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洋务运动与守旧势力之冲突
咸丰季年,英法联军起,中国一败再败,最后,首都且为人所据,终以屈辱成和。经此教训,有识之士,深受刺激。于是身历其境之大臣如恭亲王奕、侍郎文祥、宝鋆等,遂于创痛犹新之际,首先倡议讲求西法,取人之长,以固海防,求自强。同时,疆臣中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于长江下游与太平军作战,亦得与西人多所接触,而深知其海陆军威力之可畏,与夫中国旧有武力之不足恃,于是内外同时开始在军事、外交上谋革新,以求追步泰西列强。而洋务运动,遂由此起矣。
所谓“洋务”,顾名思义,可知为一切与“洋人”交往之事务。其直接者,为外交上肆应外人所要求之通商、传教、遣使领、订条约等一应之交涉事务;其间接者,则中国仿效西法富强之术,以求日后捍御外侮之一切工作也。
同治中兴,全国复归一统,大局重获安定,而外人在华基础亦趋巩固,势力且渐次深入内地。于是中外之交涉愈繁,而洋务工作之需要亦愈增。中土人士之身当其冲者,愈与外人交往多,明其内情,即亦愈知人我实力之悬殊,而亟谋所以急起直追,以自卫自立之道。
李鸿章为甲午以前三十余年间倡行洋务之重心人物也。其于同治十三年上疏筹议海防时,即尝痛切言之曰:
臣查:各国条约已定,断难更改。江海各口,门户洞开,已为我与敌人公共之地。无事则同居异心,猜嫌既属难免,有警则我虞尔诈,措置更不易周。值此时局,似觉防无可防矣。惟交涉之事日繁,彼族恃强要挟,在在皆可生衅。自有洋务以来,叠次办结之案,无非委曲将就。——洋人论势不论理,彼以兵势相压,我第欲以笔舌胜之,此必不得之数也。……然则今日所急,惟在力破成见,以求实际而已。何以言之?历代备边,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客主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界限。今则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麇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军器机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弹所到,无坚不摧,水陆关隘不足限制。又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庚申以后,夷势骎骎内向。薄海冠带之伦,莫不发愤,慷慨争言驱逐。局外之訾议,既不悉局中之艰难,及询以自强何术?御侮何能?则茫然靡所依据。自古用兵,未有不知己知彼而能决胜者。若彼之所长,己之所短,尚未探讨明白,但欲逞意气于孤注之掷,岂非视国事如儿戏耶?!臣虽愚暗,从事军中十余年。向不敢畏缩自甘,贻忧君父。惟洋务涉历颇久,闻见稍广。于彼己长短相形之处,知之较深。而环顾当世,饷力人才实有未逮。又多拘于成法,牵于众议,虽欲振奋而末由。《易》曰:“穷则变,变则通。”盖不变通,则战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总之,居今日而欲整顿海防,舍变法与用人,别无下手之方。伏愿我皇上顾念社稷生民之重,时势艰危之极。常存欿然不自足之怀,节省冗费,讲求军实,造就人才,皆不必拘执常例。而尤以人才为亟要。使天下有志之士无不明于洋务,庶练兵、制器、造船各事,可期逐渐精强。积诚致行,尤需岁月迟久,乃能有济。目前固须力保和局,即将来器精防固,亦不宜自我开衅。彼族或以万分无礼相加,不得已而一应之耳……[1]
