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精灵是昼伏夜出的生物，我也适应了这样的作息。我们在影子变长的时候起床，在太阳升起前上床睡觉。我们到达精灵国王宫所在的那座巨大的山丘前时，夜已深了。要进王宫，必须从两棵树——一棵橡树和一棵山楂树——之间飞过，然后径直冲进一面看似是石墙的东西，那是一个早已遗弃的装饰性建筑。我已经这样走了几百次了，但每次都会心存畏惧。我浑身肌肉绷紧，紧紧抓住缰绳，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来，我已经置身于灵境丘了。

我们飞进一个大岩洞，穿行于众多树根支柱之间，从压实的泥土上方飞过。

巨大的王座大厅（这里是举行宫廷会议的地方）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翅膀破破烂烂的长鼻子皮克西精灵；举止优雅的绿皮肤女士，穿着长礼服，长长的裙裾由地精托着；面容狡黠的沼泽怪；嘻嘻哈哈的狐狸精；一个戴着猫头鹰面具和金色头饰的男孩；一个肩膀上挤满了乌鸦的老妇人；一群叽叽喳喳、头发上插着野玫瑰的姑娘；一个长着树皮肤、脖子上戴着一圈羽毛的男孩；一群穿着绿色圣甲虫铠甲的骑士。其中的许多人我都见过，还跟几个说过话。这么多人，一时也看不过来，但他们如此多姿多彩，我简直无法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

这种壮观场面从来都不会让我感到厌倦。也许奥里安娜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忘记自己应该小心谨慎。我能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对至尊宫廷这种美妙的“梦魇”如痴如醉，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沉迷其中。

我知道自己不该喜爱这种奇异的场景，因为我是被从凡间掠来的，而且我的父母还被残忍地杀害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情难自禁。

马多克从马上跳下来。奥里安娜和塔琳也已经下马，将缰绳递给马夫。他们在等我。马多克伸出手，像是要扶我下来，但我自己跳下马鞍，皮鞋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我希望自己在他眼里像个骑士。

奥里安娜走上前来，大概是想提醒我和塔琳她不想让我们做的事。但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我挽起塔琳的胳膊，拉着她快步走了进去。王座大厅里弥漫着燃烧的迷迭香和碾碎的草本植物的味道。我听见身后传来马多克沉重的脚步声。我知道应该去哪里——每次来到至尊宫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参见至尊王。

至尊王埃尔德雷德坐在王座上，身穿灰色朝服，头戴沉甸甸的金色橡树叶王冠，王冠下面是一头稀疏的、金丝般的头发。我们向他屈膝行礼，国王陛下伸出他那双疙里疙瘩、戴着戒指的手，轻轻摸了摸我们的头，我们才能站起身来。

至尊王埃尔德雷德的祖母是绿石楠王朝的马布女王[1]，她曾是一个独居的精灵，直到遇见她那位头上长角的丈夫。后来他们两人带领着手下的雄鹿骑士，开始征服精灵世界。据说，因为马布女王丈夫的缘故，她家族的孩子都带有一点儿动物特征，这在精灵世界里虽然不足为奇，但在上流宫廷中还是很罕见的。

王座附近站着大王子贝尔金和他的弟弟达因，他们正端着饰有银色条纹的木杯喝酒。达因穿着齐膝马裤，露出了他的鹿腿和蹄子。贝尔金穿着他钟爱的熊皮领外套，他的每个指关节上都长着尖刺，还有一些从他的衬衫袖口下面顺着胳膊往上延伸。这些尖刺在他和达因催促马多克过去时显得更分明了。

奥里安娜向两位王子分别行了屈膝礼。尽管贝尔金和达因站在一起，但他们彼此之间，以及和他们的姐妹埃乐温之间却常常意见相左——这样的情形出现得非常频繁，大家都认为，至尊宫廷实际上已分裂为三个彼此对抗的圈子了。

贝尔金王子是大王子，他的圈子叫作椋鸟圈，其成员喜欢寻欢作乐，藐视任何妨碍他们的事物。这些家伙常常喝得烂醉如泥，还会服食有致幻作用的有毒药粉，麻醉自己。三个圈子中贝尔金的圈子最大，不过他跟别人说话时总是镇定自若，头脑清醒。我想要是我自甘堕落，纵情声色，也许有希望给他留下好印象。可我不愿那样做。

