电机公司的一幢木造两层小楼内,京都陶瓷公司宣告成立,员工28名。
在公司宣告成立当晚的恳亲宴会上,稻盛就向员工们畅谈愿景:“让我们拼命干吧!虽然我们现在只是一个小微企业,甚至还要租借宫木电机的仓库开业,但我们要创造一个卓越的公司,首先要成为西京原町第一的企业;成为西京原町第一以后,就要瞄准中京区第一;成为中京区第一以后,目标是京都第一;实现了京都第一,再就是日本第一;成为日本第一后,当然就要成为世界第一。”连稻盛自己也觉得这好比痴人说梦一样。但描绘宏伟的蓝图,稻盛并不是毫无底气。
首先,精密陶瓷蕴藏着巨大的可能性;另外,稻盛从小就是“孩子王”,懂得聚拢人心;卖纸袋的成功显示出他的商业天赋;大学毕业论文受到著名教授的赞赏,证明其研究能力;开发新材料镁橄榄石,顺利开发新产品,并在商品化量产上一举成功,证明其技术实力;松风工业整体冷冷清清,但他领导的特磁科则热火朝天、如火如荼,甚至在罢工风潮中,特磁科也岿然不动,坚持生产,显示出稻盛在企业的危难关头凝聚团队的能力;特别是他才二十几岁,就具备了自己的哲学理念,也就是具备了指引他不断前行的明灯,这简直独具一格;还有值得尊敬的恩人、恩师的无私援助;创业伙伴的赤胆忠心;员工们不知疲倦的努力……稻盛说:“每晚加班到深夜,厂门口总有叫卖面条的小贩应时而来,我和员工们总是边吃夜宵,边说未来的梦想,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京瓷创业之初,日本陶瓷行业就已经有两家巨头,规模是京瓷的千倍以上。比如,日本特殊陶业公司生产汽车发动机点火装置,当时已成世界性的企业。而且日本大型电器电机厂家只从自己的关联子公司采购陶瓷零件。在这种情况下,京瓷要生存发展,只有创新这一条路。参观京瓷的产品馆,我们可以看到,京瓷数不胜数的产品几乎全部是创新的,其中不少是划时代的新产品。
例如,集成电路的陶瓷封装,就是将多层、最高20层芯片叠加在一起,烧结成产品,技术难度极高。稻盛带领8位技术人员吃睡在厂3个月,不分昼夜,绞尽脑汁,人人灵感如泉涌。当制作成功的样品拿到美国客商面前时,他们眼前一亮。不久,硅谷的商家蜂拥而至。为了满足客户的急需,京瓷在鹿儿岛的川内市快速建设了专门工厂。据说,没有京瓷的川内工厂,就没有美国硅谷的繁荣。京瓷的半导体封装席卷美国,趁着这个势头,京瓷的股价异军突起,超越索尼,荣登日本第一。当时,美国国防部忧心忡忡,因为包括战斧巡航导弹在内,美国尖端武器中都需要京瓷的半导体封装。如果美日关系生变,美国的国防安全就有隐患;另外,美国客户也提心吊胆,因为需要京瓷的封装,所以他们设计的集成电路的秘密,京瓷全都知晓。但稻盛宣布,京瓷只为客户提供相应的封装产品,绝不与客户竞争;当时美国通用电气公司的杰克·韦尔奇也看出了精密陶瓷行业前途无量,于是投入重金购买设备、引进人才,准备与京瓷一决胜负,结果惨败。韦尔奇访问日本,见到稻盛时曾当面认输。
1979年,当时85岁的松下幸之助与47岁的稻盛和夫有过一次对谈。一开头,松下就夸奖稻盛说:“您的行动总是领先一步,您总是开拓前进。而一般的企业只是与时俱进,甚至落后一步。贵公司是自动开展事业,而我们的经营流于平凡。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
京瓷公司创新当头,用百米赛的速度跑马拉松,发展迅猛,创业第十二年就成功上市,在陶瓷行业很快名列世界第一。企业销售利润率最高时逼近40%,这在制造业是罕见的。在发展过程中,京瓷吸收合并的计算器厂、通信机器厂、复印机厂、光学材料厂、有机化工材料厂乃至大型电容器AVX公司,都在短短一两年内扭亏为盈,并成长为高收益企业,无一例外。作为零部件企业,京瓷还曾挤进世界500强,这也是闻所未闻的。
更为可贵的是,自1959年创立起,到2022年的63年间,哪怕在历次经济危机中,京瓷也从未解雇过一名员工。更让人惊奇的是,在长达63年的经营中,京瓷从未出现过一次赤字,直到今年(2023年),虽然利润率有所下降,但企业利润还是创了历史新高。