李鸿章此等见解,盖实可代表当时久经外事、通晓洋务人士之一般态度。彼辈深知中国实力之决不能敌外人。故每遇对外发生事故时,皆力主持重,宁让步以成和局,而不欲轻开衅端,致大局难于收拾。而对内则尽其最大努力,以创行其所认为足以富国强兵之诸种西法建设与军事改革。三十年来,计其成就,亦颇有足述。举其大者:在外交方面,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署”或“译署”)于咸丰十年年底创设于京师。由中枢简派大员数人兼理之[2]。从此,中国始有统筹对外交涉之中央机关。而后来有关洋务之事件,亦往往由总署倡议核定,因以施行。盖以其与外人接触多,见闻较广而新也。自成立至光绪十年,廿余载间,皆恭亲王以军机大臣兼主。恭王罢职之后,则庆郡王奕劻主之。下迄甲午开战之顷,同值总署者,枢臣中为孙毓汶、徐用仪,其他则大学士福锟、侍郎张荫桓、廖寿恒、崇礼等[3]。而孙、徐、张三人尤为得力。驻外使臣亦于光绪元年以后渐次遣派[4]。对于外国情形,因以益增了解。而使臣归国,往往亦见解一新,颇有助于开通风气,并有影响于外交、国防大政,如郭嵩焘、曾纪泽皆其尤著者也。此外,如同治初年在京沪创设之同文馆、广方言馆[5]。对于培养明习外事之通译人才,亦甚有贡献。
在内政方面之洋务建设,则以军事为主体。李鸿章所统率之淮军,于同治初年即首开风气,改用西式枪炮,军容一新,战斗力因之倍增,遂成全国首屈一指之劲旅。平定粤、捻皆利赖焉[6]。以后湘军继之,亦作相当之革新。左宗棠遂因以荡平西北,底定天山[7]。同光以降,各省督、抚整顿绿营,选练制兵,以为练军。颇改习洋枪,以代刀矛弓矢[8]。虽成效不一,而此后中国军队之战斗力,究已渐胜于前。西式枪炮之应用既广,于是兵工厂(当时称为机器局或制造局)之需要亦与日俱增。最早成立者,为同治四年李鸿章、丁日昌等在上海创办之江南制造局,规模颇宏。以后各省颇多兴办,其规模亦大小不一[9],而以李鸿章所主持之天津机器局为最有成效[10]。光绪十六年,张之洞在汉阳创办枪炮厂,亦逐年扩充,规模之大,机器之新,颇著闻于时。光绪廿一年战后,始全成。即后来之汉阳兵工厂也[11]。
当时全国军队以湘、淮为主力,而李鸿章自同治九年以后,直至光绪乙未(二十一年)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凡二十余年。驻节天津,统筹北洋海防。淮军精锐屯扎要地,捍卫京畿。装备之优,训练之新,皆甲于全国。同时又加意整顿直隶练军,统以淮将,勒以淮军营制,亦甚著成效。后来甲午战时颇有战绩之聂士成军,即属直隶练军也。此外,更于光绪十一年设立北洋武备学堂,调军中下级官弁入学,聘德国军官教练,以求提高水准[12]。而天津机器局先后由刘含芳、张士珩等主办,亦能力求改进,追步西洋。
海防要塞,三十年来,亦颇多兴建。北洋为近畿之地,故亦最受重视。大沽炮台,毁于英法联军之役后,又重修筑。同治九年,李鸿章调直督后,益以新法扩修大小炮台数十座于津沽海口一带。光绪以后,山海关、旅顺口、威海卫、烟台、大连湾等诸炮台皆先后兴建,屯兵驻守,而旅、威以海军军港所在,尤受重视。南洋则主沿长江设防。始于同治十三年中日因台湾生番事件关系紧张之时,以后渐次增修改进。南京以下,炮台颇多,而尤以吴淞、江阴为最。此外,如福建之闽江口,广东之珠江口,浙江之舟山、镇海一带,亦皆于光绪初年建炮台。海防力量亦远逾从前[13]。
