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关于楚国流行歌的乱弹
中国是一个爱好音乐爱好唱歌的国度,如果不是我们的祖先对于音乐的狂热追求和爱好,中国历史上早期许多精美的文学作品很可能就荡然无存了。比如《诗经》,称之为“经”是汉代以后的事情了,此前它不过是“诗”而已。然而它和我们今天所讲的诗,最大的差别在于它不仅仅是诗,更重要的是它是“歌”。
《墨子》当中曾提到“颂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说的就是《诗经》。有些人可能会感到困惑,这不就有一千二百首诗了吗?我们需要搞清楚一点,墨子说来说去不是一千二百首诗,而是《诗经》那三百篇既可以诵读,也可以演奏,还可以引吭高歌,又可以伴舞,完全是全套的音乐作品。今天我们之所以还能见到这三百首诗,可以肯定地说,绝不是因为它们是当时流传的诗歌当中写得最好的,其中很关键的一点就在于它们是“歌”。要知道,西周到春秋比起战国来还不算乱得一塌糊涂,但全民受教育的水平也是非常有限的,当这些作品在美妙的音乐声中悠悠扬扬地飘荡在中原大地上的时候,很容易发生“即使是不识字的人,也知是好言语”的事,不需要有超强的记忆力就可以把它记住了。
楚国在当时虽然是个位于偏远地区的国家,但它却是一个蛮荒大国。当时的中国人是没有把他们当做自己人的,因为他们说话、办事有很多不符合规矩的地方。武王伐纣大获成功,楚国的先辈们也曾不辞劳苦地大老远奔去效力,不过大概是路途遥远,到得晚了一点儿,没能赶上大伙赤膊上阵的时刻,最后封赏也没答理他们。到周成王时,才给楚国封了一个小小的子爵。
当时的高级干部分为公、侯、伯、子、男五个级别,前三个似乎后来都成了名正言顺分疆裂土割据一方的大户,而子爵和男爵在高干队伍中显然是不怎么被大伙瞧得起的。所以,我们看春秋战国那个火并的时代,这个是“公”,那个是“侯”或者“伯”,很少见到“子”啊“男”啊的。当然,孔子、孟子之类的“子”是教书先生,和干部身份完全没有关系。
楚国著名的流行歌曲作家屈原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已经到了战国后期,早已经没有了在周代建国初年围绕在老大周围吃团圆饭的和气场面,一个个都斗鸡似的你看着我家的菜地眼红,我看着你家的后院垂涎,朝秦暮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等等在和平年代为人所不齿的行径都成了家常便饭。
对屈原来说,幸运的一点在于楚国是战国时期的大国之一,当时坊间流行的说法是“横则秦帝,纵则楚王”,也就是说如果秦国与山东各国之一联盟成功去攻打其他国家,即连横成功的话,秦国就可以一统天下。但如果从南边的楚国到北方的燕国形成合纵之势的话,一起对付西方的秦国,楚国将会统一天下。一句话,在统一成为历史的必然趋势后,笑得最甜的不是秦国就是楚国。
然而,屈原的不幸之处也在于他生在了楚国,如果楚国从来就没有强大过,屈原可能就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皇亲国戚的身份让他在过着安稳日子的同时可能会考虑如何让国家能维持下去。不过,他的脾气的确不大好,那么大的楚国,满朝的文武大臣,居然没有一个与他合拍的,难怪他会感叹“世人皆醉我独醒”。虽说一般有才气的人都这样,可是这样的气质实在不适合在官场里混,所以他只能出局了。
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屈原本来就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记忆力超群,且在楚国担任的是外交官兼内阁总理的职务,能言善辩,天生具有极强的语言表达能力。当楚国上层抛弃他的时候,艺术便成了他唯一可以抒发情感的方式。于是,在行吟泽畔的时候,屈原就创造了中国文学史上一种新的诗体——楚辞。可以说,没有屈原就没有楚辞,而没有楚辞,屈原的伟大终归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正是二者的结合,奠定了《楚辞》继《诗经》之后的文学经典地位。