稻盛说:“很多人评论京瓷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京瓷具备先进的技术,是因为京瓷赶上了潮流。但我认为绝非如此。我认为京瓷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京瓷拥有正确的经营哲学,全体干部、员工都理解和接受这种哲学,把这种哲学变成自己的东西,在此基础之上,大家团结一致,共同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获得成功后,不失谦虚之心,继续努力,不断获取更大的成功。我认为京瓷成功的原因就在这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
稻盛1959年创建京瓷,京瓷公司1971年上市,1975年公司股价为3810日元,雄踞日本第一。
京瓷规模不算很大,但利润率高,增长势头强劲。而接受媒体采访时,稻盛别具一格,与众不同,他从不对所谓的战略战术夸夸其谈,他强调提高心性,拓展经营。这在全世界的经营者中屈指可数。
当时,京都有一个名为“青年经营塾”的学习型组织。因为稻盛和夫是企业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所以该经营塾想邀请稻盛做一次讲演。但稻盛全身心埋头于京瓷的经营,无暇参与企业界的活动。尽管他与当时的京都商工会议所会长、著名女性内衣品牌华歌尔的创始人冢本幸一私交很深,但连冢本先生也认为自己请不动稻盛。但青年经营塾的干事建野先生不屈不挠,他千方百计,找到了在京瓷秘书室工作的稻盛的妻弟传递信息,终于获得许可,去京瓷与稻盛会面。
刚见面,稻盛开门见山,一开口就说:“有什么要紧事,请讲!”建野介绍了青年经营塾的宗旨,向稻盛提出了讲课的邀请。建野采用激将法,他说:“请您来讲课,您也可以趁机了解我们这些青年企业家的想法,这对稻盛社长您来说,不也是一种学习吗?”
稻盛听罢大怒:“你们那一套,为何值得我学习?来邀请我,却说我要向你们学习,真是一个不懂礼貌的家伙!”
京都有众多的百年企业,许多中小企业家也有自己的那份自负,包括建野在内,无意中会流露出小小的傲慢。
不过,建野邀请稻盛是真心诚意的。他很有韧性,软磨硬泡,终于说动了稻盛。
青年经营塾精心挑选了25位热衷于学习的经营者来听稻盛的首次讲演。稻盛的讲话震撼了大家的灵魂,反响异常热烈。这么精彩的讲演,这么少的人听,太可惜了。在稻盛的认可之下,听者决定成立“京都盛友塾”。经口口相传,盛友塾很快向周边发展,特别是大阪府的矢崎胜彦、稻田二千武两位加入以后,现场气氛更加活跃。这两人的企业都有一定规模,他俩的点子又多,呼应稻盛,如鱼得水。
讲课者意气风发,听课者全神贯注。关于稻盛的非凡魅力,稻田二千武先生曾经对我这样描述:“第一次见到稻盛,做了自我介绍,他对我的经营做了指点,然后听他的讲演,那是我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震撼和激动,我就像着了迷一样。这是很难用语言来表达、很难用道理来说清的一种感觉。”
1988年11月,矢崎提出建议,盛友塾改名为盛和塾,取事业隆盛的“盛”,人德和合的“和”两个字,而“盛和”两字又与“稻盛和夫”这个名字的中间两个字一致。因为这个统一的名称有利于向全国扩展,所以获得了大家一致的赞同。
在盛和塾正式成立时,稻盛提出一要造势,二要赋予大义,三要明确目标,四要透彻思考。
一要造势。就是燃起热情。由稻盛和塾生企业家共同造势。
二要赋予大义。稻盛认为,能够引领日本社会前进的,主要就是创造财富的企业经营者。经营者掌握利他的经营哲学,提高心性,拓展经营,对于日本、对于世界,都具有重大意义。盛和塾的宗旨规定:通过学习、实践稻盛和夫塾长的人生哲学、经营哲学和企业家精神之真髓,通过塾生间的互相切磋、互相交流,追求事业之隆盛与人德之和合,努力成为下一代经济界的肩负者,成为国际社会认同的模范企业家。
三要明确目标。20年,100个分塾,5000名塾生。这个目标后来基本上达成了。不过,在制定目标的阶段,他们没有想到中国的盛和塾居然能后来居上。
四要透彻思考。在盛和塾这件事情上,稻盛除了自己思考,还成立了理事会和事务局,借用塾生企业家的智慧。塾长例会(每月一次)、全国大会、世界大会、经营问答等活动,顺势展开。稻盛在盛和塾有近300次讲演,极大地丰富了稻盛哲学的内容。