海军方面,中国之开始讲求,亦在咸丰末年英法联军之后。恭亲王、曾国藩等首倡购外洋船炮,同时亦谋仿西法自造。同治五年,福建船政局由左宗棠、沈葆桢等创立于马尾,规模颇具。并附设学堂,习西语及工程诸学,后来海军人才颇由此出。以后逐渐改进,成船颇多。初犹全赖洋人,后乃渐能自为。次年,李鸿章亦于上海创设江南造船所。规模虽不如闽厂,而亦有其成就。此两厂自造诸船虽样式陈旧,不堪与欧美军舰相比拟。然亦颇增海上交通运输之力。军需民用,多所利赖。后来轮船招商局设立,亦颇取给于此焉。
中国之购置西洋军舰,最初颇零星散买,多属小型炮舰。光绪初年,李鸿章、沈葆桢、丁日昌等始渐议筹巨款,购大舰,成立舰队。于是始派遣学生出洋肄习。沈、丁寻卒,遂由李鸿章专主,而中枢亦颇加支持。光绪五年,始向英定造超勇、扬威两艘小巡洋舰(当时称“快船”)。皆铁壳木质者,战斗力不强,然在当时中国,则为最有威力者矣。次年,两舰到华,于是北洋海军乃渐积极创立。一方面修建军港、要塞、船坞等必需设备,同时开始向德国订购主力战舰(当时称“铁甲船”)二艘(即后来之定远、镇远)、巡洋舰(当时称钢甲快船)一艘(济远)。以淮军将领丁汝昌任统领,聘英国海军上校琅威里任教练,设海军学堂于天津。于是海军规制始具雏形。光绪十一年,铁舰修成到华。海军衙门(简称海署)随以成立。醇亲王奕为总理,庆郡王奕劻(甲午年升亲王)、李鸿章等佐之,而实际筹办指挥则仍为李鸿章。以后又续在英、德定造致远、靖远、经远、来远四新式快船及鱼雷艇船等,皆于光绪十四年到齐。于是海军章程立,北洋舰队成军。海防力量颇具规模矣。此外,南洋闽、粤亦各添置船舰,惟以国力集中于北洋,故虽有舰队之名,而实力则颇不足道也[14]。
陆海两军之外,与富强大计密切相关之交通事业亦有建树。其主要者轮船、电报、铁路是也。
轮船招商局于同治十一年由李鸿章、盛宣怀等创立。虽经艰困,仍能规模日展,以与外轮相抗衡。下迄甲午,有船数十艘。码头、仓库,一应俱备,为当时官督商办事业之巨擘[15]。电报始于光绪五年,亦由李鸿章、盛宣怀等创办。最初试行于津沽之间,甚有成效。次年,李鸿章遂于中、俄伊犁争议紧张之时,以军事上必需为理由,奏请设立南北洋陆线。并开学堂训练电务学生。以后渐次扩展,由沿海以至内地,下至甲午,全国各大城市间,几皆可以电讯联络矣。初,外人颇侵越国土,私设电线。至是皆交涉收回。此亦当时官督商办事业之卓有成效者[16]。铁路之由国人自建者,最早始于光绪三年唐山胥各庄间之八十里运煤线。当时识者颇议大举兴修,以便军运,通商利。终以阻力过大,不果。光绪十三年,始由海军衙门王大臣之主持,逐渐修成天津至榆关一段,下至甲午开战时,此一段铁路,乃成为直隶海防与夫接济关外之大动脉[17]。
与轮船、铁路有密切关系之煤矿,当时亦颇由地方督抚试以新法开采。其卓有成效者,则以光绪七年由李鸿章创办之开平煤矿为最。北洋海军、招商轮船以及津榆铁路、天津机器局所需之煤,皆取给于是[18]。此外,如海关,则自咸丰年间,即因事实需要,开始聘用洋人,代办洋商征税事宜。以后商埠增开者日多,而海关之组织亦日庞大。总税务司英人赫德久居斯位,才力甚优,海关一应制度,皆其手定。效率甚佳,税收剧增,遂渐成国库大宗[19]。赫德本人与中国官方亦相处甚得,常活动于名公巨卿之间,多所献替,对于中国之洋务工作贡献亦甚大焉[20]。
以上所举,皆内政方面洋务建设之荦荦大者。其开创多出于李鸿章,而成就亦以北洋为最。以此种种,在当时中国所造成之改变,与夫咸丰庚申以前相较,其进步诚亦不可忽视。然而此等进步与当时列强日新月异之发明相较,与日本维新之大刀阔斧、突飞猛进,以从事全面改革相较,则相形见绌,固远不足以应付外力之侵凌也。当时从事于洋务运动之健者,如李鸿章等对此亦深自知,试检阅甲午以前三十余年来之李氏奏牍、书札,对于中国处境之危,实力之不如人,与夫彻底以西法求自强之不可缓,皆屡屡痛切言之。然而终不能畅行其志者,则当时一般认识之不足,守旧势力横加阻碍牵掣,实为一要因也。
