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门答腊的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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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亡命生涯

太平洋战争爆发之际,日本的一部分作家、画家、新闻记者依照《国民征用令》被征为日本陆军报道员。这一队人乘着“非洲丸”从香港海域向南航行,在船上听说了开战的消息,都极为震惊。当时,他们尚不知自己此行所去何方。《文艺年鉴》,桃蹊书房,1943年8月。“作为军报道员而活跃的作家姓名”一栏中,“马来方面”有13人,“缅甸方面”有9人,“爪哇-婆罗洲方面”有10人,“菲律宾诸岛方面”有9人,“海军方面”有12人。关于这些被征用的文化人,樱本富雄在《文化人的“大东亚战争”——PK部队之行》(青木书店,1993年7月)中有详细记载。

一行人中的作家包括里村欣三、海音寺潮五郎、小栗虫太郎、中村地平、高见顺、丰田三郎、浜本浩、小田岳夫和井伏鳟二。

小田岳夫和井伏鳟二都认识郁达夫。(1)和郁达夫有着相似作风的小田岳夫很早就把郁达夫的作品译介到日本。他在船中不时想起在新加坡的郁达夫。他想,日军占领新加坡以后,说不定能遇到郁达夫。他和井伏鳟二两个人还八卦起了郁达夫的事情。小田岳夫:《漂泊的中国作家》一文,收录于《漂泊的中国作家》,现代书房,1965年2月。

小田岳夫《郁达夫传》(译者所藏书影)

他们到了西贡之后才终于得知旅程的目的地。小田岳夫与高见顺、丰田三郎等人一起被分配去缅甸,井伏鳟二则和里村欣三、海音寺潮五郎等人去往马来。

日军第25军司令官、中将山下奉文在武吉知马武吉知马(Bukit Timah),位于新加坡主岛中心附近的一座丘陵,为新加坡最高点。——译者注的福特汽车工厂里会见了马来英军总司令官阿瑟·珀西瓦尔阿瑟·珀西瓦尔(Arthur Ernest Percival),英国陆军中将,马来亚总司令。——译者注,要求英军必须接受无条件投降。1942年2月15日晚,新加坡沦陷。

根据井伏鳟二原话的记录,井伏鳟二在“2月15日,日军新加坡入城的翌日,作为征用员一马当先进入了新加坡,接收了一家名为‘Strait Times’Strait Times,《海峡时报》,新加坡历史十分悠久的英文报纸。——译者注的通讯社,发行了名为《昭南日报》的报纸”《昭南日报》2月20日发行了第1号,只有2页,但上面并没有井伏鳟二的名字。第二天发行的有4页的第2号中,第4页下方在栏外的地方印有“Printed and Published by MR.MASUZI IBUSE at The Syonan Times”(由《昭南日报》井伏鳟二先生出版发行。——译者注)的字样。。当时,他听说郁达夫已于12月8日清晨乘飞机逃离了新加坡。

《昭南日报》创刊号(笔者摄自微缩胶片)

井伏鳟二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呢?他记述道:

新加坡沦陷后,最先进入新加坡的是大场弥平(原陆军少将、军事评论家)与改造社的社长山本实彦。山本实彦是肩负着在南方建立出版社的任务而来的。他到了新加坡后,头一句话就是“我是来给郁达夫保命的,他在哪呢?”1936年秋访日的郁达夫,曾由佐藤春夫陪同,参加了当时改造社策划的《大鲁迅全集》翻译碰头会。(佐藤春夫是编辑顾问之一)佐藤春夫陪伴郁达夫的原因是他知道郁达夫和鲁迅交好。后文将提到,郁达夫为这部全集用日语写了推荐文。碰头会结束后,社长山本实彦在赤坂的高级料亭款待了郁达夫,郭沫若也同席参加。当即派遣通讯社的人去郁达夫家查看。来人报称,家门关闭,家中无人。据旁边的邻居说,他12月8日早晨乘当地的飞机躲到了苏门答腊。这样得知了他已逃走,至少大家算是安心了。《巨步》,载《改造》,1942年5月号。

山本实彦自己也记录了去往南方的事情。《巨步》,载《改造》,1942年5月号。据他的记载,他恰巧于新加坡沦陷次日乘上飞机,从日本本土经台北、西贡,于18日到达新加坡,在20日晚上见到了井伏鳟二等人。总之,郁达夫不在沦陷后的新加坡,几天后,从他的日本人故交那里也证实了此事。