在2006年6月出版的拙作《稻盛和夫的成功方程式》一书的引言中,我写道:“现在盛和塾在日本和海外共有分塾70个,塾生7000多人,其中有不少优等生,有100多位塾生的企业股票已先后上市。不仅日本国内每次‘盛和塾塾长例会’有数百名甚至上千名塾生参加,而且当稻盛先生到美国、巴西、中国参加有关活动时,也常有数百名塾生企业家像追星一样,跟随左右。这么多的企业家,这么长的时间内,追随稻盛和夫这个人,把他作为自己经营和人生的楷模,这一现象,古今中外罕见,我称之为‘盛和塾现象’。”
盛和塾后来发展到15000多人,除日本之外,还发展到巴西、美国、中国等地。现在中国盛和塾人数已经超过20000人。
俗话说“无利不商”。但商人经商获利,同公务员上班领工资,教师上课拿报酬一样,无可非议,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过“君子爱财”必须“取之有道”。君子之财不但应该“取之有道”,而且应该“用之有道”。
因为稻盛在精密陶瓷领域有许多划时代的发明创造,1981年稻盛获得了“伴纪念奖”。这是东京理科大学的教授伴五纪先生以自己的专利收入设立的一个奖项。稻盛喜滋滋地前去领奖,但领奖时却感到满心羞愧。他意识到,与伴教授相比,自己不应是奖项的领受者,更应是授予者。
在多位有识之士的支持和协助下,1984年稻盛先生52岁时,决定用他的个人财产设立“京都奖”,每年一次,表彰世界范围内在尖端技术、基础科学和思想艺术这3个领域有杰出贡献的专家各一人。
每年11月10日,在红叶灿烂的时刻,在京都国际会馆召开隆重的颁奖仪式,除颁发镶嵌红、绿宝石的金质奖章外,每人还可获5000万日元的奖金(当时约合50万美元)。这个奖金金额同当时的诺贝尔奖一样。后来诺贝尔奖的奖金金额提高了,为了尊重诺贝尔奖的历史地位,京都奖没有立即随之提升奖金金额。京都奖这个奖项已持续了38年,现在奖金提高到1亿日元。
京都奖的入选者不但要有优异的业绩,而且要有高尚的人格。选拔需经历多个严格的审查环节,迄今为止的100多位获奖者从来没有引发过争议,这是罕见且非常难得的。有的人在荣获京都奖之后不久,又获得了诺贝尔奖,因此京都奖又被称为“亚洲的诺贝尔奖”。
稻盛希望通过京都奖,帮助许多默默奉献的研究者,同时,使人类的科学文明和精神文明趋向平衡,期望人类社会能够构建起新的、更加美好的哲学规范。
2003年,稻盛先生又用个人财产建立了“稻盛福祉会”和“稻盛福祉财团”,为出身贫困、遭遇不幸的儿童提供帮助。稻盛先生所做的各种社会公益活动还有许多。
稻盛先生说,京瓷公司是在社会各方的支持下发展起来的:“我一直认为我的财产是社会委托我保管的,所以总想让我的财产回报社会,为民众而用。”
稻盛先生是一个修行的人,个人生活极为简朴,出差时常常吃普通的牛肉盖浇饭(牛丼)。步入老年后,每月和儿孙们聚会一次,也只是去普通的饭馆,吃普通的饭菜。他认为生活上追求奢侈的心理非常可怕。个人财产决不用于私利私欲,绝大部分还给社会,这是他的既定方针,也是“稻盛哲学”的具体体现。
我曾多次应邀出席京都奖颁奖仪式和祝贺晚宴。2007年首次参会后,我写的《京都奖有感》一文被刊登在《京瓷报》上。我这样描述现场的氛围,抒发我的感想。
日本在自明治维新以来的100多年中,电信市场一直由日本的国营企业电信电话公社(电电公社)一家独占,因为缺乏竞争,通信费用昂贵,竟是美国的9至10倍。在企业界的催逼之下,日本政府决定打破垄断,实行改革,让电电公社民营化,正式改名为日本电信电话公司(NTT),并准备将其拆分,同时允许别的民营企业参与通信事业。
然而,日本的大企业全都按兵不动。因为NTT是日本第一大企业,通信线路铺设到全国各个角落。作为通信领域的外行,与实力强大的NTT对抗,风险实在太大了。
见到这种局面,稻盛大失所望。他心想:既然大企业畏首畏尾,那么就让我来试试吧!在这关键时刻,自己理应挺身而出,为降低国民的通信费用而努力。
京瓷当时的年销售额只有2200亿日元,员工不过11000人,要向销售额超过45000亿日元、员工将近33万名的巨人NTT发起正面挑战,未免势单力薄。
但信息化时代正在逼近,日本的通信行业已经落伍于世界潮流。稻盛从两个方面做参与的准备。一方面,召集相关专家讨论对策;另一方面,把重点放在追问自己参与通信事业的动机上。因为他深知,参与这种国家规模的事业,如果领导者有私心,事业必定失败。