守旧势力实代表根深蒂固之传统思想与作风,而以大多数科举正途出身之士大夫为中心。此辈熟谙章句旧学,经国家历年培养选拔,人数极多,全国官绅多由此出。向受国家社会之重视,亦全国才智之总汇。其中颇多以志节自负,廉介自许,对于中国传统之政教根本、治术精华了解较深,思想教养,亦师法前哲,自有其风采境界,为士林所宗奉,在全国有极大之潜势力。
迨欧风东渐,洋务继兴,此辈人士遂亦大受刺激。彼等大都与外国人少有接触,对于中西实力之悬殊,颇无所知,亦几于无法想象。惟见外人之活跃强横,无孔不入,而我方则迁就屈辱,勉求息事,愤懑莫名,遂自然归咎于当轴大臣之畏怯无能,甚而诋为汉奸。中外有事,此辈则攘臂言战,迨事不利,则归之于用人不当。
惟其不审外敌之强,故亦不知中国之弱与危,因之,对于李鸿章辈所竭力从事之洋务建设,亦大多不以为然,而尤嫌其靡费,且惧其他日足以破坏彼等所认为无可改易之社会秩序焉。加以洋务建设之内容,又特重士大夫所不屑为之奇巧技艺与夫孜孜为利之事业。经办之人,多出身杂流,又常经手巨款,贪污亦所不免。于是益为此辈所不齿。
士大夫以科举为进身之阶。其高第则入翰林,次则授部、院、司、员,再次亦得补地方州县,逐次升迁,皆有出路。固无须借洋务以自显,遂亦得鄙夷之以自高。而京内之翰、詹、科、道,各省之学使、考官,以至于书院山长,皆由此辈掌握,内外相应,以论议时政,臧否人物,号称“清议”。声势之盛,上足以耸动君上,鞭策执政;下则领导全国士子以为声援。此一强大之舆论力量,在甲午以前,盖为守旧势力阻碍、牵掣洋务运动之一重要武器也。
当洋务新政初兴之时,当轴大臣,颇思获得士大夫之支持,借以转移士林风气。同治五年,总理衙门议考选正途五品以下京外官入同文馆从西人肄习天文、算学[21]。大学士倭仁上疏反对。倭仁为理学名臣,其所持论,盖极可代表当时士大夫之见解也。原疏略曰:
……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学者诚学,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古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且夷人,吾仇也。咸丰十年,称兵犯顺。凭凌我畿甸,震惊我宗社,焚毁我园囿,戕害我臣民,此我朝二百年来未有之辱。学士大夫,无不痛心疾首,饮恨至今。朝廷亦不得已与之和耳!能一日忘此仇耻哉?议和以来,耶稣之教盛行,无识愚民,半为煽惑。所恃读书之士,讲明义理,或可维持人心,今复举聪明隽秀、国家所培养而储以有用者,变而从夷,正气为之不伸,邪氛因而弥炽,数年以后,不尽驱中国之众咸归于夷不止。……今天下已受其害矣!复扬其波而张其焰耶?!闻夷人传教,常以读书人不肯习教为恨。今令正途从学,恐所习未必能精,而读书人已为所惑,适堕其术中耳!伏望宸衷独断,立罢前议,以维大局而弥隐患。天下幸甚!……[22]
奏上,交总署议。于是恭亲王等亦上疏论辨,略曰:
……臣等查阅倭仁所奏,陈义甚高,持论甚正。臣等未曾经理洋务之前,所见亦复如此,而今日不敢专恃此说者,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请为我皇太后、皇上详陈之。……溯自洋务之兴,迄今二三十年矣。始由中外臣僚未得窾要,议和议战大率空言无补,以致酿成庚申之变。……自定约以来,八载于兹,中外交涉事务,万分棘手。臣等公同竭力维持,近日大致虽称驯顺,第苟且敷衍,目前则可;以为即此可以防范数年、数十年之后则不可。是以臣等筹思长久之策,与各疆臣通盘熟算,如学习外国语言文字,制造机器各法,教练洋枪队伍,派员周游各国,访其风土人情,并于京畿一带,设立六军,借资拱卫。凡此苦心孤诣,无非欲图自强。又因洋人制胜之道,专以轮船、火器为先。从前御史魏睦庭,曾以西洋制造火器,不计工本;又本之天文度数,参以勾股算法,故能巧发奇中。请在上海等处设局训练。陈廷经亦请于广东海口设局制造火器。臣等复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英桂、郭嵩焘、蒋益澧等往返函商。佥谓制造巧法,必由算学入手。其议论皆精凿有据。左宗棠先行倡首,在闽省设立艺局、船厂,奏交前江西抚臣沈葆桢督办。臣等详加体察,此举实属有益。因而奏请开设天文算学馆,以为制造轮船各机器张本。并非空讲孤虚,侈谈术数,为此不急之务。又恐学习之人,不加拣择,或为洋人引诱,误入歧途,有如倭仁所虑者。故议定考试,必须正途人员。诚以读书明理之士,存心正大,而今日之局,又学士大夫所痛心疾首者,必能卧薪尝胆,共深刻励,以求自强实际,与泛泛悠悠、漠不相关者不同。倭仁谓夷为吾仇,自必亦有卧薪尝胆之志。然试问所为卧薪尝胆者,姑为其名乎?抑将求其实乎?如谓当求其实,试问当求之愚贱之人乎?抑当求之士大夫乎?此臣衙门所以有招考正途之请也。今阅倭仁所奏,似此举断不可行。该大学士久著理学盛名。此论出,而学士、大夫从而和之者必众。……不特学者从此裹足不前,尤恐中外实心任事、不尚空言者,亦将为之心灰而气沮。则臣等与各疆臣谋之数载者,势且隳之崇朝,所系实非浅鲜。……该大学士既以此举为窒碍,自必别有良图。如果实有妙策,可以制外国而不为外国所制,臣等自当追随该大学士之后……如别无良策,仅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等词,谓可折冲樽俎,足以制敌之命,臣等实未敢信。……[23]
观此,并前引李鸿章之疏,洋务工作经始之难与阻力之大,亦可概见矣。而总署考选正途,习天文、算学之议,虽奉旨准行,而士大夫则“聚党私议,约法阻拦。甚且以无稽谣言,煽惑人心”。而投考者遂寥寥无几[24]。士大夫之不亲洋务如故,而放言高论亦如故。于是“以骂洋务为清流,以办洋务为浊流”遂成一时之“世议”矣[25]。
洋务运动与守旧势力既如此格格不入,于是三十年来,二者之冲突遂无已时。举其大者:对外方面,如同治九年之中法天津教案,曾国藩即以惩凶主和,大遭士大夫诟厉[26]。以后光绪元、二年间之中英滇案,光绪五、六年间之中俄伊犁交涉,光绪九、十年间之中法战争,守旧士大夫皆力主强硬,痛斥总署王大臣与李鸿章等之让步谋和政策[27]。而中俄伊犁交涉之终得改约,中法战争之和前小捷,尤使此辈主战论者得所依据,以归咎于李鸿章辈之畏怯无能,以致丧权辱国也。
下至甲午,中日事起。李鸿章之主和政策乃益不能为士大夫所谅解。盖对欧西列强,中国自承不敌,犹可说也。东邻蕞尔之日本,则向为中朝所轻视者,今乃亦敢向中国为无理之挑衅。而李鸿章对之,竟亦欲让步谋和,此则益非士大夫所能堪矣。
自朝鲜壬午之变(光绪八年),吴长庆率军定乱,留驻朝鲜之后,中国方面,朝野清议即颇有主张东征日本,进窥琉球者。而李鸿章等于比较敌我实力之后,则以为“未有谋人之具,而先露谋人之形者,兵家所忌”。目前惟当“精修武备,力图自强”。而“添练水师,实不容一日稍缓”。壬午以后,又继之以甲申之变(光绪十年),又为袁世凯以迅疾之手段平之。此二役,中国皆得稍占上风,绝日人觊觎之谋。甲申变后,遂有中日之乙酉(十一年)天津条约。而朝鲜遂得维持将近十年之安定。至于约中规定:嗣后朝鲜有事,中日出兵相互知照一点,今人认为中国最大之失策者,在当时则无论和战新旧诸派皆未能辨之也[28]。