关于行踪不明的郁达夫有各种流言。除了说他逃到了苏门答腊,有人说去了爪哇,有人说逃到了重庆,还有人说他在沦陷前的爆炸中被炸死了。

中国国内得到关于郁达夫的较为可信的消息是三年半之后。日本投降后的第三个月,1945年10月3日,重庆发行的《大公晚报》上登载了要旨如下的新闻。据胡愈之的《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一文,这应该是9月30日晚回到新加坡的胡愈之,将郁达夫失踪的消息告知了中央社记者,并嘱其给国内发的电报。

新加坡新闻界和教育界人士一行十人平安返回新加坡。其中包括前《南洋商报》总编胡愈之、沈兹九、王任叔、姚宗翰等作家。郁达夫在苏门答腊中部隐姓埋名生活了三年,经营一家酒馆,但是在8月29日突然失踪。胡愈之讲述了其失踪之谜与前后之情况。据说,日本人自去年夏天便已探知郁达夫的真名,但没有立即逮捕。29日晚,不知姓名的某人到访郁达夫家,将其带出。郁达夫失踪时,有一辆日本人开的车停在他家附近。郁达夫的朋友委托联军当局搜索他的去向,但回复说苏门答腊还在日本人手中,这样的搜查不能立即开展,云云。该报道的中文原文未找到。此处根据日文译出。——译者注

10月8日,和郁达夫一同逃难的吴柳斯,在新加坡的报纸上分九回连载了长文《郁达夫先生的逃难及失踪》《星洲日报—总汇报》(联合版)10月8日、9日、12日、16日、19日、20日、22日、23日和24日。《星洲日报》与《总汇报》本来为姐妹报纸,在新加坡沦陷前停刊,后于抗战胜利后的9月8日复刊,最初一段时期发行联合版。。此后,类似报道在新加坡和中国国内的报纸上陆续出现。

此类消息开始出现的一年后,胡愈之的《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一文问世。该文详述了郁达夫如何从逃离新加坡直到失踪,是同类文章中最值得信赖的一篇。胡愈之和郁达夫一起逃离新加坡,在一定时期居住于同一块土地,自然他撰写的报告书最为可信。不过,有着同样经历的人还有很多,不止他一位。这些人也以不同形式发表了对当时的记述。不过,他们并没有详细记录,而且每个人的记忆不同,仅凭个人回忆的讲述自然多少会有所出入。因此,为了正确了解郁达夫的流亡经过,有必要将他们的记述比较来看。

出版于1949年的《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书影(笔者赠译者)

下文中,关于郁达夫流亡的事实,一般以胡愈之的《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为主,辅以其他资料进行叙述。

陈嘉庚离开新加坡那天,华侨抗敌动员总会的一部分文化人召开了会议:既然英国没有死守新加坡的决心,留在这里白白牺牲就毫无意义。总之先撤退到苏门答腊,再作打算。华侨抗敌动员总会劳工服务部副主任刘武丹为大家找到了一条逃难用的长约4米、锈迹斑斑的小电船。

2月4日清晨关于这个日期,胡愈之的《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张楚琨的《忆流亡中的郁达夫》、汪金丁的《郁达夫在南洋的经历》(均收录在《回忆郁达夫》中)里,都记为2月4日。但和他们三个人同一天乘船逃难的王任叔在《记郁达夫》中记为2月6日。而根据《从〈星洲日报〉看星洲五十年》(《星洲日报》1975年12月初版、1980年1月第二版)一文,《星洲日报》和《总汇报》共同发行到了郁达夫逃离后的2月8日。,文化人携家眷在大埠头登船,逃离了新加坡。男女老幼加在一起大约28人。关于人数,胡愈之和张楚琨记为28人,汪金丁记为19人,王任叔没有记载人数。洪锦棠的《逃难归来》[许云樵原编:蔡史君编修:《新马华人抗日史料(1937—1945)》]中记为28人,并列举了15个人名。洪锦棠是一位记者,据信与郁达夫乘同一条船逃离新加坡。此后,文化人的逃难便接连开始。

可以确定和郁达夫乘同一条船出逃的文化人有胡愈之、唐伯涛、邵宗汉、王任叔、雷德容、张楚琨、王纪元、汪金丁、郑楚云、蔡高岗(后改名蔡馥生)、刘道南、高云览、陈仲达、李振殿和李铁民。

