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笛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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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办完贞子的葬礼,又过了两个月左右,不动产中介公司的负责人和佐佐木税务师一同登门造访。

令人意外的是,来的是位女士。她看上去已年近四十,不过身材苗条、个子高挑,穿着一身智子难以驾驭的、线条分明的套装。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泛着光泽的浅色头发嵌缀其中,宛如一束黑线中杂糅着金丝。看来是使用了黄色的染发剂。

“我是须藤。”她报上姓名,声音有点儿沙哑。如同在美国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她伸出手和智子握了握。她的手清爽干燥,很有力道。

在递来的名片上,“须藤逸子”这个名字旁只印着公司的名称。怎么没有职务?智子的脸上显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逸子微微一笑,没有介意:“实不相瞒,这是我自己的公司。”

“须藤小姐的公司?”

这么说,她是社长?

“不过就只有五名员工。经佐佐木先生得知麻生小姐的情况后,我认为还是由女性来负责比较妥当。不巧我们那儿只有一名负责管理电脑的女职员,所以才由我前来拜访。”

她还说,如果智子不放心,尽可以进行全面调查,调查费由他们公司来出。

“能经手麻生小姐的土地,对我们公司而言也是一单大生意,所以这种程度的服务不过是聊表心意,希望能赢得您的信赖。”

“初次接触不动产买卖,感到不安也理所当然。”佐佐木税务师插话道,“麻生小姐若是满意我的工作风格,我想您也会满意须藤小姐的。”

智子先是盯着名片,然后打量着逸子那身裁剪得当的套装,又欣赏了她蹬着五厘米高跟鞋的优美腿部曲线,最后莞尔一笑:“那就拜托您了。”

反正早晚要付出信赖,才能将这项工作托付出去,倒不如就顺水推舟吧。

那天,逸子检视了房屋内外,确认了年代久远的产权证,还中途取来《土地和建筑物登记册》副本,为智子说明今后要办的各项手续。她说这一带靠近市中心,又是面朝公路的拐角地段,应该能卖出相当不错的价格。她语气干脆,提及专业术语时必定进行解释,智子对此颇具好感。

因为还有约在身,佐佐木税务师先行离开了。他走后,智子和逸子隔着餐室的旧桌子相向而坐,喝着咖啡,这时逸子说:“关于这次的土地买卖,对麻生小姐而言,您个人有没有必要向谁征求意见呢?”

因为逸子在“个人”上加重了语气,智子当即领会了此问的真正用意。逸子指的并非亲属。

“很遗憾,我没有正在交往的男性。”智子微笑着回答,“公司的前辈和朋友倒是都很关心我,不过我也没有对他们细说。”

以前倒也有过一位近乎这种存在的男性。不过他半年前换了工作,两人的关系也因此走到尽头。这就是只有在近距离的前提下才会开花结果的恋爱吧。

“我想说的是,在我看来,这反而是好事。”逸子第一次使用了亲和的语气,“如果已婚则另当别论,可麻生小姐这种处境的女性身边,若跟着关系亲密的男人,大概率会有不好的结果。比如不动产卖出高价,却破坏了两人的关系;或是为了保住感情而导致交易受阻之类的。因为一旦牵扯上巨款,人是会变的。也有情况严重的先例——财产被奔着钱来的男人挥霍一空。”

智子徐徐点头。实际上,就连公司里也有拐弯抹角打探智子眼下处境的男人。在此之前,那男人和她毫无交集,想必是因为智子成了单身的女继承人,才突然对她有了兴趣。

“恋爱的事,我打算等事情都解决了、安定下来后,再从长计议。”

逸子仰起白皙的脖子笑了:“明智的选择。”

说起来,逸子手上也没戴结婚戒指。不知是智子表现得太过明显,还是逸子会读心术,她准确地捕捉到了智子眼神中的含义。

“我离婚了,有个上小学的孩子。”逸子和颜悦色地说。

“几年级?”

“明年升三年级。个性很狂妄哦,或许因为是女孩子吧,已经能说会道的了。”

在智子的大脑做出反应之前,话已脱口而出:“这么说,就是和我失去父母时同年了。”

逸子将咖啡杯放回托碟,微微歪着头,注视着智子:“听说麻生小姐从那之后就一直和祖母共同生活。”

“是的。我爸爸是独子,妈妈也早就没了父母。虽然各路亲戚不少,但共同生活的就只有我和祖母。”智子淡淡一笑,“提到我奶奶的时候,称呼她‘奶奶’或‘贞子’就行了。‘祖母’这种叫法,搞得跟少女小说似的,怪难为情的。”

逸子笑着点点头:“好,那我就随意些了。”