“我投身通信事业,真的是为了民众的利益吗?我的动机纯粹吗?真的没有一点儿私心吗?不是为了自己赚钱吗?不是想出风头吧?是为了青史留名吗?”整整半年,稻盛每晚都逼问自己。最后,“敢向天地神明宣誓,没有一丝杂念。”稻盛确认自己“动机至善,私心了无”之后,这才设立“第二电电”,正式宣布参与通信事业。
这不是堂吉诃德挑战风车——不自量力吗?舆论一片讥讽之声。看到京瓷这样的“小不点”也敢出面挑战,日本的国铁集团,以及丰田汽车及其背后的道路公团,也宣布加入竞争。这两家公司分别利用铁路沿线和高速公路沿线铺设光缆,很快形成通信网络。而以京瓷为中心的第二电电没有任何基础设施。不提NTT,就是与这两家新公司相比,第二电电也处于绝对的劣势。
置之死地而后生。第二电电的员工们憋着一口气,为开辟微波通信网络,在高山山顶建铁塔、架设大型抛物面天线,不顾酷暑和严寒,用与竞争对手沿铁路和公路铺设光缆的简单作业相同的速度,完成了基础设施的建设。
业务开张一年后,在3家新电信公司中,第二电电一枝独秀,业绩遥遥领先,后来又合并了以丰田为首的高速通信公司等两家企业,组成KDDI集团。KDDI高歌猛进,不久就进入了世界500强的行列。
稻盛在参与通信事业以及后来的手机事业时,内外皆是一片反对之声,但是,稻盛力排众议,因为他心纯见真,他对日本通信乃至手机事业前景的预测,与若干年后发生的事实相对照,几乎分毫不差,惊得第二电电的有关部长目瞪口呆:“这简直是神灵附身!”
稻盛说,与创建京瓷相比,创立并运行第二电电其实非常轻松,因为这时候他的哲学已经炉火纯青。稻盛说:“在通信领域,我没有知识,没有技术,没有经验,一无所有。如果我在这个领域内挥动令旗,取得成功,就能证明稻盛哲学的威力。仅仅依靠稻盛哲学,真的能够成就这么巨大的事业吗?设立第二电电,以自己的后半生进行挑战,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证明稻盛哲学这个唯一武器的力量。”
在这之前,在京瓷内部的恳亲酒会上,有的干部当面对稻盛说:“稻盛社长,您开口哲学、闭口哲学,现在京瓷业绩骄人,难道不是依靠我们的技术,成功开发了新产品、开拓了新市场的结果吗?您的哲学究竟有什么用呢?”
稻盛回答说:“无论我怎么强调我的哲学的重要性,你们都不相信,那么好吧,我要挑战通信事业,在这个领域,我没有技术,没有任何资源,有的仅仅是我的哲学。如果挑战失败,那就证明我的哲学确实没用。如果挑战成功,你就得重新思考哲学的力量,请你拭目以待吧。”
结果,第二电电很快取得了卓越的成功。
在第二电电上市前,稻盛力劝干部员工持股,上市后他们都收获丰厚。但作为创业会长,后来还兼任社长的稻盛,却一股未持,稻盛彻底兑现了他“动机至善、私心了无”的承诺。
“您为什么在65岁时突然投入佛门?”当中国中央电视台《对话》栏目主持人提出这个问题时,稻盛笑着说:“我可不是因为失恋。”当然稻盛也不是因为事业或人生遭受了挫折;或者烦恼缠身,想要解脱;或者因为做过什么坏事,需要忏悔或赎罪。
为什么晚年要进佛门修行?为什么选择禅宗?稻盛是这么解释的:自己本来打算60岁时就退出经营一线,但因为第二电电刚刚设立,责任重大,实在脱不了身,这才延迟到65岁。他看到许多大企业的创业者,还有某些大银行的职业经理,执着于自己的地位,到了70岁、80岁甚至90岁还要挂个顾问之类的头衔,在企业里占着办公室,拥有专车。他们依仗过去的功劳,又自以为经验丰富,头脑仍清晰,可以发挥余热,因而不愿退出企业经营。有的企业里,“顾问”有好几代,弄得现任的会长、社长很为难。稻盛对这种老而不退的倾向深恶痛绝,斥之为老丑老害。自己等时间一到,立即退休,决不恋战。稻盛甚至在当京瓷会长时,就把有关工作都委托给了后继的社长,对现实的经营不再插手。同时,这么做也是为了培养接班人,让后继者在经营的风浪中摸爬滚打,承担责任,得到锤炼。
退休以后干什么呢?进佛门修行是稻盛的一个夙愿。稻盛说,自己因为父母信仰佛教,从小耳濡目染,对佛教没有抵触情绪。而12岁时患上肺结核,佛教思想又给了他深刻的影响。
稻盛对人生目的的定义是净化灵魂,净化被污染过的灵魂。他认为,经历人生的风浪,顺利和挫折,成功和失败,都是磨炼灵魂。而退休后,他希望通过佛门修行,进一步净化自己的灵魂。
那么,既然父母信仰净土宗,相信念佛就能去极乐世界,为什么稻盛却选择禅宗呢?
