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有温度的纯粹摄影
一幅优秀的风光摄影作品展示的不是客观景物本身,而是摄影师在一个特定的瞬间,通过一个特定的视角对这个客观场景的主观个人阐述。
作为左红的摄影老师,我对她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很熟悉。可是当我翻看这本书的初稿时,我依然会被其中的一幅幅作品所表现出的情感,以及照片背后的故事所感动。
对于风光摄影,不管是了解不多的普通大众,还是摄影圈内的爱好者甚至部分专业人士,都有或多或少的误解。这里我们不说那些对摄影完全不了解的普通大众的观点,就以很多风光摄影圈内人士言必称安塞尔·亚当斯这件事情说起吧。
诚然,亚当斯是风光摄影的一代宗师,可是时至今日,风光摄影早已不再局限于他那个年代的内涵和形式了。在亚当斯开始摄影的20世纪20年代,摄影术刚刚发明没多久。如同任何一位青春期的少年,摄影还处于急于寻求自身独特定位的时代。欧洲的视觉艺术家们感受到了摄影这个新生事物的威胁,排斥摄影,认为相机只能机械记录,不能主观表达,不能进行艺术创作。早期的摄影师于是开始“画意摄影”,模仿绘画,让自己的作品看起来“更艺术”,但显然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以阿尔弗雷德·斯蒂格里茨(Alfred Stieglitz)、亚当斯以及他的F64小组的那些朋友们(如以韦斯顿等人)为代表的“纯粹摄影”流派,则认为相机的冷静、机械的精密复制和刻画能力其实不是缺点,反而是一个优点。他们认为摄影应该发挥相机本身极为强大的写实能力,远离绘画的影响,去记录世界。我们观看亚当斯的作品,会发现他远不如当代摄影师那么讲究构图——这可能是他的故意选择,因为他明确表达不想受到那些从绘画发展来的构图规则和形式的束缚。他的大部分作品,从传世的《月升》到《威廉森山》的构图是非常平白直述的——如普通人看到的路边场景那样极其简单和平凡。他通过大画幅胶片的惊人刻画能力,以及通过高超的暗房技巧实现的极其丰富的影调来感染观众,让我们身临其境地体会到美国西部风景的无比壮丽。这也非常符合“纯粹摄影”的本意。
经过百余年的发展,摄影已经是如此独立和成熟,它已经完全不需要拼命去证明自己的独特性。过了“青春叛逆期”后,画意、抒情和主观表达,也不再是必须刻意“远离”的字眼。现代风光摄影,虽然依然有“写实派”和“抒情派”之分,但几乎所有的近代和当代风光摄影大家,如Michael Kenna、David Fokos、Michael Fatali、Galen Rowell、John Sexton、Josef Hoflehner、Michael Levin、前田真三、竹内敏信、Marc Adamus等人,他们的作品都有非常强烈的抒情风格。摄影师也越来越追求独特的、可以辨识的个人风格,而展示个人风格的最重要的方式,就是每一位摄影师不同于别人的构图和视角,还有色彩或影调的处理风格。
我一直认为,用“身临其境”这个词去形容当代风光摄影作品并不是一种赞美,因为这个词隐含的要求就是风光摄影必须是非常纯粹地去重现客观世界。但当代风光摄影不是新闻报道,不是纪录片。它至少是报告文学,甚至是散文或抒情诗。我在很多地方都说过,一幅优秀的风光摄影作品展示的不是客观景物本身,而是摄影师在一个特定的瞬间,通过一个特定的视角对这个客观场景的主观个人阐述。这不只是一个文字上的游戏。理解了这点,就能看出真正优秀的风光摄影作品和那些“千篇一律地重复别人视角”的所谓“风光大片”有本质不同。好作品展示的是摄影师想让你看到的视角。这个时间和空间的截片,常常是很难发现的,不是显而易见的。它不是简单地对真实世界的记录和如明信片般的景点介绍,而是情绪的表达,是摄影师心中的风景。我们看到一幅优秀作品的时候,常常会惊叹并感慨:这个地方我也来过多次,可为什么我就没有看到过这么精彩的构图? 她到底是怎么拍到这幅作品的?这是一种和普罗大众理解的“身临其境”相反的感觉,虽然其实它本质上也是让观众从一个特殊视角去体验摄影师看到的环境和世界。