乙酉以后,日本之自强工作益为积极。明治十九年(光绪十二年)财政改革以后,国家收入与年俱增。陆海军亦迅速扩充,装备编制,精进不息。愈近甲午,成效愈著。而帝国宪法亦于明治二十二年(光绪十五年)颁布,议会随之召开。对中国作战之准备则尤着着进行,以求贯彻其大陆政策[29]。
中国之士大夫于此则懵然无知。而甲午战起,和战两派观点之分野,亦即在于对日本之认识与估计迥然不同也(参看本文第二章一、二两节)。且犹不仅学士、大夫之轻视日本也,即身为湘军元老、久任兵事之两江总督刘坤一,在战事初起时,亦以为“日本国小民贫,并力一举,其势断难支久。将来待其困毙,自易就我范围”。而主张“务在痛予惩创”也[30]。
关于国内之自强工作,则三十年来,阻碍尤甚,推进尤难,一切大小洋务事业之创建,几无一不遭士大夫之批评与反对者。例多,不拟赘论。兹惟举其关系后来局势最大,而当时又阻碍牵掣最多之海防与铁路两事,以见甲午之败因。
同治中兴,首致力安内。四年,太平天国覆败。七年,捻平。十二年,陕、甘、云南诸回起事皆平。次年正月,贵州苗变亦平。于是国内局势始大定。十三年,中日台湾生番事件起。九月,事定。中枢始筹议海防,以总署所拟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六条,下各省疆臣议。至光绪元年,而中英滇案又起,于是沈葆桢、李鸿章始奉命兼督南北洋海防[31]。然海防创办工作,随在需款。中国财政沿袭旧制,未经改革,收支本极有限[32]。又久经大乱,国用益艰。故每办一新政,常为饷力所困,辗转挪移,支绌万状。李鸿章于同治十三年复奏筹议海防六条之疏(见前引),论及筹饷时,以为:“近日财用极绌,人所共知。欲图振作,必统天下全局,通盘合筹,而后定计。”而主张:为目前筹饷计,亟应收束新疆军事,对诸回部遥事羁縻,核减出塞之军,而即以节出之饷,开办海防。盖“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而中国则“只此财力”,势不能“既备东南万里之海疆,又备西北万里之饷运”也[33]。
然此一筹饷大端,终未能为中枢所接受。而左宗棠西征,且绵延数载,大军纷纷出关,海防经费亦多抵拨西征军饷[34]。直至光绪五年,始底定回疆,于中国固为一重要武功。而海防工作则因之蹉跎岁月,几于无所建树。
光绪五年以后,始着力筹建海军,订购铁甲舰。中经中法战役,经验犹新。于是醇亲王当政,主持于上,海军经费始有的款。海防工作,一时尚称顺利。(参看本章前文)
然光绪十四年以后,直至甲午,则又未尝添购一船[35]。盖自光绪十二年订购四快船后,海军经费遂渐拨修三海及颐和园矣[36]。至光绪十七年,颐和园成。户部则以“库款支绌,亏短甚巨”,奏准饬令南北洋购买外洋枪、炮、船只、机器暂停二年,即以所省价银解部充饷。并令全国勇营一律裁减一成,以“筹补库储”[37]。于是海军提督丁汝昌等屡请添购快船、添置快炮于各舰之议,遂亦因此无由实现[38]。而日本此时则自明治二十二年(光绪十五年)以后,正分年购造新舰。下至甲午,已达九艘之多,速度与快炮设备,皆远胜中国[39]。于是甲午战争一起,而海上遂任人横行,并终成中国海军覆败之致命伤矣。
周馥自订年谱,尝记其光绪十七年与李鸿章之谈话曰:
……一日,余密告相国曰:北洋用海军费已千余万,只购此数舰,军实不能再添,照外国海军例,不成一队也,倘一旦有事,安能与之敌?朝官皆书生出身,少见多怪。若请扩充海军,必谓劳费无功,迨至势穷力绌,必归过北洋。彼时有口难诉。不如趁此闲时,痛陈海军宜扩充,经费不可省,时事不可料,各国交谊不可恃。请饬部枢,通筹速办。言之而行,此乃国家大计,幸事也。万一不行,我亦可(自)站地步。否则人反谓我误国事矣。相国曰:此大政,须朝廷决行,我力止于此。今奏上,必交部议。仍不能行,奈何?余复力言之。相国嗟叹而已。……[40]