当时,他们是如何处理护照和签证的呢?胡愈之称,一部分文化人向中国领事馆申请办理回国护照。领事馆却称,奉中央的命令,不能发护照给某一类“文化人”。胡愈之与总领事高凌百交涉道:“是不是已经把我们的国籍开除?不然,断没有对一个中国人停发回国护照的理由。”不知道后来领事馆有没有去电向中央请示,但不久领事馆送来了回国的护照。尽管有了护照,去苏门答腊还得要荷兰领事馆的签证。但当时荷兰拒收妇女儿童以外的难民,所以在新加坡的荷兰领事馆拒绝了他们的签证申请。不过,众人决定在入境苏门答腊后再行交涉。

张楚琨这样描述逃亡时的郁达夫:

郁达夫来得很早,一手里拿着一只皮箱,一手拿着装日用杂物的手提包,大约夜不成寐,脸色苍白,眼里布满红丝,苦笑道:“又把万卷藏书丢了,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杭州‘风雨茅庐’的三万卷藏书!”“风雨茅庐”是郁达夫在1936年春建于杭州的家。日军占领时沦为马厩,郁达夫的藏书与鲁迅赠他的两封亲笔诗都由此散逸。现在风雨茅庐已经公开供市民参观。

胡愈之也提到郁达夫带着两只手提包。在提包中应该有后文将提到的,林语堂嘱郁达夫翻译的《瞬息京华》(Moment in Peking)。

尽管敌机在上空盘旋,郁达夫一行乘坐的避难船还是于当日夕阳时分抵达了荷属小岛丹戎巴来卡里汶丹戎巴来卡里汶(Tanjungbalai Karimun——译者注)由新加坡划归为印尼(现为印尼卡里文岛的中心城镇——译者注),是去往石叻班让、望嘉丽和苏门答腊的杜迈(Dumai——译者注)的海上通道。现今也是华人较多的地方。。当时岛上的荷兰官员们把他们的船当成日军登陆艇,开枪示威。误会澄清后,他们被允许上岸。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合法入境手续,因此被迫在岛上扣留了两天。《逃难归来》一文写道:“吾人便磋商对外须取集团之行动。于是定名为星华逃难团,公举李振殿先生为正团长,胡愈之先生副之,郁达夫、张楚琨、李铁民及记者四人,负责外交,王纪元、邵宗汉、高云览等为财政,李友竹、白璧云、郑铭、高岗等为招待,其他各位团员所负责者,因当时无纪录,记不清楚。”洪锦棠:《逃难归来》,收录于许云樵原编,蔡史君编修:《新马华人抗日史料(1937—1945)》,新加坡文史出版私人有限公司,1984年10月。两天后,2月6日的晚上,他们在石叻班让石叻班让(Selat Panjang),位于苏门答腊岛东海岸的小岛,毗邻马六甲海峡,后文也写作“实叻班让”。——译者注入境。虽然胡愈之把石叻班让称为“小岛”,但此地和苏门答腊岛仅隔着一条狭长的海峡,面积有1 450平方公里,位于大小有两个半新加坡面积的直名丁宜岛直名丁宜岛(Tebing Tinggi Island),根据《苏门答腊面积人口表》(南洋经济研究所,1943年4月),1930年人口普查推定直名丁宜岛的居民人口为2 000人。1992年夏天,笔者到访此地,听当地人说,石叻班让的人口大约13万,其中华人有7万。北侧,是把新加坡与苏门答腊连接起来的中转站。日据时期的苏门答腊宪兵队的分驻所也设在这里。先期到达的刘武丹一家与胡愈之的妻子沈兹九等人在这里等着他们。

根据张楚琨的《忆流亡中的郁达夫》记载,石叻班让是一个数千人口的小岛。数十家华侨商店,几家面粉加工厂和木材加工厂。南洋女中新加坡南洋女子中学。——译者注学生的家长也有好几家,他们对老师汪金丁、高云览、刘道南等表示热烈的欢迎。张楚琨在这里停留了半个月。除了文化人之外,到新加坡沦陷的2月15日之间,每天都有侨领、富商、教育界和新闻界人士,以及漏网没有当俘虏的英澳军人乘船来此避难。