我还想说,创新视角本身并不是唯一目的。至少在风光摄影里,新视角、新表现手法,是为表述画面情感服务的。对当代摄影有巨大影响的摄影史学家 Peter Bunnell在Michael Kenna的作品回顾集的前言就批评了这种为新而新的风格:“So much of today's photographic work suggests an aggression to be new,more as a substitute for creation,rather than the real thing itself(在当今太多的摄影作品里,我们看到的是用费力的标新立异来取代真正的创作).”可惜有太多“新锐”摄影师陷入了这种误区。
左红的风光摄影,具有典型的抒情风格。你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美丽柔弱的女性的镜头下的摄影作品。她的构图,是大气磅礴的,是梦幻的,是独特的。不管是长焦小品,还是广角大场景,在这本影集里,你很难看到很多辨识度高的地方或视角。
她作品的影调色彩,是温暖的、浓烈的。她拍摄的画面颇有画意,但绝不是那种朦朦胧胧甚至移花接木的所谓画意摄影。在高像素单反相机和中画幅相机的镜头下,她的作品的细节同样非常真实和震撼。这些场景,都是大自然在某个瞬间存在过的影像,被相机记录成为永恒。
她的作品里充满感情。草木山川无情,但摄影师和观者有情。有些人认为风光作品只是糖水片,这其实是一个极大的误解。我其实不赞成纯粹用“美”来要求风光摄影,因为对美的含义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理解。而且只是以“美”为指标来要求一幅作品,也人为地束缚了我们的创作。在我看来,风光摄影最重要的是表达摄影者的情绪。
康德的墓志铭上有句人类文明史上最震撼人心的名句之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当面对头顶上的璀璨星空,当经历极地附近的狂风暴雨,当目睹雪山之巅气势澎湃的日出,当遇见娇艳的鲜花在眼前绽放,一个人心里一定会涌现出敬畏、崇高、喜悦或悲伤。一个优秀的风光摄影师,也一定会把这种感觉记录下来,可以是为了自己,也可以传递给观众。在我看来,这是风光摄影的最高境界。
左红是我见到的最勤奋的摄影师之一。她身体条件其实属于娇弱的一类。可每一次出门,她都要带多套机身和镜头。我的摄影包的重量已经超过了多数人能携带的极限,可有好几次她带的器材比我带的还多。一起拍摄时,她也几乎总是最晚离开拍摄点的那几个人之一。
在创作上,她也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在外面拍摄的时候,不少人难免会学习我的拍摄机位和构图。她却恰恰相反,常常故意远离我,哪怕我站在当地最好的机位附近。她总会说,“和你或别人拍同样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哪怕那画面再美。我要自己独特的视角,哪怕它不那么完美。”
在这个“网红摄影师”走红的时代,无数人拍摄,是为了出名,是为了在社交媒体和摄影网站上得到更多粉丝和点赞。而在这本书出版前的过去许多年,左红拍摄了无数作品。拍摄结束后,这些影像也就留在胶片上,留在了硬盘里。她以前从来不在任何网站和社交媒体上展示作品,不在报刊上发布。去平遥展览并出乎意料地获得大奖,也是朋友看到她的作品后逼着她和“求着她”去参展。摄影于她,是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心,只是出于生命的本能和情感的冲动。所有的艺术都始于人们表达内心感情的冲动,左红难能可贵地保留了这份初心。左红的摄影,是另一种“纯粹摄影”,是有感情、有温度的纯粹摄影,是真正的生命之歌。
参与平遥大展对左红来说也是一个转变。我希望这本书的出版只是一个开始。我希望她在不忘初心的同时,也能不断地以展览或出版方式,继续和大家分享自己的作品和心路历程。
我太高兴看到这本书的出版发行。
左红的风光摄影,具有典型的抒情风格。她的构图,是大气磅礴的,是梦幻的,是独特的。她作品的影调色彩,是温暖的、浓烈的。她拍摄的画面颇有画意。
云漫(胡亦鸣),2019年5月23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