埃乐温公主排行第二，她和她的同伴组成了云雀圈。这个圈子崇尚艺术，有几个凡人在她的圈子里颇受青睐，可我在琉特琴演奏和诗朗诵方面没什么天赋，所以没有机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达因王子排行第三，领导着所谓的猎鹰圈，骑士、战士和战略家是他青睐的对象。当然，马多克属于这个圈子。他们表面上谈论荣誉，但真正关心的是权力。我的剑术已经足够高超，战略知识也很丰富，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向达因王子证明自己的机会。

“尽情享受去吧！”马多克对我们说。我和塔琳回头看了一眼两位王子，走出大厅，来到人群中。

精灵国的王宫有很多秘密壁龛和隐蔽的走廊，不仅是完美的幽会和暗杀地点，也非常适合在派对时躲到一边当无聊的看客。小时候，我和塔琳总是藏在那些长长的宴会桌下面，但自从她认定我们是优雅的淑女，年龄也大到不能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把裙子弄脏之后，我们就不得不找到一个更好的藏身地点。上楼石阶的第二个平台过去一点，有一块微光闪烁的大岩石凸了出来。通常，我们会爬到那上面去欣赏音乐，观看我们无权享受的各种娱乐。

不过，今晚塔琳有了一个新主意。她从银盘里抓了两样食物——一个青苹果和一块有蓝色纹理的干酪。她顾不得在上面撒上盐，就在苹果和干酪上各咬了一口，然后将苹果递过来给我。奥里安娜以为我们分辨不出普通水果和精灵果的区别，但我们知道精灵果有一种深黄色的花，果肉呈红色，肉质细密。每到收获季节，森林里就会弥漫着一种浓郁的甜香。

青苹果吃起来又脆又凉，我们将它递过来递过去，很快就啃得只剩下一个苹果核，我两口就把苹果核也吃了。

不远处，一个身材娇小、一头白发的精灵女孩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割一个食人怪腰带上的东西。小女孩干得很漂亮，转眼间，食人怪的宝剑和烟袋就落入了她的手中，她也消失在了人群里。要不是小女孩回头看我，我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幻觉。

她朝我眨了眨眼。

又过了片刻，食人怪才发现自己的东西被偷走了。

“我闻到了小偷的味道！”他叫了起来。他原地转了两圈，打翻了一大杯深褐色的啤酒，长着疣子的鼻子不住地嗅着空气。

这时，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骚动。一团蓝色火焰从一根蜡烛上腾空而起，火星噼噼啪啪地四溅，甚至吸引了食人怪的注意力。等到蜡烛恢复正常时，那个白发小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笑了笑，回身去看塔琳，只见她正满心渴望地注视着那些跳舞的人，早已把别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我们可以轮流跳。”她建议道，“要是你停不下来，我会把你拉出来。然后我跳，你来拉我。”

我的心跳不住加快。我望着狂欢的人群，试图鼓起勇气同意她的计划。

埃乐温公主在云雀圈成员聚成的圈子中央飞快地旋转着，她的皮肤闪着金光，头发是常春藤般的深绿色。在她旁边，一个人类男孩拉着小提琴，还有两个人弹着尤克里里伴奏。虽然他们琴技稍逊一筹，情绪却更加欢快。不远处，埃乐温的小妹妹卡莉亚也在快速旋转，她头上戴着一顶花冠，玉米穗般的头发酷似她的父亲。

这时，人们唱起了一首歌，两句歌词飘入了我耳中：“威廉国王的儿子之中，最坏的要数杰米王子；但世上最为悲哀之事，莫过于杰米王子是大王子。”

我从来都不大喜欢这首歌，因为它会让我想起一个人。这个人，还有睿雅公主，看来今晚都不会来。可是——噢，不，我竟然看见了他！

卡丹王子正从庭院那边向我们大步走来，尽管他是至尊王埃尔德雷德最小的孩子，但他绝对是他们六兄妹中最坏的。

瓦莱里安、妮卡茜娅和洛基跟在他后面，他们是他最忠心耿耿，最诡计多端，也最招人讨厌的朋友。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并自觉退到两边，他们经过时，人们纷纷鞠躬致敬。卡丹跟平常一样阴沉着脸，眼睛下面画着半圈黑色眼影，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黄金圆箍。他穿着黑色长大衣，有着高耸的、锯齿状衣领，衣服上面绣着星座图案。瓦莱里安是一身深红色衣服，两个袖口上各别了一颗闪闪发光的凸面红宝石，就像一滴凝固的血液。妮卡茜娅一头蓝绿色头发，就像是深海的颜色，头戴珍珠王冠。她编着辫子，上面罩着闪闪发光的蛛丝发网。洛基走在最后，一脸的厌烦之色，头发黄中带红，跟狐狸皮毛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们看起来真可笑。”我对塔琳说，她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们都非常漂亮。精灵贵族和淑女，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如果我没有跟他们一起上课，如果我没有亲眼见识过他们对惹恼他们的人是多么凶残，可能我也会像别人那样喜爱他们。

