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境之诗:深海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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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在学着当间谍首脑呢!”蟑螂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囚犯,“那你就应该学着精明一点。单打独斗是被抓到的最好办法。下次带上一个皇家侍卫。带上我们中的一个。带上一群光精灵,或者一个喝醉的矮人。反正带上个人。”

“带上的人就有绝妙的机会在我背上刺上一刀。”我提醒他。

“你这话就像马多克的口吻。”蟑螂说,他又长又弯的大鼻子恼怒地哼了一声。

他坐在影子会巢穴里的那张大木桌旁,这个间谍巢穴位于精灵国王宫下面深深的地道里。他在将一堆弩箭的箭头在火焰上烧热,然后在箭尖涂上大量黏稠的焦油。“要是你不信任我们,尽管说出来。我们既然达成了一个协定,那也能达成另一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垂下脑袋,双手捧住脸沉默了良久。我确实信任他们。否则我也不会说得这么开诚布公,可我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自己的气恼。

我坐在蟑螂对面吃着奶酪、黄油面包和苹果。这是我今天吃的第一顿饭,我的胃在咕咕叫,这再次提醒我,我的身体跟他们不一样。精灵的胃从来不咕咕叫。

也许饥饿是我脾气暴躁的原因。我的脸颊还在刺痛,尽管我最后扭转了局势,我还是不愿意承认这件事。而且,我现在仍然不知道,贝尔金想跟卡丹说什么。

我将自己搞得越疲惫,我疏忽大意的时候也就会越多。人类的身体会背叛我们。它们会饥饿,会生病,会变得虚弱。这我知道,可总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做。

瓦西伯坐在我们旁边,他被绑在椅子上,眼睛也蒙了起来。

“你想吃点奶酪吗?”我问他。

他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声,但用力挣了挣身上绑着的绳索。他已经醒了几分钟了,我们一直没有跟他说话,他显然变得越来越担心。

“把我绑在这里干什么?”他终于叫道,一面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将椅子弄得不住地晃动。“放开我!”椅子翻了,将他带到地上,他侧身躺在那里。他认真挣扎起来,试图挣脱身上的绑缚。

蟑螂耸了耸肩,站起身来,走过去扯掉了瓦西伯的蒙眼布。“向你问好。”他说。

屋子另一边,炸弹在用一柄长长的半月形弯刀清理着指甲下面的污垢。幽灵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他太安静了,有时仿佛根本不存在。还有几个影子会的新成员正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事态的进展——一个长着一对麻雀翅膀的男孩,三个矮人,以及一个恶灵女孩。我还不习惯有人旁观。

瓦西伯瞪眼瞧着蟑螂,瞧着他那地精的绿皮肤,他那反射着橙色光芒的眼睛,他那长长的鼻子,以及头上仅有的一丛毛发。然后瓦西伯又对这屋子扫视了一圈。

“至尊王不会允许你们这样干的。”他说。

我冲他露出了一丝怜悯的微笑。“至尊王不知道。等我割了你的舌头,你也不可能告诉他。”

见他脸上渐渐露出恐惧之色,我的胸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感。我以前几乎从没有过任何权力,现在,我必须警惕这种感觉。跟精灵酒一样,权力也能迅速冲昏我的头脑。

“让我来猜猜看,”我从椅子里转过来面对他,目光刻意保持冷酷。“你以为你可以随便扇我一巴掌,而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

他身子缩了缩。“你想要什么?”