观此,当时任事之难,与夫掣肘之甚,可以略见。而关键尤在于饷之难筹。统筹饷项,权在户部。自光绪十二年以来,户部尚书为翁同龢,而翁则当时清流士大夫之魁首,后来甲午时主战派之首要人物也。其对洋务,自无由同情赞助,而海防工作之重要性与迫切性,尤无从体认。已用之款,犹嫌其靡费。欲其更加增筹,自无可能。盖户部之筹饷,又实为守旧势力牵掣洋务运动之一重要武器也。
中国之创议大兴铁路,始于光绪六年淮军将领刘铭传。其着眼点主在军事,其奏疏中述修建铁路之意义与办法曰:
……自强之道,练兵、造器,固宜次第举行,然其机括则在于急造铁路。铁路之利于漕务、赈务、商务、矿务,以及行旅、厘捐者,不可殚述。而于用兵一道,尤为急不可缓之图。中国幅员辽阔,北边绵亘万里,毗连俄界,通商各海口又与各国共之。画疆而守,则防不胜防,驰逐往来,则鞭长莫及。惟铁路一开,则东西南北呼吸相通。视敌所驱,相机策应。虽万里之遥,数日可至;虽百万之众,一呼而集。……且兵合则强,兵分则弱。以中国十八省计之,兵非不多,饷非不足,然各省兵饷主于各省督抚。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顾不暇。征饷调兵,无力承应。……若铁路造成,则声势联络,血脉贯通,节饷裁兵,并成劲旅。防边防海,转运枪炮,朝发夕至。驻防之兵,即可为游击之旅。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数兵之用。将来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矣。方今国计绌于防边,民生困于厘卡。各国通商,争夺权利,财赋日竭,后患方殷。如有铁路,收费足以养兵,则厘卡可以酌裁,并无洋票通行之病。裕国便民之道,无逾于此。……今欲乘时力办,莫如议借洋债。借洋债以济国用,则断断不可。若以之开利源,则款归有着,洋商乐于称贷,国家有所取偿。息可从轻,期可从缓……查中国要道,南路宜修二条。一由清江经山东,一由汉口经河南,俱达京师。北路宜由京师东通盛京,西通甘肃。虽二费浩繁,急切未能并举。拟请先修清江至京一路,与本年议修之电线相表里。……事关军国安危大计……若辗转迁延,视为缓图。将来俄约定后,筑室道谋,诚恐卧薪尝胆,徒托空言,则永无自强之日矣!……[41]
此疏一上,士大夫反对之议大起。中枢下南、北洋议。李鸿章力主之。而南洋刘坤一则以妨害民生厘税为言。终以朝臣谏止者众,诏罢其议。迨至甲申(光绪十年)中法之役以后,执政始渐知铁路关系军事至重,李鸿章、左宗棠等先后再请修铁路。至光绪十三年,始由醇亲王之主持,由海署请准扩展开平至阎庄之商办运煤铁路,西至大沽、天津。然后再东向展修至山海关。次年,天津、唐山间修成,于是李鸿章因商民之请,又创议修天津通州一段,以通漕运,便军事。已请准施行矣,而士大夫之反对又大起。奏疏、函牍纷然并举,要旨不外资敌、扰民、失业三大端,或则主张移修边地,毋近京畿。中旨下军机、海署议。醇亲王、李鸿章等复奏痛驳之,仍主修建。又下各省疆吏议。于是两广总督张之洞创为调停之论,建议停修津通,改办芦汉,遂为中枢所接受。张寻亦调任湖广总督,与李鸿章分头兴办。时光绪十五年也。次年,因东北边事亟,又从海署议,移芦汉铁路款,先办关东铁路。于是唐山以东,遂又展修。下迄甲午,全国干线仅天津至山海关一段。此外则刘铭传在台湾所修基隆至淡水六十里之路而已[42]。