当时在石叻班让担任小学校长、关照过郁达夫等避难人员的连啸鸥写过一本回忆录。连啸鸥:《新加坡文化人流亡苏岛纪实——五十年文海旧录之一》,《南洋星洲联合早报》1984年11月14日。根据他个人的叙述以及其他文献佐证,他曾经在《南洋商报》和《星洲日报》担任过短期编辑,和这些文化人素有交识。他的回忆十分详细,诸事仿佛发生在昨日一般历历在目。但是和胡愈之的叙述有一些出入。另外,他的描写中有很多非亲历所不能知晓的内容,但事实上他并未在场,这让人有点困惑。所以难以把他的话全盘照收。总之,按照他的叙述,文化人们分两拨,分别入住江姓华侨官员(荷兰殖民政府授予他“甲必丹”的称号)甲必丹,Kapitein,荷兰语,意为领袖、“坡长”,并无实权。——译者注家中和空着的小学教师宿舍。

他的回忆十分详细,诸事仿佛发生在昨日一般。

胡愈之等人认为,即使新加坡守不住了,联军撤退到爪哇也还能坚持几个月。因此,他们中的7个人(王任叔的记载中是6个人)决定先出发,经苏门答腊岛去爪哇。如果在爪哇找到了船,说不定能回国。然而,岛上的荷兰官员无法满足他们去爪哇的要求,而是把他们送到了望嘉丽望嘉丽(Bengkalis Island),现译作望加丽,位于苏门答腊岛东面的马六甲海峡。———译者注

七人在2月9日抵达了望嘉丽。望嘉丽既是岛名也是市名。胡愈之记述的七人为郁达夫,胡愈之、沈兹九夫妇,邵宗汉、张绿漪夫妇,唐伯涛和王纪元。

这支先头小队中并未包括日后潜伏在苏门答腊、从事抗日地下活动和印尼研究、展现出卓越才能的王任叔。个中缘由据他自己在《记郁达夫》中的描述,是出于社会生活中的语言隔阂,以及在南洋的经历尚浅。他于1941年7月才到达新加坡,尚未熟练掌握当地语言,也没有什么熟人。不过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个更大的原因,即他与避难的同伴之一雷德容陷入了恋爱。雷德容是他在新加坡南桥师范学校的同事。王任叔在石叻班让待了一个月之后,去了一个乘驳船需4小时,下船还得花几十分钟越过草地沼泽才能到达的偏僻之地。他在那里同雷德容以及稍晚抵达的杨骚一起种菜隐居。名义上雷德容是他的妻子,杨骚是他的妻兄。那一段时间,王任叔和雷德容是事实上的夫妻关系。王任叔本有妻儿。但妻子对下南洋感到为难,与两个孩子共同留在了香港。笔者曾写过关于王任叔在苏门答腊生活的小文《关于王任叔的戏曲“五祖庙”——与印度尼西亚之关联考》,《横滨市立大学论丛》(人文系列)第43卷第1号,1992年3月。

望嘉丽的面积是900平方公里。《苏门答腊面积人口表》中提到,当地1930年的推定人口是3 000人。由于胡愈之提到在这里见过分州州长,由此可推断,此地的行政级别比石叻班让要高一级。1992年夏天,笔者去调查的时候,听望嘉丽的人说,当地人口大约有8万人,其中华人有3万。石叻班让的栈桥是粗糙的木制桥;望嘉丽的栈桥则是混凝土浇制,很气派,在城中也有行政机关和医院等的建筑物。郁达夫等人避难的时候,苏门答腊由10个州组成,州的下面又设置分州。某天清晨,笔者到访望嘉丽一座位于旧华侨街附近、临近海岸的庙,听那里的老人们说郁达夫曾在这里避难的事。日据期间,苏门答腊的宪兵队分遣队(分队之下、分驻所之上)就在这里。

望嘉丽的庙(笔者摄于1992年)

郁达夫一行人在望嘉丽受到了当地商会吴姓会长的招待,得以住进华商俱乐部。他们求见了荷兰分州州长,想得到去爪哇的许可。分州州长向雅加达发去电报请求指示,说明了他们一行人的身份。他们每天都去分州州长那里打探消息,但一直毫无音信。到了第五天,荷兰官员告诉他们,回电指示,拒绝他们前往爪哇。荷兰政府原本严格限制华侨文化人入境,但当时中国与荷兰已经成为同盟国,郁达夫他们又是难民,荷兰政府依然没有给他们行动的自由。于是,他们只能滞留岛上。文化人之中,只有抗敌动员总会宣传部副部长唐伯涛一人在新加坡得到过荷兰领事发的签证,荷兰官员对他特别通融,让他可以继续前进。他一个人从苏门答腊内地转过面向印度洋的巴东,从那里的港口搭上了英国军舰,最后经印度回国。