“谁跟你说我想要什么了?”我反驳道,“也许只需要一点点报复……”

仿佛事先排练过似的,蟑螂从腰带上拔出一把特别吓人的尖刀,拿着刀走到瓦西伯面前。他咧嘴笑着,低头瞅着那守卫。

炸弹抬起头,看到蟑螂这样子,嘴角不禁露出浅浅的微笑。“我想演出就要开始了。”

瓦西伯拼命挣扎,脑袋剧烈地前后摆动。我听见椅子的木头破裂的声音,不过他没有挣脱。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他放弃了。

“求求你。”他低声说。

我抬手摸了摸下巴,仿佛刚刚想到了一个主意。“或者你也可以给我们出点儿力。贝尔金想跟卡丹做个交易,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具体情况。”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绝望地说。

“真遗憾。”我耸了耸肩,拿起一块奶酪塞进嘴里。

瓦西伯瞥了一眼蟑螂和他那柄可怕的尖刀。“可我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比我的命值钱,比贝尔金想从卡丹那里得到的任何东西都值钱。要是我告诉你,你能保证不伤害我,今天晚上就放我走吗?”

蟑螂看着我,我耸了耸肩。“好吧,”蟑螂说,“要是那秘密真像你说的那样值钱,你又发誓决不泄露你来过影子会,那就告诉我们,我们会放了你。”

“深海女王,”瓦西伯急忙说,“她的人夜里会爬上岛上的岩石,来跟贝尔金说悄悄话。他们偷偷溜进遗忘之塔,我们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溜进来的,他们给他留下贝壳和鲨鱼牙齿。他们之间互通了消息,可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大家背地里都悄悄议论,说欧拉打算撕毁她和陆地之间的协定,利用贝尔金给她的情报来毁掉卡丹。”

我万万没有想到,深海王国竟然会威胁到卡丹的统治。深海女王只有一个独生女—— 妮卡茜娅,她在陆地上长大,是卡丹的狐朋狗友之一。和跟洛基一样,妮卡茜娅跟我也有过一段故事。同样,和跟洛基一样,那也不是一段好故事。

不过,我一直以为,既然卡丹跟妮卡茜娅是朋友,那欧拉应该乐于见到卡丹登上王位。

“下次他们再互通消息,”我说,“直接来向我报告。要是你听见别的什么事,认为我会感兴趣,也要来告诉我。”

“这我们事先可没说好。”瓦西伯表示反对。

“这话不错,”我对他说,“你给我们讲了个故事,这是个好故事。我们今晚会放你走。不过,比起某个现在没有,且永远也不会获得至尊王恩宠的杀人犯王子,我能给你更好的报酬。有很多比遗忘之塔守卫更好的职位—— 你可以随便挑。我还可以给你金子,还有贝尔金能够承诺但不可能兑现的所有报酬。”

他神色古怪地瞧了我一眼,也许在判断,在他打了我、我给他下了毒之后,我们之间还有没有结盟的可能。“你能撒谎。”他最终说。

“我可以保证这些报酬。”蟑螂说。他伸出手来,用他那柄可怕的尖刀割断了瓦西伯身上的绳索。

“你要答应给我在遗忘之塔以外找个职位,”瓦西伯揉了揉手腕,站起身来,“我会服从你的命令,就像你是至尊王本人一样。”

炸弹听了哈哈大笑,朝我这边眨了眨眼。他们并不十分清楚,我有权命令卡丹,但他们知道我跟卡丹做了个交易,我会履行至尊王的大部分职责,影子会直接向至尊王效劳,并从王室获得报酬。

我在她的小演出中扮演至尊王。有一次卡丹在我能听见的时候这样说。蟑螂和炸弹哈哈大笑,但幽灵却没有笑。

瓦西伯跟我们交换誓言之后,蟑螂重新蒙住他的眼睛,领着他走进了通往影子会巢穴外面的地道。这时,幽灵走过来坐到我旁边。

“来打一场吧。”他从我的盘子里拿了一块苹果,“把你胸中憋着的怒火发泄出来。”

我轻笑了一声,对他说:“别批评我。要始终保持冷静并不容易。”

“要始终亢奋也不容易。”他答道,一双浅褐色眼睛端详着我。我知道他有人类血统——从他的耳朵形状和浅黄色头发就能看出来,他那样的耳朵和头发在精灵世界里很少见。但他没有跟我说过他的身世,而且在这里,在这个充满秘密的地方,我觉得不便相询。

