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茱德举起沉重的练习木剑,摆好第一个姿势——准备作战。
要适应宝剑的重量。马多克曾告诉她,你必须足够强壮,才能不知疲倦地进攻、进攻、进攻……学习剑术的首要诀窍就是变得那样强壮。
这会让你痛苦。痛苦会让你强壮。
她双脚牢牢地站在草地上,一招一式地练习起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第一招:木剑执在身前,身子侧向一边,护住身体。第二招:木剑高举,剑刃仿佛头上长出的角。第三招:木剑顺势挥下,抵达腰胯部位,假装漫不经心地垂在身前。第四招:木剑上挑,刺到肩膀位置。每个姿势都能在进攻和防守之间轻松转化。格斗就像下棋,需要料敌先机,先发制人。
不过,格斗是全身参与的对弈。这种对弈会让她伤痕累累、筋疲力尽,还会让她灰心丧气、消极厌世。
或者,格斗更像是骑单车。当年她在那个人类世界里学骑车时,曾无数次从单车上摔下来,双膝结满了血痂,她母亲曾一度认为,她腿上可能会留下伤疤。但茱德自己动手卸下了辅助轮,像塔琳一样,她鄙视在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骑车。茱德想去街上骑,她要像薇薇安一样骑得飞快,就是摔了跟斗,小石子儿嵌进肉里也没关系,晚上她会让爸爸用小镊子将石子儿取出来。
有时候,茱德很怀念她的单车,可精灵世界里没有单车,有的只是巨型蟾蜍,瘦骨嶙峋、毛皮发绿的矮马,以及薄如影子、眼神狂乱的马儿。
还有武器。
还有杀害她父母的凶手,她现在的养父。他是至尊王的将军马多克,他想教她如何骑行如飞,如何血战到死。不论她如何出尽全力向他猛击,都只会引得他哈哈大笑。他喜欢她的愤怒。火焰,他这样称呼她的愤怒。
她自己也喜欢愤怒的感觉。愤怒总好过恐惧。好过想起自己是凡人,置身于怪物中间。没有人能给她的生活装上辅助轮,供她练习了。
草地那边,马多克在教塔琳一套剑法。塔琳也在学习剑术,只不过她的问题跟茱德不同。虽然她的招式更完美,可她讨厌格斗。她将一套套攻防招式循规蹈矩地练得滚瓜烂熟,所以可以轻易引得她使出一整套剑法,然后茱德突然出奇制胜。每次这样落败,塔琳都会气急败坏,仿佛茱德只是打乱了一套舞步,而不是真正战胜她。
“到这里来。”马多克隔着泛着银光的草地向茱德喊道。
她向他走去,木剑斜挎在肩上。太阳快落山了,可精灵是昼伏夜出的动物,他们的一天尚未过去一半。天空中布满了一道道红棕色和金色的晚霞,空气中弥漫着松针的清香,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学一种新玩意儿。
茱德走近时,马多克对她说:“来比一局吧。你们两个对阵我这个老红帽精灵。”塔琳拄着她的木剑,剑尖插在泥土里。她不该那样拿剑—— 那样对剑刃不好—— 但马多克没有责备她。
“权力,”他说,“权力就是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能力。权力就是做出决定的能力。那么,怎样才能获得权力呢?”
茱德走到她的孪生姐姐身旁。显然,马多克想要她们做出回答,但也料想会得到错误的答案。“学习如何做个好战士吗?”茱德不得不说点儿什么。
马多克冲她笑了笑,她能看见他下犬齿的尖端,他的犬齿比其他牙齿更长。他伸出利爪般的大手挠了挠她的头发,她感觉到他那锋利的指甲挠着她的头皮。尽管他动作很轻,没有弄痛她,她仍然意识到他是怎样的生物。“要获得权力,必须夺取权力。”
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上面长着一棵山楂树的小山丘说:“下堂课我们来玩个游戏。那是我的山丘,去把它夺过来。”
塔琳顺从地向着小山丘走去,茱德紧随其后。马多克跟他们并排而行,他咧嘴笑着,露出满口牙齿。
“现在做什么?”塔琳问道,听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兴奋。
马多克望着远方,仿佛在思考并抛弃各种规则。“顶住进攻,守住山丘。”
“等一下,什么意思?”茱德问道,“您来进攻吗?”