迨甲午战起,遂仍蹈中法前失,调兵运械几遍全国。而以交通不便,除津榆一段外,皆稽延时日。影响于军事者,盖非浅鲜也。
综上所述外交内政两方面,可见洋务运动与守旧势力二者间抵触之甚。李鸿章为当时推行洋务工作之首要人物,故与清流士大夫之冲突亦最多,遂亦最成矢的。士大夫对于彼之一应措施,既不能了解其意义,于是猜测横生,而李氏遂亦“三十年来,日在谣诼之中”[43]。下迄甲午,主战士大夫之对李氏全不信任,必欲去之而后快,盖无足怪也。(参看第三章一、二两节)
以上所述,皆洋务运动与守旧势力之对立冲突也。然二者之间,亦颇有因认识程度之异,而介乎其中者。如左宗棠、张之洞,其尤著者也。大致言之,彼等在内政方面,亦热心讲求洋务,主张仿行西法,以求自强;然在外交上,则力主强硬,往往批评洋务派之过于软弱。因而为舆论所称诵,而为李鸿章斥为“要誉”者也[44]。在平时,洋务工作,颇因此辈之协助而得稍增成效,然对外有事时,则亦益增当轴之困难。
清流士大夫之中,其认识固亦各有程度之别。其中亦颇有留心外事、见解较新者,如甲申以前张佩纶辈,甲午以前之文廷式、张謇等,皆是也。特其所讲求之洋务,大都着眼于国际情势之纵横捭阖,而不甚注意于人我国力之实况,与夫增进中国国力之实际办法。故其分析当道举措之一时得失,往往言之成理,颇动视听;而与实际任事之人如李鸿章辈,则又常相水火。虽亦侈谈洋务,而与实际之洋务工作,则无甚关联。然此辈在士大夫之中,则又实为倡导风气之人物。张之洞亦出身其中,而尤为前导,其作风亦始终与李鸿章辈相异。迨甲午败后,此辈之认识较前有进,遂成为晚清时期推行新政之主流矣。
洋务运动,外在阻力之大,由上文已可概见,而内部则亦问题重重,往往事倍功半,不能精益求精。盖事属初创,工作人员之技术、知识皆有未足,效率自难苛求;而风气犹未大开,自好之士,往往难至,黠慧之徒,睹洋务为利薮之所在,则趋之若鹜,终于流弊暗生,名不副实。下至甲午战起,亦颇食其果,而尤以有关军事者为最(参看第二章第四节、第三章第三节),凡此,其关键皆在于人才之难求。李鸿章早于同治十三年议海防时,即痛陈培养人才之重要曰:
……抑臣更有陈者:用人最是急务,储才尤为远图。……军务肃清以后,文武两途,仍舍章句、弓马,末由进身。而以章句、弓马施于洋务,隔膜太甚。……而所用非所学,人才何由而出?近时拘谨之儒,多以交涉洋务为浼人之具;取巧之士,又以引避洋务为自便之图。若非朝廷力开风气,破拘挛之故习,求制胜之实济,天下危局,终不可支。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者!……臣愚以为……似应于考试功令稍加变通,另开洋务进取一格,以资造就。现在京师既设同文馆,江省亦选幼童出洋学习,似已辟西学门径。而士大夫趋向犹未尽属者,何哉?以用人进取之途,全不在此故也。……[45]
此下,则提出具体办法:请于沿海省份设洋学局,招收生徒,讲授西学,然后优予出路,使与正途无异。以为如此,则二十年后,人才可出。
然此等主张,并未为中枢所采用。而才难之叹遂常为李氏之感慨。光绪二年与刘秉璋之函曰:
从前每觉才多,今名位已极,责任尤重,恒无可用之人。独来独往,将何已时?为之三叹!……[46]
光绪十五年致醇亲王之函,则尤慨言之曰:
目今解事人少,办事人尤少。鸿章实有才难之叹!——外间每疑鸿章用人似滥,不知节取器使,稍窥古人略短录长之义。津沽耳目切近,尚能随时督查训励,若鞭长莫及之地,自非有独当一面之才,不敢轻于付托。区区微忱,愿资刍献。……[47]
人才之难如斯,下至甲午战时,虽区区之洋务建设,又安能期其尽所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