尽管影子会并不追随我,但我们四个曾一起立过誓。我们承诺保护至尊王的安危和王位,确保精灵国的安全和繁荣,希望减少杀戮,获得更多金子。我们立过这样的誓言。他们也让我立了誓,即便我的誓言不像他们的那样受到魔法约束,可我受到荣誉感的约束,受到他们信任的约束。

“最近两周,至尊王亲自召见了蟑螂三次。他在学习偷窃。要是你不小心,他的猫步水平会超过你。”幽灵已被收进了至尊王的私人卫队,这不仅便于他保护卡丹的安全,还便于他了解卡丹的习惯。

我叹了口气。天已经黑透了,天亮之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可我很难无视这个邀请,何况它还刺激了我的自尊心。

特别是现在,几个新间谍正在一旁等着偷听我会怎样回答。我们招募了一些新成员,他们都是在王室谋杀事件之后失了业的间谍。每位王子和公主都曾雇用过间谍,现在我们将他们都雇用了。那几个矮人像猫一样灵敏,擅长发现丑闻。那个长着麻雀翅膀的男孩跟我当初一样青涩。我想让这个不断壮大的影子会相信,面对挑战,我不会退缩。

“当某人试图教我们的国王剑术时,真正的困难就来了。”我说,同时想起贝尔金教卡丹剑术时如何沮丧,以及卡丹曾经如何宣称,他的一个优点就是他不是个杀戮者。

这样的优点我可没有。

“是吗?”幽灵说,“也许只能由你亲自教他了。”

“来吧,”我站起身来,“我们先看看我能不能教你。”

幽灵放声大笑。马多克将我训练成一名剑客,但在加入影子会之前,我只懂得一种作战方式。幽灵研究剑术时间更长,剑术水平远高于我。

我跟着他来到牛奶森林,高高的白皮树上,黑刺蜜蜂在它们的巢里嘤嘤嗡嗡地叫着。树根人还在睡觉。海浪轻轻地舔着小岛岩石密布的海岸。当我们面对对方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尽管我疲惫至极,但我学过的剑术已彻底融入了我的肌肉里。

我抽出暗黑剑。幽灵倏地一剑刺来,剑尖直指我的心脏,我格挡开来剑,挥剑砍向他的胁下。

我们交换了数招,试探着对方的实力。“还好,不像我担心的那样生疏。”他边出剑边说。

我没有告诉他,我对着镜子做过多少训练;也没有告诉他,为了弥补自己的缺陷,我尝试过多少方法。

作为至尊王的内政大臣,真正的统治者,我有很多东西要学。军队事务、来自各个宫廷的消息,以及来自精灵国的各个角落、以众多语言书写的请求。仅仅在几个月之前,我还在学校里上课,还在做作业给老师批改。我曾以为,我能将所有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但现在看来,这样的想法就像将稻草变成金子一样异想天开。尽管如此,我仍是每天晚上通宵达旦地忙着处理种种事务,竭尽全力做到最好,直到红日当空才去稍事休息。

这就是傀儡政府的问题所在—— 它不会自己运转。

事实证明,肾上腺素也许替代不了经验。

测试完我的基本功后,幽灵使出了真本事。他在草地上轻盈地跳动着,脚下几乎不发出丝毫声响。他一招接着一招,发起令我眼花缭乱的攻势。我拼命招架,全神贯注地应战。我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心中的担忧也渐渐消失了,就连疲惫也离我而去,仿佛蒲公英绒球上被吹走的绒毛。

这感觉太棒了。

我们你来我往,忽前忽后,时而进攻,时而后退。

“你怀念凡间吗?”他问道。我发现他的呼吸并非完全自如,不由得松了口气。

“不,”我说,“我以前就对它不熟悉。”