原因之一是,京都圆福寺长老西片担雪修习的是禅宗(临济宗),他和稻盛是好友,二人非常投缘。原因之二是,稻盛认为,不仅是佛教,所有宗教都有两个侧面。一个是信仰的侧面,就是信仰神佛,忠实侍奉神佛,以求救赎;另一个是修心的侧面,就是说自己的幸福或不幸不是神佛授予的,而是由自己心灵的状态决定的。而禅宗对心灵的探究最为深入。稻盛一向认为,人生的目的在于净化心灵。所以他想学习和研究禅宗。
据说,释迦牟尼开悟的过程无以名状,它的精义用文字无法表达,所以禅宗不立文字,全凭自己在身体力行的过程中心领神会。稻盛就想获得这种切身的体验。
稻盛在圆福寺落发为僧,承诺接受十条戒律。他凌晨三点起床,晚上九点就寝,吃简单的素食,打坐,读经,扫除,不顾切除了三分之二胃后虚弱的身体,外出托钵化缘,到街头向路人讲经说法。凡是僧人修行的内容,他悉数体验了。除了在圆福寺严格修行的几天,稻盛主要在家坐禅,诵读白隐禅师的《坐禅和赞》。
有一次与稻盛共进早餐时,我提到《坐禅和赞》,稻盛马上即兴背诵了开头几句,同时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段。
我曾问稻盛,在圆福寺修行时有没有开悟的感觉?他笑着说没有。后来,我也在圆福寺认真修行了3天,当然,更没有所谓的开悟的感觉。
在修行期间,让稻盛接近开悟,产生刻骨铭心感动的,是一件小事。
某天,稻盛外出化缘归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蹒跚而行,路过一个公园,一位打扫落叶的大嫂,把扫帚往树边一搁,小跑过来,把100日元的硬币放进稻盛的兜里,说:“你一定饿了吧,买个面包吃吧。”她一脸慈悲的神情,顿时让稻盛泪如泉涌。这不就是自己苦苦修行想要达到的境界吗?稻盛说:“这时候,一种幸福感贯穿了我的全身,可以说,构成我身体的所有的细胞都因喜悦而颤动,就连周围的景物也变得清晰起来。”
听稻盛这么说,我犹如身临其境。稻盛修行一辈子,心灵达至纯粹,所以那一瞬间,就能从这位朴素大嫂自然的利他行为中,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以至感激涕零。
去圆福寺修行之前,稻盛就对西片长老说,鉴于年龄和体质,在寺院可能待不长,或许会中途逃离,请长老体谅关照。长老答道,不,您待久了,反而会干扰年轻僧人的严格修行,不久就会被他们赶出来的。西片长老又说,我们禅宗出家人,以坐禅修身,与世无争,但也没有对社会做直接贡献。你从世俗出家,于僧堂认真修行之后,应回归现实社会,继续为世人服务,这才符合释迦的教诲。一味在寺庙闭门修行,并非你的职责所在。
谈到佛门修行的收获,稻盛说,过去讲“利他”,往往需要有意识地告诫自己,用理智来强迫自己必须这样做。而现在“利他”已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自觉的思想和行为。过去要靠理性分析才能理解的一些事情,现在很快就能抓住其本质,从内心更深刻地理解它们。
中国改革开放,提出推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当时,国外许多人,包括不少著名的政治家和经济学家都认为,社会主义和市场经济这两个概念是互相对立的,是无法融合的。然而,稻盛先生眼光独到,他说,市场经济无非是主张一切生产都要符合于市场需求,按市场规律办事,使人、财、物等各种资源都得到合理的配置和充分的开发。而社会主义是主张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主张人的各种基本权利得到保证,使人们在物心两个方面都得到满足。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不是对立的,而是可以融为一体、互相促进的。这是中国的创造。
稻盛先生的这种见解和阐述,可谓高瞻远瞩,在当时的国际社会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在稻盛先生的指导下,京瓷公司积极来华投资,成立合资或独资企业,分别在广东东莞、上海、天津、江苏无锡等地建立或收购了工厂。这些企业同样贯彻稻盛先生的经营理念,与所在地区关系融洽,确保了中方合作伙伴的利益。
2001年,稻盛先生为响应中国政府西部大开发的政策,捐赠100万美元,设立“稻盛京瓷西部开发奖学基金”,援助贫困学生。
当时,中国沿海地区与西部各省之间的经济发展不平衡,稻盛先生认为,中国各地区平衡发展对中国乃至世界和平很重要,于是为中国西部具有代表性的12所大学的学生发放助学金。申请助学金的条件是受资助的学生出生于西部,考上西部的大学,家庭贫困但是成绩优秀,并承诺毕业后在当地就业。