剩下的六个人进退维谷,一直待到了2月16日。

有一位姓郑的人,当时在新加坡上中学,他曾不时向郁达夫编辑的《星洲日报·晨星》投稿,也去过郁达夫的家。他记述了在望嘉丽遇到郁达夫的情形。郑远安:《郁达夫师在望嘉丽》,收录于《回忆郁达夫》。同一作者以柔密欧·郑的名字撰写了《郁达夫在望嘉丽》,载香港《当代文艺》第80期,1972年7月。二者内容大致相同,只是《郁达夫师在望嘉丽》中简述了1944年在巴爷公务遇到避难的郁达夫之事。他由于战争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机会,于1月12日返回老家望嘉丽。据他描述,当时的望嘉丽是荷兰政府下辖的县,有三四万人口,中国人和印度尼西亚人各占一半。他这样描写在岛上的郁达夫:

他们借寓在海岸街华商俱乐部楼上,距我家只有四五间房子。

他们被本地人看作外国佬或上海人,不甚受人注意,所以暂住此地倒也相安无事。何况荷印当局这时自顾不暇,虽然向来对知识分子严加监视也无可奈何。

郁师每天都要到俱乐部隔壁的商家去听广播。他精通几种外国语,所以收听的消息十分广泛,包括日本电台的日语广播。

郁师爱喝酒……且说当时先父兼营卖酒生意,我在战时失学后就充当起小伙计来了。郁师也常到我家来买酒。这样我就有许多机会跟他交谈了。他居此的日子不太久,几乎每天黄昏都来买酒,白兰地之外,他也喜欢五加皮酒和绍兴酒。……后来他见面就戏呼我为“小老板”。

但我常为他们的安全担心。敌人欲来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传闻日本的间谍也到各地活动。终于他们决定离开望加丽。离开的前一晚,郁师显得精神憔悴,来我家闲谈和辞行。言谈之间彼此都为此去生死未卜感到痛苦。他一时冲动,随手在我的拍纸簿上写了一首诗给我做纪念。

临行前他还殷殷地对我说:“郑小弟,要好好用功,不要放弃你爱好的文学,努力写作吧!有时候,一支笔会比一把匕首更加犀利的,好好的利用它,祝你前途无量!”我们热烈地握手告别。郑远安:《郁达夫师在望嘉丽》,收录于《回忆郁达夫》。

和郁达夫一起在石叻班让避难过的李铁民李铁民在避难前作为编辑、作家十分活跃。他编辑了《南洋商报》副刊,在相当长时间内担任过陈嘉庚的秘书。“二战”后他回到新加坡,成为胡愈之负责的《风下》周刊编辑。在战后第二年撰写的郁达夫殉难纪念文《西行之始——纪念亡友郁达夫死难两周年之作》,新加坡《南侨日报》,1947年8月29日。中引用了郁达夫送给郑的五律,并自作一首诗相和。根据他的文章,这首诗并不是郁达夫为郑即兴创作的,而是刚刚逃出新加坡之时写的。日本占领时期,出于担心,郑的父亲烧掉了郁达夫手写的诗。因此,郑引用的诗是根据自己的回忆写的,同李铁民引用的诗略有不同。据笔者查询所见,《郁达夫文集》《郁达夫文集》全12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年1月—1985年1月。第十卷《诗词》和《郁达夫全集》《郁达夫全集》全12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12月。第九卷《诗词》等引用这首诗之时,都沿用了李铁民的版本,因此这里介绍该版本。

星洲既陷厄苏岛困孤舟中赋此见志李铁民的记载中,这首诗并没有诗题。郑的版本诗题为“星洲既陷厄苏岛,困孤岛中,赋此见志”。诗的内容相同,只有“风微夕照殷”这句,郑的版本为“风微夕照间”。估计郁达夫的原诗并没有题,是后人加上去的。“苏岛”的“苏”指的是苏门答腊。