气氛融洽起来,两人天南海北地聊着。智子知晓了逸子所穿的套装品牌,同时也认识到那是自己压根儿买不起的高档货。

“外表而已啦,外表。”逸子笑着说,“女人从事这种职业,哪怕只是外表不够光鲜都会被彻底小瞧。这方面还是男人好啊。我也想做男人。家务之类的‘女人活’我都搞不定。”

逸子环顾厨房:“难得这么老的房子还能一丝不乱。可见奶奶和麻生小姐都是爱干净的人。”

“就因为房子太老,才要好好拾掇。不然就真成破房子了。”

“有拉门拉窗的房子真叫人羡慕。”

逸子的话令智子想起每到岁末,自己和祖母一同给门窗糊纸的情景。明明是习以为常的事,为何一旦成为回忆,就如此沉重呢?智子的眼角蓦然泛起泪光,为了不让逸子觉察,她挪开了视线。

“已经开始打点行李了吧?”逸子装作没有注意到智子的眼泪,“我看二楼全是纸箱……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

“反正该收拾的还是得收拾。”智子说着,起身去添咖啡,“现在只剩楼梯下面储藏室里的东西还没动。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吓人箱’。我父母去世后,奶奶也曾和现在的我一样,整理他们的遗物。她将不能扔的东西全都收进了储藏室。前不久我刚打开门瞧了瞧,便全明白了,又啪地把门给关上了。”

逸子的眼神有些黯淡:“毕竟光是整理奶奶的东西就够难受的,更别提同时面对关于已故双亲的回忆了。”

智子微微一笑:“嗯……倒也不是。关于我父母的死,最艰难的时期早就过去了。真的只是字面意思上的‘吓人箱’而已。其实我啊,几乎不记得父母了。”

逸子看上去有些惊讶:“他们去世的时候,麻生小姐不是已经八岁了吗?”

“您的意思是,在那个年龄失去父母,通常是会留下记忆的,对吧?”

逸子生硬地点点头:“嗯,大抵如此。”

“可我的情况有所不同。”智子解释起那场令她失去父母的事故,“我当时坐在后座,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不过,我也受了重伤。特别是头部,遭到了重击,失去了此前所有的记忆。”

逸子睁大双眼:“是患了失忆症的意思吗?”

“是的……失去的记忆至今也未能恢复,用医生的话说,像这种因为事故等原因打到头,从而失去之前一天或几个小时记忆的情况不在少数。据说这叫‘逆行性遗忘’……”

“嗯,我对这个词好像有点儿印象。”

“可是,像我这样打到头后一下子忘记了此前八年人生的病例,据说极为罕见。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你看,眼前不就有一个吗!”智子单手在自己头上咚地敲了一下,“所以别说自己小时候的事了,我连父母的脸都不记得。不看照片就不知道他们的样子,很惨吧。”

逸子接过续过热咖啡的杯子,同时凝视着智子的脸:“连一点儿零星碎片也不记得吗?”

智子双手一摊:“有些零碎的记忆闪回,不过拼凑不起来。”

“这样啊……”

“不过,一旦回忆起美好的往昔,就会想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它们,或许因为这实在是太痛苦太悲伤了,我的心才压制住了那段记忆。若是如此,就随它去吧。”

“奶奶也没有对你说起过吗?”

“说过事故以外的事。诸如‘智子还是小宝宝的时候,有过这么件事’这种。但是对奶奶来说,回顾过去也很痛苦吧?毕竟她同时失去了儿子和儿媳。所以,除非我央求她,否则她也不怎么提。”

是啊——奶奶几乎不会谈及往事,智子想。自己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真不可思议。但和祖母一起生活时,她连想都不曾想过,因为觉得理所当然。不过,现在通过和逸子的对话,她深切体会到了祖母的心情,以及祖母对过去闭口不谈的原因。

“所以,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楼梯下的储藏室里放着父母的遗物。”

逸子再度将视线投向房中,大致环视一周后,发出一声轻叹:“对麻生小姐来说,离开这个家,会蒙受极大的损失啊。”

她说得没错。但没有办法。

“要想不卖房子就解决问题,我只能去劫运钞车或贩毒了。”

逸子皱起脸:“继承税制度真是荒唐透顶。”

“我虽有所耳闻,但没想到会这么夸张。”智子笑着说,“不过没关系。我会从这个家里把能带走的记忆全部带走,只把悲伤留下。”

智子的笑容似乎令逸子安心了一点儿。

“请务必慢慢来,整理行李不用急于一时。”逸子温柔地说,“就享受着‘吓人箱’,悠闲地打开它吧。”

“嗯,我正是这么打算的。”智子点着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