《楚辞》最特别的地方在于“楚”,这一点似乎还带有《诗经》十五国风的特色,也就是说它不过是一种地方民歌而已。然而它与国风不同之处却在于它那鲜明的地域特色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不只是运用了楚国方言,更融合进了中原文化的元素,是一个文化杂交的品种,所以它也就体现了一种生物学上的杂交优势,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另外,一种地方音乐能红遍全国,很可能与它的经济地位有关,就像粤语歌曲唱遍祖国大江南北一样,楚国较发达的经济可能也为楚歌成为流行歌曲奠定了基础。
楚辞专用楚地(今湖北、湖南一带)的文学样式、方言声韵,写楚地的山川人物、历史风情。这个特点很早就有人注意到了,宋代有个叫黄伯思的人就说过楚辞是“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校定楚辞序》)。西汉末年,皇家图书馆馆长刘向在整理图书时,辑录屈原、宋玉的作品及汉代人模仿这种诗体的作品,书名就是《楚辞》。东汉的王逸发现《楚辞》当中楚国的方言、地名、植物名、服饰太多了,很多人看不懂,就不惜劳心费神地为这本书作了较详细的注释,名为《楚辞章句》。
屈原的楚辞唱了没多久,楚国灭亡了,秦始皇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楚国人的家国观念似乎是被消灭的诸国中最强烈的,一个响亮的口号久久不息地回响在大秦帝国的上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秦始皇千秋万世基业的梦想才传了一代就破灭了,而且就毁在了一群打着复兴楚国的人手中。“大楚兴,陈胜王”,虽然最后收获胜利果实的是来自沛县的一个小公务员,可那个杀了降王子婴、一把火烧了秦国宫殿的项羽的的确确是一个楚国人。正如那个时代很多人相信语言是有魔力的,这次又多了一个例证。
汉代的好几个皇帝都很喜欢楚辞,而且能够创作出水平很高的楚歌来,楚辞似乎迎来了又一个春天。可惜,春之歌唱起来却似乎并不欢快,然而正是这种不快倒与楚辞的开创者屈原有点儿心意相通、不谋而合了。汉高祖刘邦把天下当做自己收获的一份最大家产,不仅理直气壮地逼问父亲,自己和那位整天种地的二哥谁挣的家业大,还特地衣锦还乡,在家乡父老面前得意扬扬地唱起了《大风歌》以抒发自己的胜利感言:“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楚辞似乎天然带有一种“以悲为美”的味道,本来喜气洋洋的庆功宴,刘邦唱着唱着,居然也唱成了慷慨悲歌,与项羽最后时刻无可奈何地唱着“虞兮虞兮奈若何”成了同样的腔调。一股莫名其妙的忧虑升起在他的心底,是啊,挣下的这份家业实在太大了,对他这样一个带着流氓习气的无产者来说,实在还不知道如何才能看护好了不被别人抢去。他不知道从哪里可以搞到真正忠诚于他的勇士,其实他并不想看到勇士,所以把几个和他一起征战四方的勇士一个个都除掉了。
以喜欢楚辞而闻名的皇帝是汉武帝,由于他对楚辞的强烈爱好,很多人因为善长讲解楚辞而得宠,以至于留下了一个“武帝爱骚”的说法。甚至连“楚辞”这个名称在历史文献中第一次出现,也是和汉武帝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对楚辞的强烈爱好,使他写出来的诗歌也带着十足的楚辞味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我们会发现,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在作楚辞体的诗歌时,也是不由得悲从中来,可见这种诗体天生带有悲剧色彩。
因为楚辞在汉代影响如此巨大,所以汉代又产生了一种与楚辞看上去长得很像的文体——赋。特别是到了汉代中后期产生的抒情小赋,和楚辞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只要把握精神实质就不会搞错了:楚辞是新体诗,以抒情为主,所写都是楚国的地名与物产;汉赋是有韵的散文,里面叙事、说理、体物写志都可以有,而所写的内容可以是全国各地,完全没有了限制,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汉赋叫成楚辞。这样说来,楚辞的创作生命并不长,屈原开始创立,随后立国的秦代整个属于没文化的时代,压根儿就没有人舞文弄墨,而到汉代初期为几个统治者欣赏了两天就被赋取代了。后代仿作楚辞的人倒是不少,大多数人都很明智地标明楚辞体,而真正冠以楚辞之名的,几乎也就到汉代那部《楚辞》成书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