伤乱倦行役,西来又一关。

偶传如梦令,低唱念家山。

海阔回潮缓,风微夕照殷。

愿随南雁清代王士祯有“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的诗句,“南雁”指国亡无所依附的明朝遗民,因不能复国而忧伤。此处或许取此典故。——译者注侣,从此赋刀环。

注释:

一关:或指没有获得签证的难关。

如梦令:词牌名。也指此时的情况如梦一般。

念家山:大曲(唐代的乐曲)名,此处指念故乡。

夕照殷:郑的记载为“夕照间”。

刀环:大刀前端的环。“环”与“还”同音,有归还之意。《汉书·李广苏建传》:被派往匈奴那里的立政等人,虽然见到了李陵,但没能私下谈话。立政一边注视着李陵,一边频频抚弄自己的刀环,同时握自己的脚,暗示李陵可以还乡。

2月15日,傍晚之后,隔着马六甲海峡都能听到的炮声似乎静寂了。到了深夜,听了从爪哇播出的联军广播,众人得知新加坡沦陷,英军司令官珀西瓦尔中将已经向日军投降。是夜,无人安睡。新加坡沦陷了,那么敌军随时可能登陆一衣带水的望嘉丽。已经没有必要逗留在这个危险之地了。文化人无奈只得又去求见荷兰分州州长。分州州长自己正做着逃离的准备。他对胡愈之等人说:“现在你们的行动不再受限制了,你们随便去那里都可以。”一行人对分州州长的话感到极为愤慨。数日前,前往苏门答腊内陆的船还正常航行,但荷兰人不给他们自由。眼下所有的交通手段都被荷兰人扣留了,没办法走,也没地方去。

他们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幸亏住在望嘉丽对岸保东的华侨陈仲培向他们伸出了援手。陈仲培经营电船公司,船来往于望嘉丽和保东之间。几天前,他来同胡愈之等人见面,说如果没有可去的地方,就先在他家里避难。胡愈之等人无处可去,便决定当天乘船前往保东村,看看情形再做打算。

据信,郁达夫曾在望嘉丽送给陈仲培一首七绝。这首诗是笔者新发现的。在新加坡发行的杂志《南洋文摘》第8卷第4期(总第88期,1967年4月20日)上,署名为“荣”的人以《郁达夫未发表的诗》为题刊登了4首诗。其中这首七绝与后文中提到的七律《乱离杂诗未发表之一首》在以往任何文集中从未出现。从《文摘》这样的杂志出发考虑,这些诗应该原本是发在报纸或者杂志上的,但原载何处不详。笔者把这两首诗以《郁达夫逸诗二首》为题,发表在《中国文艺研究会会报》第60号上(1986年7月)但当时不慎将出处误写为《南洋文摘》第4卷第8期。1986年10月23日,于听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文章《关于新见郁达夫流亡诗》中介绍了这两首诗,沿用了笔者的错误引用。此后浙江大学出版的《郁达夫全集》也一直延续了这个错误引用。于听认为,无论诗的内容、风格还是措辞,都很明显是郁达夫的流亡诗。(陈长培和陈仲培应该是同一个人。于听于听是郁达夫长子郁天民的笔名。——译者注也称,在福建南部的闽南语中,“长”和“仲”是发音接近的,所以应该是同一个人)

初抵望嘉丽赠陈长培

伶仃绝似文丞相,

荆棘长途此一行。

犹幸知交存海内,

望门投止感深情。

注释:

伶仃:孤独的样子,也写作伶丁。

文丞相:南宋抗元忠臣,宰相文天祥。他的《过零丁洋》一诗中有名句“零丁洋里叹零丁”。零丁洋在广东的珠江河口附近。文天祥被元兵抓住后曾路过此地。

知交:知己,朋友。

另有一首可以推定为当时写的七绝。许乃炎在1965年5月11日的《星洲日报》上,以《郁达夫在苏门答腊岛巴东避难时,为友人郑泗水之半闲居所题绝句》为名引用了这首诗。具体该诗是如何传播的、郑泗水是何人,均不详。《郁达夫文集》和《郁达夫全集》均标注为1942年春所作,列于《乱离杂诗》之前。“巴东”是苏门答腊岛面向印度洋的港口城市,但根据此处的内容推测,应该指的是后文中提到的“保东”。

题友人郑泗水半闲居

小桥流水郑玄居,洙泗遗风习未除。

难得半闲还治产,五湖大业比陶朱。

注释:

郑玄:后汉的经学大家。

洙泗:流经山东曲阜的泗水与其支流洙水。

五湖:指哪五湖众说纷纭。此处指地域辽阔。

陶朱:陶朱公的略称,指越王勾践的臣子范蠡。范蠡有商才,后成为富豪。因此后世称富甲天下者为陶朱公。

2月16日夕阳时分,一行六人抵达了保东村1992年笔者调查时,曾拿着写好的纸询问望嘉丽庙内的人们“保东”是哪里。得到的回答是,指对岸的Sepotong。后来笔者请其中一位35岁的华人男子做向导。他把笔者带到那边的一家杂货店,店主是华裔。据店主说,Sepotong写成汉字是“实保东”,也可以写成“保东”。此地前面紧挨着一条小河(很难称为小河,流速也很快),和胡愈之的记述一致。这位店主是20世纪60年代从望嘉丽移民到当地的,对“二战”前的事情不太清楚。但他认为以前这里的确住过华侨。另外,在望嘉丽的其他人也说起,经营有其他买卖的陈仲培是个有名望的人,说他的儿子在“二战”后的新加坡担任校长。。陈仲培一家极为殷切地招待了他们。他们借住在陈仲培的邻家。这是一个尚未开垦的小村,前面有小河流淌,十分幽静。村子里只有两三家华侨,其余都是印尼人。六个人在那里住了大约一个半月,开始学习印尼语。据沈兹九的说法沈兹九:《流亡在赤道线上》,载胡愈之、沈兹九:《流亡在赤道线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12月。沈兹九的这篇文章原来连载于“二战”后立即创刊的新加坡杂志《风下》第42期(1946年9月7日)至第62期(1947年2月15日),笔者只确认了其中一部分。,大抵是跟一位印尼老人学印尼小学读本和其他书籍。郁达夫有语言天才,学得最快。也是从那时起,他在鼻下蓄起了胡须。

在《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单行本的卷尾,有“郁达夫先生遗作”,题为《乱离杂诗》的11首七律。胡愈之为其写有简单的附记。据该附记称,郁达夫在保东村避难时,心绪纷乱,每日作首一诗以自遣,但最后仅存11首。《郁达夫全集》中对这组诗的脚注为“这组诗系胡愈之保存并带回国”。但是,是否为郁达夫亲笔所写不得而知。如果是郁达夫亲笔,应该有公开的照片。但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信息。或许是带回了誊清的抄本。另外,《乱离杂诗》这个标题到底是郁达夫本人起的,还是胡愈之等其他人加上的也不明了。很有可能是后者。

郁达夫在苏门答腊期间写的东西留下来的很少这11首诗中已经有2首在前文中提及的吴柳斯的《郁达夫先生的避难及失踪(二)》(10月9日)中揭载。另外,刊登在上海《周报》第39期(1946年23日)的《乱离杂诗钞》中的11首里,囊括了余下的9首诗。。下一章将顺次介绍这些被认为是创作于保东的诗。


(1)  郁达夫担任福建省政府参议时,大约在1936年11月,自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毕业回国后,时隔14年重返日本。中国称他是被请去做学术演讲,日本则称是为了政府采购日本的二手印刷机。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当时力劝在市川逃命的郭沫若回国。可参见下列拙作:《郭沫若的归国与郁达夫》,《野草》第32号,1983年12月;《郁达夫——悲剧的时代作家》,研文出版,1994年7月。

那一次到日本后,郁达夫从米原发电报给当时还尚未谋面的小田岳夫,请他到东京站接自己。后来,小田岳夫叫上井伏鳟二造访了郁达夫住宿的茗溪会馆。井伏鳟二在《征用中的事》(《海》1977年10月号、12月号,《井伏鳟二自选集》第八卷,新潮社,1986年10月)中记述了自己在沦陷后的新加坡寻找郁达夫的情况。关于小田岳夫与郁达夫的关系,还有井伏鳟二原话的记录可以参考。(伊藤虎丸、稻叶昭二、铃木正夫编:《郁达夫资料补篇》(下),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附属东洋学文献中心,1974年7月)年轻时的小田岳夫在郁达夫的故乡富阳附近的杭州日本领事馆做书记员。他不仅喜欢郁达夫的作品并将其翻译成日语,还写过一些关于郁达夫本人的文章,最后编为《郁达夫传——他的诗与爱与日本》(中央公论社,1975年3月),并获得了当年的平林泰子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