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殿后

广州地处亚热带，常年雨水充足，降雨量也是数一数二。同时气温高，水气不易凝结，又加上属于丘陵地貌，风力被南岭阻断，水气难以吹散，所以多有大雾天。

就比如今天。

凌晨时分，府城突降大雾，虽然已到了日出的时间，天色仍是一片灰蓝。站在城墙上朝下望去，此前延绵几里的清军阵地是一点也看不见。

眼睛看不见，又没有声音，前几日大清早就来开炮的动静也没有，纯粹的安静，安静得让人有些心慌。

与静悄悄的广州城不同，清军阵地里却像赶交房节点的大工地一样热火朝天。

清军现在的里程碑节点，自然是退兵。

昨天刚入夜，就自从化传来了消息。大明武靖伯李明忠自龙门起兵，顺龙门河而下，奇袭了新降的从化县。

不得不说“乔装打扮、骗开城门”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李明忠谎称是广州清军回师休整，那降清的从化知县也不知道是真信了还是假装信了，反正爽快地打开了城门。

李明忠一进城就令大兵控制要道据点，绑了知县，顺便还把这段时间新铸的大炮全部据为己有。随后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一小队清兵逃出，去给正在围攻广州城的大营报信。

孔有德耿仲明等人一听，便对这个昔日一同豪饮放歌的旧友破口大骂。骂完也就不再纠结，没钱没粮没冬衣，现在大炮也没了，退兵吧。

定下的撤退次序自然是贵人和满营先走，中间是大量的明军降卒，绿营殿后。待绿营走的时候再点燃营帐，以便阻挡追兵。

本来事情定都定了，但突如其来的大雾天气，却让智顺王尚可喜有了些别样想法。

“诸位可还记得萨尔浒的旧事？”

众人莫名其妙，那事情是快三十年前的了，大家都还是刚长毛的青皮小子呢，你提这个干啥？

“我曾翻过旧档，当时的萨尔浒，天气跟此时一样”，尚可喜看向帐外，雾气如牛奶般浓郁，远处的东西什么也看不到，“明将杜松留本部镇守大营，率万人欲偷袭太祖。太祖反其道而行，趁雾天反攻杜松本阵。”

“当时明军视物不清，想点燃火把照亮，却反倒成了太祖的靶子，瞬息间本阵崩溃。杜松妄图率兵回救，却因大雾天找不到回去的路。太祖攻克对方本阵，又与界凡山的官军夹击，阵斩杜松。”

“元吉之意，是要效仿太祖，给明军一个教训？”孔有德问道。

尚可喜点点头：“若见我军退兵，明军追击，则可于退路设伏。再加上雾天火器不便，明军实力大打折扣。我大清官军以弓马刀剑见长，必能痛击一番，打掉他们的胆气，如此退路方可无忧。”

“胆气？那缩在城里几个月不出来的哪有什么胆气？”耿仲明当下就开口反驳：“咱围了这些时日了，可见他们出来攻过几次？”

孔有德也道：“那伪明皇帝是属乌龟的，下面的兵将也是无胆鼠辈，我觉得怕是很难。”

“那便做出一番动静，让他们以为咱们营中大乱。咱从湖广一路走来，那些明军都是些顺风无谋、逆风无胆的性子，若是有利可图，说不定就能出城追击。”

“这可不好办，弄不好就成真乱了。”

孔有德说得没错，这年头的各种战术中，诈败算是最有技术含量的第一梯队。首先便是需要演技，若是丢下粮草辎重、锅碗瓢盆，但见不到一面旗帜，说明各级将官还能保持对队伍的控制，遇到经验老道之人便会产生怀疑。

其次是需要极高的组织纪律性。退兵的时候要是乱了，建制必然开始混乱。兵不识将将不识兵，那些降卒辅兵更是可能一哄而散，冲得队伍乱七八糟。

最后是就算到了目的地，军队乱哄哄地到达挤成一团，要恢复到作战时令行禁止的状态也要花费极大功夫。这个时候要是追兵赶到，必然是一个大败亏输的结局。

这里面的最大的问题就是第二条。满营汉八旗这种老兵问题还不算太大，但是那些本来就有二心的前明军士兵，谁能保证他们能在乱起来的时候还按计划撤退？

“我是这么考虑的”，尚可喜说道：“绿营与新降之人先走，有绿营压阵想必不会乱来。咱们各自留下些家丁亲兵，与满营在道旁设伏。待明军进入伏击圈，便杀他个落花流水。随后绝不恋战，只求吓阻，如此一来北进湖广当可无忧。”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大惊：人家都是把贵人放前面先跑，你倒好，让满大爷给你断后送死？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没人计较就不到二两重；要是谁人有心猜测一番你的动机，怕是一千斤都抵不住啊。

连平日行事鲁莽的孔有德都有些看不下去，便准备打个圆场，就当没说过这话就算了，谁知屯泰思索了片刻，慢悠悠地应了一句：

“我觉得挺好。”

还未等众人接话，他又说道：“这次南下一年有余，前面九成都是顺风顺水，唯独到了这广州是憋足了一口气无处释放。在广州的的两个月，咱杀的自己人怕是比杀的明军少不了多少。儿郎们都是心中烦郁，恨不得与那伪帝真刀真枪厮杀一场。”

见真满人屯泰都这么说，众人也不好继续劝解。不过沉下心来一想，尚可喜提的建议，也确确实实是最优解。

先论实力，这随军的镶红正白二旗满营都是满编的披甲兵，饮食、训练、装备都是一等一的水平。

再说心气，虽然在大多数满大爷眼里汉人就不算人。但是能咬自己一口的敌人，和自家豢养的牲畜奴隶还是有区别的。现在这敌人如同乌龟一般油盐不进，却逼得自己天天在家杀自家鸡鸭，任谁都不会觉得爽利。

最后是忠诚。殿后的都是弃子，这是用兵的常识。若是忠诚度不高的人在后面，必然是一哄而散，既会被俘后泄露退兵路线，又会因溃兵冲击前面的军队。而满人与汉人不共戴天，明朝皇帝抓到满人必然是杀无赦的，这样一来满营肯定会奋勇作战，二来先行部队也没有后顾之忧。

除了血统高贵不能送死之外，不得不说尚可喜的建议是最优解。

见众人没有表示异议，一直以来都表现得非常淡定的屯泰眼神中燃起了火焰：

“这一次，当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