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凡例与文学批评:以明清集部著作为考察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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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 寅

近年在学术会议上或与学生们聊天时,经常听到说没有课题可做,感觉什么方面什么问题都有人在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好。的确,放眼当今学界,尤其是像我们这么一个人文、社科学者如云的国家,人人都在报课题,人人都在出专著,看到每年立项的课题和出版的专业书籍,似乎什么问题都有人在研究,真会有不知该往那里插足的感觉。我很能体会这种感受,但并不认同。我的感觉正相反,古代文学领域,除了先秦两汉或一些基本文献有限的领域外,许多地方都有问题可研究。小的分支领域不说,就说传统文学研究的重要领域——文体学就有不少可以开掘的问题。

我想学界同道都会同意,文体学研究是近20年古代文学研究中一个引人瞩目的学术生长点。在前辈学者褚斌杰先生的《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外,吴承学教授撰写了《中国古典文学风格学》《晚明小品研究》《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等多部著作,对文体学问题作了全面的探索,为文体学疆域的拓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同时也培养了一批文体学研究的人才,带出一个研究团队,使中山大学成为文体学研究的重镇。在中山大学这个文体学研究的优秀团队中,何诗海教授是很引人瞩目的一员,他不仅与吴承学教授一起编过《中国文体学与文体史研究》《中国文学的文体选择与记忆》两部专题论集,自己的相关研究也清楚地让我们看到文体学研究的深入和细化。

何诗海在南京大学取得文学博士学位,师从于巩本栋教授,说来和我也有着程千帆先生门下的学术渊源,他的研究很早就引起我的注意。我调到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后,同在广州,有了更多的接触,遂对他的为人为学有了更多的了解。诗海性格开朗而思理周密,前人所谓慈明外朗、叔慈内润者,兼有其美。才识颖悟兼能勤奋刻苦,学问早有所成。在博士论文基础上完成的专著《汉魏六朝文体与文化研究》已从文体学的视角对中古文学、文化作了饶有新意的阐释。在中山大学从事博士后工作阶段,跟随吴承学教授继续从事明清时期的文体学研究,完成出站报告《明清文体史料与文体批评研究》,发表一系列论文,涉及刘勰《文心雕龙》、永明诗歌、唐代经学、宋四大类书、元代郝经、祝尧《古赋辩体》、明代诗话、明代类书、朱荃载《文通》、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清代文章总集、《四库全书总目》、章学诚碑志八股文、刘咸炘戏曲观等相关文体学问题,在古今文体学研究上打下既广且通的学术基础。尤其是《学术研究》2010年第10期发表的《作为批评文体的明清文集凡例》一文,预示了明清文体学研究一个新学术生长点的出现。此后他接连以《明清别集编撰体例与文学观念研究》《古书凡例与文学批评:以明清集部著作为考察中心》为题获得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立项;陆续发表《说部入集的文体学考察》《作为副文本的明清文集凡例》《清代别集凡例与文学批评》《诗集笺注凡例与清人的文学阐释》《明清史传入集的文章学考察》《明清八股与史传》等一系列阶段性成果,通过集部书籍的编纂体例和凡例的深入探究,揭示明清时代文学观念和文体意识的流变。这些论文都发表在一流学术期刊上,以独特的问题意识和研究视角受到学界瞩目,一些与我研究相关的篇章我都拜读过,并曾在论文中引证,深感其功夫之扎实,富有学术价值。

在传统意义上,凡例不是一种独立的文体,在文体分类中没有凡例这一体,在古代文章选本里也没有凡例这一类。但它是与文体密切相关的附属内容,即法国学者热奈特所谓“副文本”,解释了作者或编者的文体观念及操作原则,可视为古代文体观念走向成熟和定型的标志。事实上,时代越往后,撰著和编纂情况越复杂,就越需要凡例,凡例的内容也越周密。因此,对凡例的研究就不只是文体研究的溢出效应——由关注总集对文体的说明进而关注这种说明文字的体裁本身,实在是古代文学和文学批评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何诗海筚路蓝缕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相关研究的缺失,可以说是文体学视域的一个拓展,体现了文体研究的深化,同时对方兴未艾的文本研究也是一个很有启发意义的补充。

回顾近20年的古典文学研究,回归文本可能是占主导地位的学术潮流,这是对此前文化研究思潮泛滥的一个反拨,同时也是古典文学研究自身走向深入的一个标志性趋向。在文本研究的热潮中,有关“副文本”的研究颇引人注目,一批年轻学者对自注、序跋的研究成绩斐然,何诗海的凡例研究则是中坚学者拿出的力作。陈寅恪先生曾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之通义。”(《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作为康乐园的后辈学人,何诗海的研究诚不愧乎斯言。他对明清集部书籍类别和凡例的研究是预流的学术,也是古典文学和文学批评乃至文学理论研究的重要补充。

转眼七八年过去,何诗海终于完成课题,准备交付出版。放在读者面前的这部厚重的专著是作者穷十多年精力、集两项课题成果而成的大著作,其内容毋需我赘述,其成就更不待我论定,我只想指出,这部著作是在一批高水平专题论文的基础上形成的,因而有很高的创新度和学术含量,与时下许多纸页很厚而只能发表一两篇论文的所谓专著不可同日而语。我喜欢看这样的学术著作,我自己的学术著作也是努力这么撰写的,希望读者们能注意到并理解这种努力的可贵。

何诗海属于70后学者,如今正是学界的中坚力量。我感觉70后这一辈学人,在学界普遍有较高的显示度,整体上表现很出色。相比五六十年代学者,70后这一辈学人表现出学术意识清晰、学术目标明确、学术能力全面的特点。这在何诗海的研究里也有所体现,他在《明清文体学研究的学术空间》(《文学遗产》2011年第3期)一文中曾指出,“作为中国古代古体学发展的最后一个阶段,明清学人在文体形态、文体分类、文体批评及文体学史研究等方面,都表现出集大成与新开拓并举的特色。然而,现代学术史对明清文体学的关注程度及所取得的成绩,远远不能与这种集大成地位相称。已有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明清文体形态方面,文体学理论研究还非常冷落”,“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这种局面才有所改观,传统诗词、八股文、晚明小品、清代骈文等逐渐引起学界的关注,甚至形成若干学术小热点。然而,即使是八股、骈文等一度成为热点的文体形态,也没有获得透彻的研究”。为此他提出,文体学史料、辨体批评、文体分类、文体学与学术文化的关系是明清文体学中具有重要学术价值而未受到学界关注或关注不够充分的问题,并谈了自己的看法,这无疑是很有学术眼光的。看得出,他自己的文体学研究也有意识地由这些问题入手加以展开。“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相信本书会成为何诗海学术道路上一座重要的里程碑,记录他艰难的跋涉,同时也指示他未来的征程。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于花城信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