“薇薇说卡丹有尾巴。”塔琳悄声说，“上个月圆之夜，她和卡丹，还有睿雅公主，一起在面具湖里游泳时亲眼看见的。”

真是无法想象，卡丹竟然也会在湖里游泳，在水里跳上跳下，往别人身上泼水？除了别人的痛苦，他还会因为别的事情哈哈大笑？“有尾巴？”我喃喃地重复道，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微笑。但我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因为我忽然想到，薇薇安都懒得将这事告诉我。我们姐妹三人是个奇怪的组合，因为总有一个会被晾在一边。

“尾巴末梢还有一撮毛！平常卷起来藏在衣服里，能像鞭子一样嗖地一下甩出来。”她笑道，但她之后的话却令我费解，“薇薇希望她也有尾巴。”

“幸好她没有。”我坚定地说，但这话很愚蠢。其实我对尾巴一点儿也不反感。

这时卡丹他们已经走近了，我们止住交谈，低头看着地面。尽管我讨厌这样做，余光看到他们就要从我面前走过，我还是单膝跪下，低下了头。我用力咬着牙齿。塔琳也在我旁边行屈膝礼。周围的人都在向他们行礼。

别看我们，我想，别看。

瓦莱里安从我身边经过时，一把抓住了我头上编成角的辫子。其他人继续往前走，瓦莱里安却仍抓着我的辫子，低头看着我冷笑。

“你以为我没看到你吗？你和你姐姐在人群中太扎眼了。”他俯下身来，嘴里散发着浓烈的蜂蜜酒的味道。我的手在身侧握成了拳头，我知道我的小刀触手可及。不过我仍没有看他的眼睛。“没有谁的头发如此黯淡，没有谁的脸如此平凡。”

他用力扯了一下我的辫子，我疼得咧了咧嘴，一腔怒火无从发泄。他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胸中的怒火凝结成了耻辱。我希望自己刚才直接打开他的手，但我知道那样只会把事情弄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塔琳发现我脸色有异。“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

卡丹在一个男孩身边停下脚步——那男孩没有向他鞠躬。男孩长着一头长长的红棕色头发，身后是一对小小的蝴蝶翅膀。男孩正在哈哈大笑，卡丹走到他面前。眨眼之间，卡丹紧握的拳头砸在了男孩的下巴上，将他打倒在地。男孩倒地那一瞬间，卡丹抓住他的一扇翅膀。嗤的一声，翅膀像纸一样撕裂了，男孩发出了细细的、芦笛声似的尖叫，在地上蜷成一团，神色极其痛苦。我不知道精灵的翅膀能不能重生，但我知道蝴蝶失去翅膀后，就再也不能飞了。

周围的大臣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只好不安地傻笑起来，但片刻之后，他们就又继续载歌载舞。狂欢重新开始。

这就是卡丹一行人的行事方式。倘若有人碍了卡丹的事，就会立刻受到严酷的惩罚，比如可能会被赶出王宫，不得再来上课，有时甚至会被彻底赶出精灵世界。

卡丹从那男孩身旁走过，显然已经放过他了。想到卡丹还有五个更值得尊敬的哥哥姐姐，我不由得暗暗感谢上苍，因为这几乎确保了他永远也不会坐上王位。我不希望他拥有更多权力。

看到男孩的遭遇后，就连妮卡茜娅和瓦莱里安也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然后，瓦莱里安耸了耸肩，跟着卡丹走了。但洛基却在男孩身边停下，俯身将他扶了起来。

男孩的朋友们过来将他领走了。就在这时，洛基竟然抬起了眼睛。他那双黄褐色的狐狸眼睛对上我的眼睛，顿时惊讶地睁大了。霎时间，我的身体僵住了，心跳也加快了。我鼓起勇气，准备承受更多的嘲弄，但他只是一边嘴角翘了起来。他眨了眨眼，仿佛承认干坏事被逮到了，仿佛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仿佛他认为我并不可恨，仿佛他不认为我有限的寿命是会传染的。

“别盯着他看。”塔琳低声喝道。

“难道你没看见——”我解释道，但她打断了我，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奔向石阶，奔向那块微光闪烁的大岩石，在那里我们可以藏起来。她的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

“别再给他们理由来欺负你了，他们的理由已经够多了！”她反应如此激烈，我吃了一惊，猛地抽回手来，恼火地发现她在我手上捏出了半月形的红印。

我回头去看洛基，但他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