“这是战略游戏呢,还是格斗练习?”塔琳皱眉问道。
马多克伸出一根手指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直视他那双金色的猫眼。“格斗难道不是一种快速战略游戏吗?”他神色郑重地对她说,“跟你妹妹商量一下。太阳照到那棵树的树干上时,我会来夺取我的山丘。只要打倒我一次,就算你们俩赢。”
他说完便向不远处的灌木丛走去。塔琳在草地上坐下来。
“我不想跟他打。”她说。
“这只是个游戏。”茱德神色紧张地提醒她。
塔琳久久地注视着她——只有在假装一切正常时,她们才会这样注视对方。“好吧,那你认为咱们应该怎么做?”
茱德仰头望着那棵山楂树的枝叶。“咱们一个跟他打,一个向他扔石头,你觉得怎么样?”
“好吧。”塔琳站起身来,开始捡起石头用裙子兜住,“你说他应该不会狂性大发吧?”
茱德摇了摇头,可她知道塔琳为什么要这样问。万一他失手杀了她们呢?
你必须选择死在哪个山丘上。妈妈曾这样对爸爸说。大人们总以为她能理解这些古怪的谚语的含义,尽管这样的谚语听起来往往令人摸不着头脑。这样的谚语还有很多,比如“手里的一个,值得上灌木丛中的两个”[1]“每根棍子都有两头”[2],或者完全神秘的“猫可以看着国王”[3]。现在,手里拿着一柄剑,站在一个真实的山丘上,她对那句谚语的含义就理解多了。
“各就各位。”茱德说,塔琳立刻爬上了山楂树。茱德瞧了一眼那个阳光标记,心下暗暗好奇,不知马多克会用什么计策。他等待的时间越长,天就会越黑,他有夜视能力,可茱德和塔琳却没有。
然而,他最终没有使用任何计策。他从树林里冲出来,径直向着她们奔来,一边跑一边大吼,仿佛身后跟着一百名武士。茱德见了不由得心下害怕,双膝发软。
这只是个游戏。她惊惶地提醒自己。心里虽然这样想,可见他越奔越近,她的身体却越来越怀疑,动物本能在催促她—— 快逃。
现在,在她的恐惧面前,在他庞大的身躯和她们娇小的身体面前,她们的策略看上去似乎很愚蠢。她想起妈妈躺在地上血如泉涌的样子,鼻端仿佛又闻到了当时空气中飘浮的血腥味。一时间,这些记忆在她脑海中犹如雷轰电闪。她要死了。
快跑,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催促自己,快跑!
不行,妈妈就是因为逃跑才死掉的。茱德站稳了脚跟。
尽管双腿不住颤抖,她还是竭力使出了第一招。他更有优势,即便是从山下奔上来,他仍然来势汹汹。塔琳的石块雨点一般朝他扔去,但几乎完全没有减缓他的速度。
茱德赶忙身子一转,闪到一旁,甚至没想过要设法挡住他的第一击。她随即躲到山楂树后,躲过了他的第二和第三次进攻。不过,他的第四次进攻直接将她打倒在草地上。
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致命的一击。
“你能趁人不备拿走一样东西,可是要保住它却并非易事,即便你占尽了优势。”马多克对她笑道。她睁开眼,只见他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相比获得权力,守住权力要困难得多。”
她心下一宽,登时觉得浑身瘫软。这毕竟只是游戏。只是又一节课。
“这不公平。”塔琳抱怨道。
茱德默然无语。精灵世界里没有公平可言。她已经学会不再期望公平了。
马多克将茱德拉起来,一只沉重的胳膊伸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将她和她的孪生姐姐拉过来搂在怀里。他身上散发着烟味和血痂味,茱德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被人搂在怀里的感觉很好——即便他是个残忍的冷血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