稻盛先生还为每年的“中国少年友好交流访日团”提供活动资金。
鉴于稻盛先生为促进中日友好做出的种种贡献,2004年4月5日,中日友好协会授予稻盛先生“中日友好使者”的称号。4月6日,稻盛先生应邀到中共中央党校,做了“致新时代的中国领导人”的精彩讲演。2009年10月1日,稻盛先生应邀参加在天安门广场举办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庆典。
稻盛先生多次应邀率领日本“盛和塾”的塾生企业家们,来华参加中日企业经营研讨会,做主题讲演,传授他的经营哲学。他被授予东莞市、贵阳市、景德镇市荣誉市民,应邀任天津市、青岛市、景德镇市经济顾问,被南开大学、新疆大学、东北师范大学、中山大学授予名誉教授、客席教授。他接受中国中央电视台采访达7次之多。在1995年就应当时中国国家经济贸易委员会的邀请到北京人民大会堂讲演。另外,他还应邀为中山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著名大学的师生们讲演。
稻盛先生讲演中的许多重要观点,比如关于领导者资质的论述(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资质,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资质,聪明才辩是第三等资质);关于命运的论述,直接来自中国的古籍,这些都成了稻盛先生终身的信仰,成了稻盛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就是说,稻盛先生的成功以及他的成功理念中有中国文化的深刻影响。
稻盛先生说,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建立在“仁德”基础上的精神规范和伦理道德,这是最值得中国人自豪的东西。中国企业在经历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和全球化的考验,把以“德治”为基础的经营理念发扬光大之后,必将引领全球经济潮流。
稻盛先生身上有一种割不断的中国情结。稻盛先生说:“日本向中国学习了一千年,而且中国的圣贤是从‘道’上,也就是从根本的为人之道上教我们的。我要把学习中国圣贤的文化应用于企业经营的经验,告诉中国的企业家,让他们少走弯路。”他说,如果自己粗浅的经验能对中国的企业家有所启示,能助中国的经济发展一臂之力,将是他有生之年无上的幸福。
稻盛先生在中共中央党校讲演时,还引用了孙中山于1924年在日本神户有关“王道和霸道”的讲话,稻盛先生的发言精彩又确当。
在中国又办企业,又讲哲学,还谈及政治,就是作为中日友好使者,稻盛先生也是特色鲜明,不同寻常。
关于日本航空即将破产的报道,是当年日本社会最轰动的新闻。2010年1月10日,日本首相正式邀请稻盛出任破产重建的日航的负责人。走出首相府,记者们追问稻盛是否赴任。稻盛回答,要思考一个星期以后再做决定。得知此事当晚,我在博客中写道:“我相信只要体力许可,稻盛先生一定会义无反顾,挺身而出,出任日航CEO。根据我与稻盛先生接触的经验,根据我对他性格的判断,只要稻盛挑起这副重担,我相信,日航的重建成功必将指日可待。”稻盛是2010年2月1日进入日航的。1月27日,我又发表博文:《日航重建——稻盛经营哲学的公开实验》。我的预测相当准确。不过,我也没想到,仅仅一年,日航就从亏损约100亿元,到盈利约140亿元。这个数字是日航60年历史中最高利润的2倍,在全世界航空企业中独占鳌头,而且遥遥领先。日航从谷底一下子飙升至峰顶,这种戏剧性的变化,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
稻盛用他的哲学拯救日航,这是一个经典的、近乎完美的、理想主义的案例,这个案例在全世界企业经营的历史上,不说它是绝后的,至少它是空前的。有人说,稻盛先生是“超人”,一年拯救日航简直是神话。但是,这个看似神奇的故事背后的本质其实异常简单。
当日本政府有关部门上门邀请时,稻盛以年事已高,并且不了解航空事业为由,坚决推辞。但经不住邀请方的反复恳求,稻盛动了侠义之心。作为赴任的理由,他提出了重建日航的三条大义。第一,保住32000名日航留任员工的饭碗。另外,日航还有大量的子公司、孙公司,日航一旦二次破产,将会引发日航系统企业的失业潮。第二,日本经济连续20年低迷,从某种意义上讲,日航就是整个日本经济的缩影。如果如此糟糕的日航还能重生,就能振奋日本经济界,给日本经济注入新的活力。第三,让乘客保持选择航空公司的自由。如果日本具备国际航线的航空公司只剩下全日空一家,就违背了市场竞争的原理,会给乘客带来困扰。