他再次挺剑刺来,剑刃犹如一条银鱼刺破了夜色。

紧盯着剑刃,而不是拿剑的人。马多克曾多次教导我,钢铁从不骗人。

我们绕着对方不停旋转,剑刃一次次重重地撞在一起。“你肯定记住了什么。”他说。

我想起从遗忘之塔的囚室里轻声传来的我母亲的名字。

他卖了个破绽,身子歪向一边,看上去似乎走了神。等我意识到他的真实意图时,已经太迟了。他的剑刃平平地击中了我的肩膀。若不是他在最后一刻及时旋转剑刃,这一剑已经在我的肩上砍了道口子。饶是如此,我的肩上还是受了伤。

“没有什么重要的。”我说,尽量不去理睬肩上的疼痛。两个人可以玩这种一心二用的游戏。“也许你的记忆力比我好。你都记得什么?”

他耸了耸肩。“跟你一样,我也出生在那里。”他一剑刺来,我格挡开来,“但我想一百年之前,情形会有所不同。”

我双眉一挑,再次挡住他的进攻,随即跳出了他的攻击范围。“你的童年快乐吗?”

“我会魔法,怎么可能不快乐?”

“魔法。”我说着手腕一翻—— 这是马多克的招式,幽灵的剑脱手飞出。

他眨巴着眼睛。浅褐色的眼睛。震惊得张口结舌。“你……”

“比以前厉害些吗?”我说,开心得连肩上的疼痛都不在意了。这感觉就像我打赢了,但若是真打,我肩部受伤,这最后一招很可能无法实现。尽管如此,见到他吃惊的样子,我还是感觉无比兴奋,仿佛自己赢得了胜利。

过了片刻,我说:“欧克能不像我们这样长大,这很好。远离至尊宫廷。远离这里的一切。”

我最后一次见我的弟弟是在薇薇安的公寓里,当时他正坐在一张桌边学习乘法运算,仿佛那是一种谜语游戏。他在吃奶酪棒。他在哈哈大笑。

“当国王归来之时,”幽灵引用一首歌谣里的歌词,“他的脚下将撒满玫瑰花瓣,他的脚步声将终结一切仇恨。可是,要是你的欧克对精灵世界的记忆,就像我们对凡间的记忆一样少,那他该怎样统治这个世界?”

胜利的狂喜消退了。幽灵冲我笑了笑,仿佛要拔出他这话里的刺。

我走到附近的一条小溪边,将双手浸入冰凉的水中,心中感到一阵畅快。我捧起溪水送到唇边,心怀感激地大口喝着,溪水有股松针和淤泥的味道。

我想到了欧克。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精灵小孩,性情既不特别残酷,也不是毫不残酷。以前,他一直过着娇生惯养的生活,总有一个神经紧张的奥里安娜时刻保护着他,使他远离一切痛苦。现在,他已经渐渐习惯了加糖的麦片粥、卡通片和一种没有背叛的生活。我回味着自己暂时战胜幽灵时所感到的快感,身为王位背后的力量的兴奋感,以及令瓦西伯惊恐地扭来扭去时令人担忧的满足感。欧克没有这样的冲动是不是更好?抑或没有这样的冲动,他永远也不适合当国王?

现在,我已经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点儿对权力的喜好,我会舍不得放弃这点儿喜好吗?

我用湿手在脸上擦了擦,暂时放下这些念头。

只有现在。只有明天、今晚、现在、很快,以及永远不会。

我们一起往回走时,朝霞已将天空染成了金色。我听见远处传来阵阵鹿鸣,以及一阵阵似乎是鼓声的隆隆声。

途中,幽灵歪着头冲我微一躬身。“你今晚把我打败了。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了。”

“随你怎么说吧。”我答道,冲他咧嘴一笑。

我回到王宫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可是,我来到我的套房前,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我的孪生姐姐—— 塔琳。

“你受伤了,你的脸颊上都有瘀青。”她说,这是五个月来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