如果这三条大义为日航全体员工共有,他们就会认识到日航重建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乘客乃至国家,这就能激起他们的斗志。
2010年6月13日,稻盛和夫经营哲学(北京)报告会结束以后,在送他去机场的途中,我对稻盛说,还应该有第四条大义,就是向天下昭示稻盛哲学的正确有效。稻盛笑着说:“这话只能你说,我自己不能说。”我认为,这第四条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前三条。
稻盛一进日航,就公开宣布,新生日航的经营理念不是为股东,不是为政府,而是为追求全体员工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幸福。稻盛强调,必须把经营的目的聚焦到这一点,把企业的理念升华到这一点。全体员工齐心协力,共同重建日航。日航的干部们不理解追求员工幸福的经营理念。他们认为,日航宣布破产,银行损失了5500亿日元,44万股民的股票打了水漂,按照重建计划,要裁减1/3的干部员工,留职的干部员工要大幅降薪,国家要注入3500亿日元的资金。更何况,日航有8个工会,与经营层斗争了60年,在这种情况和背景下,宣布日航的经营理念是追求全体员工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幸福,显然不合时宜。但这一条是稻盛在痛苦的经验中领悟的经营企业的根本原则,是稻盛不容动摇的信念,是京瓷、KDDI持续成功的法宝。稻盛认为,只要把这一经营理念传达给包括工会在内的全体员工,员工就会充满自豪,朝气蓬勃,积极工作,为日航重建尽心尽力。但直到《日航哲学手册》定稿时,还有人提出,日航毕竟是一个服务型企业,应该把为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放在首位。稻盛当即抢过话筒,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员工不幸福,谁来向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于是,就这么一锤定音了。
意识改革又叫哲学共有。在日航的干部会议上,稻盛说,我判断事物是有基准的,这个基准就是“作为人,何谓正确”。干部们一时反应不过来。稻盛说,反应不过来没有关系,但你们要把这句话放在心头,碰到问题时拿出来对照,然后做出判断,采取行动。当有的干部表示靠这种小孩都懂的道理无法拯救日航时,稻盛就发火了:连作为人应该做的好事和不应该做的坏事都分不清,连这样的判断基准都不能理解、不愿接受、不肯实践的人,请你们赶快辞职,因为靠这样的人无法重建日航。2010年6月,稻盛组织日航52位主要干部,进行所谓“密集型猛特训”,就是“彻底的领导者教育”。一个月举办了17次学习会,稻盛亲自讲了5次。有一次稻盛感冒,声音沙哑,见有的干部还不认真,稻盛动情地说:“我是用我的心血来讲的,你们一定要好好地听啊。”稻盛呕心沥血,言传身教,极具感染力。一个月的特训结束,干部们感动之余,通宵讨论,痛表决心。“这个人值得追随,我们跟定了。”日航的氛围从此焕然一新。接着,3000名中层干部也主动要求学习,不久,学习活动推广到了全体员工。在此基础上,由日航的干部、员工代表共同制定了《日航哲学手册》,内容共40条。因为请我翻译成中文,我得以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它的内容。与京瓷哲学78条相较,日航哲学更为简洁,而且具有鲜明的日航特色。
日航的领导者“连一个蔬菜铺也不会经营”。这是稻盛对日航干部们的当头棒喝。日航上上下下没人关心经营数字。月度经营报表要过两三个月才能出来,而且只有一些笼统的数字。有的航线月月亏损,也无人过问。稻盛问,这个企业谁对经营结果负责,没人应答,日航留任的总经理只好举手,但他来自修理工厂,连财务报表也看不太懂。根据重建计划,日航要卖掉所有的波音747大型客机,要取消将近1/4的航线,因此,销售额势必大幅下降。在这种情况下,要挤出利润,唯有削减成本。稻盛要求各个部门制订详细的降本计划,并付诸实行,一个月后召开经营会议,让各部门负责人当众发表实行计划的结果,稻盛当场予以严格指导。在准备工作就绪以后,日航就开始分部门、分航线、分航班划分组织,指定阿米巴长,进行独立核算,就是导入阿米巴经营模式。这样,每个月,每个部门详细的经营数据就能及时公开。以这些数据为基础,每个月召开月度业绩报告例会。因为每条航线、每个航班的收支盈亏一目了然,就能以各阿米巴长为责任人,阿米巴成员分摊指标,大家群策群力,为提升效益出主意、想办法,不断改革,不断创新。特别的考验是,在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大海啸、核辐射三重灾害之下,现场阿米巴长大显神通,他们调动临时班机2700架次,既帮助了灾区,也使第二季度盈利了171亿日元。而竞争对手全日空认为地震属于不可抗力,缺乏强有力的对策,因而同期亏损80亿日元。
日航于2012年8月提前成功再上市,募集资金6900亿日元,这接近国家注资的两倍。日航重建圆满成功。稻盛谢绝日航的挽留,于2013年3月末退出日航。在日航不多待一天,也不少待一天,稻盛将这称为“男子汉的美学”。同年5月,我跟随稻盛去巴西,参加巴西盛和塾成立20周年活动。在一次共进早餐时,我向稻盛提出一个问题:“现在日航重建已经成功,这点没有争议,但成功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您的个人魅力,或者说是您的经营手腕。有人说,是因为稻盛‘作为人,何谓正确’的经营哲学。还有人说,是因为分部门核算的阿米巴模式。上述三者当然互相关联。但如果问您,三者中最重要的是哪个,您怎么回答?换句话说,是领导者个人重要,还是指导思想重要,或是体制重要?”稻盛回答说:“主要是我让日航的干部员工们感动了。我已经80岁高龄,身为航空业的外行,不取一分报酬,没有私利,原来与日航也没有任何瓜葛,但我冒着‘玷污晚节’的风险,不顾自己的健康,鞭策这把老骨头,全身心投入日航的重建。这就给了日航干部员工或有形或无形的影响。看到像他们父亲、爷爷一样年龄的人,为了他们的幸福拼命工作的样子,日航的员工们感动了,他们觉得‘自己不更加努力可不行啊’!由于日航全体员工团结奋斗,不断改革改进,日航重建才获得了成功。所有的事情都是日航员工们干的,我不过是把他们点燃了。”
2022年8月24日,北京时间上午7点25分,稻盛在自己家里逝世。虽说是90岁高龄,无病无痛,无疾而终,但我还是感到很突然。原本约定好在5月27日,我去他家向他汇报工作,但因为疫情我出不了国。代表我去的是稻盛和夫北京公司的副董事长池田先生。据说,当天稻盛气色不错,思维清晰,一个半小时内,对若干事项都做了确认。由此,我放心了。不料,到7月底,稻盛突然患肠梗阻住院,虽然很快治愈了,但食欲却上不来,稻盛又拒绝点滴、注射等治疗,因此日渐衰弱。
最近几年,有关他的健康,我曾写信提出10条建议,当面交给他。他夸我的谏言逻辑严密,无懈可击(理路整然[7]),但并未认真采纳。
我知道,对于生死,稻盛特别洒脱。在身体健康的时候,他拼命工作;但身体衰弱的时候,他对生毫不执着,对死毫无恐惧。
稻盛一辈子神采飞扬,霸气十足,他不愿意让自己陷入老丑、老害、老糊涂的境地。这几年来,他足不出户,因为他不愿意以衰弱的形象出现在公众甚至盛和塾的塾生面前。
在数年以前,他就彻底摆脱了在京瓷、KDDI和日本航空的一切工作,卸去稻盛财团理事长的职务,不再参加京都奖颁奖仪式,解散日本等地的盛和塾,把著作权转让给京瓷等,他早就有条不紊地为自己的离世做好了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充分准备。
他逝世后,为了不惊动社会,不影响邻居,他的家属依据他的嘱托,将他的遗体送往他生前修行过的圆福寺。守灵和葬礼非常简朴,参加者只有他的直系亲属,包括鹿儿岛的弟、妹等十余人,京瓷公司的会长社长、KDDI的会长社长、日本航空的会长社长各两人,京瓷创业元老两人,稻盛财团负责人一人,敬爱公司社长一人,总共二十多人。没有惊动日本的政界、官界、商界,没有惊动鹿儿岛大学、京都大学、立命馆大学任何一位亲朋好友。葬礼于2022年8月29日结束,30日下午他的家属才对外公布去世的信息,并拒绝一切献花乃至唁电。
稻盛至死利他,带着他美丽的灵魂开启了他新的旅程。
因为稻盛早已参透生死,所以他不会为亲友的离世而过度伤悲,自然也不希望别人为他的逝世而悲伤。
同年11月27日,我赶赴日本,参加28日在京都国际会馆举办的稻盛和夫告别会,还接受了日本记者的采访。稻盛虽然已经离我们而去,但是,稻盛今天依然而且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音容永在。我坚信,稻盛敬天爱人的利他哲学一定会在更广阔的层面上,在世界范围内发挥历史性的伟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