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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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考核以小组讨论形式进行。”
闻言,我轻轻一笑。笑当然不是因为高兴,仅仅是觉得一旦面露不快,肯定会给人事留下不好的印象。说实在的,我简直都想仰天长叹了。
放轻松啦,一般来说,进了最后一轮,剩下的也就只是在高管面前露个脸,已经相当于拿到了录用通知,恭喜你咯,祥吾——我当然没有傻乎乎地相信社团前辈这番不着调的话。正儿八经的面试至少还有一到两轮,我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完全没有想到最后一轮竟然会是小组讨论的形式,不愧是“斯彼拉链接”[1]。
其他学生是什么反应呢?我倒不是不想知道,只是在这种场合四处乱瞟不大合适。任何一个细微的举动都有可能摧毁辛苦打造的良好形象。自打进了会议室,我没搔过一次脸颊,双手也握成拳头规规矩矩放在膝上,从没往扶手上搭。先不说得当与否,我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自小受过熏陶,教养良好。最后的胜利近在眼前,我可不想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丢了通往成功的入场券。
人事部部长鸿上先生穿一身藏蓝色西装,搭配驼绒皮鞋,似乎彰显着斯彼拉公司自由的氛围。随着面试一轮轮深入,鸿上先生的穿搭也变得越加随意,同时却也越加华丽,这大概不是我的错觉。人事部正在渐渐向我们展露斯彼拉公司内部的日常状态。
鸿上先生微微动了动手指,似乎是想调整戒指的位置。
“不过,小组讨论不是在今天举行。”他优雅地笑着,开口说道,“日期定在一个月后,4月27日,参与人员就是会议室里在场的六位。我们会向各位提供一个议题,这个议题与公司实际面临的问题类似,由各位讨论应该如何推动解决。”
鸿上先生的下属们并排站在会议室墙边,其中一个人“嗯”了两声,大幅度地点点头。所有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骄傲之色。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们一路带领我们走到了这一步,同时,也是他们在此前的一连串考核中不断打压我们。并排站立的人事部职员们宛如某种缩影,展示着我们一路走来的艰辛。
会议室四面隔墙都是玻璃,斯彼拉公司职员们的忙碌场面就在眼前,简直像橱窗秀一样。单单是看到他们工作的样子,就让人斗志昂扬,内心涌起一定加入其中的激情。再往里望能看见一间特别的会议室,可以边开会边玩桌游或飞镖游戏。无论是与一流咖啡店合作的咖啡空间,还是能够实时显示SPIRA[2]在线用户数量的电子屏,眼前的一切都和在宣传册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还剩最后一步,跨过去了,就会在这里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在面试西装的长裤上擦了擦渗出的手汗。
“请大家放心。”鸿上先生低声继续说道,“这回与第一轮、第二轮的小组讨论有本质不同。在此之前,我们淘汰了五千多名学生,才选拔出了你们六位。毕竟已经到了最后一轮,这次将视小组讨论的成果而定,六人全部录用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们不希望各位在不了解彼此个性、经历、弱项的情况下,像摸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推动讨论。我们想要的是你们彻底地了解彼此,最大程度地发挥所长,互补所短,就像组成一个小组、一个部门、一个团队一样,也就是所谓的‘小组讨论’。”
鸿上先生利索地收拾好手头的资料,准备离开会议室。
“我重申一次,考核日期是一个月后,4月27日。在此之前,请大家磨合出最优秀的队伍。如果小组讨论的成果足够出色,所有人都会得到录用。我衷心期待能在那天看到一个真正的团队,也期待着和大家共事。”
“斯彼拉链接”的办公室位于涩谷站前一栋商业大厦的二十一层。出了公司大楼,多少松了一口气,就连充斥着汽车尾气的空气也觉得清新。以往我总是深呼吸后松开领带,和其他面试者谈笑几句,然而这回却没那个心情。最终考核正式开始前,我得和剩下的几个人经常碰面,还要组建团队——这样的选拔形式实在不同寻常,毫无疑问,接下来才是一场硬仗。
“接下来大家有空吗?”“有空”“我也OK”“咱们先商量下吧”“是得商量下”“找个地方慢慢聊吧”“附近有家家庭餐厅”“那就去那儿吧”——一场争分夺秒的对话短短二十秒间即告结束。落后一步都有可能造成致命后果。这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催促着我迈步走向家庭餐厅。走了几步,我在众人当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走在队伍最后的一个女孩。
“嶌同学,是你啊。”
嶌拘谨地笑了,好像早就在期待着我跟她搭讪。“真是你啊,波多野同学。一进会议室我就发现你了,只是不好到处乱瞟。”
“不好意思,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留意。毕竟还没走到入职欢迎会,真没想到能再次见面。”
“我也是,见到你很开心。”
差不多两周前,在斯彼拉公司的第二轮考核中,我和嶌分在同一组。复试结束后,我们还一块儿喝茶,聊了得有一个小时。当时我们一行五人去了附近的星巴克,分别前大家半是期待半是玩笑地说,希望能在入职欢迎会上相见。这次与嶌再会,我感到十分高兴。
我随着嶌放缓步调,让其他人也稍微走慢一点。嶌不好意思地给大家道歉。她从包里拿出一小瓶茉莉花茶,咕咚喝了几口,而后拧回瓶盖,自言自语似的说: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希望我们都能成功入职。”
她似乎在看天,又似乎在看远处的高楼楼顶,眼眸里闪着澄澈纯粹的光。
嶌给人一种文静典雅的感觉,身形小巧,皮肤白皙,好像是那种出门就一定要打伞的人。然而在上次那一小时左右的交谈中,我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她体内潜藏的干劲与行动力,以及条理清晰的头脑。求职时,所有人如出一辙,都是黑色西装搭配一头黑发。有意思的是,我们这些大学生一看就是临时抱佛脚,勉强粉饰个门面。西装穿得不好看,头发染得不自然,眼神呆滞……种种细微之处简直不胜枚举,总而言之,就是不像那么回事。
嶌却不同,一看就是自然的、完美的求职大学生形象。
她的话里听不出任何虚伪的成分,我于是也袒露出自己的心声。
“一起入职吧。”
“嗯,真像做梦一样。”
红灯亮起,走在最前边的大个子男生焦躁地盯着对面,其他人也百无聊赖地跺着脚,好像等不及要过去。我们六个人笔挺站立,就像沐浴在阳光下的青竹。
两年前,也就是2009年,一个名为“SPIRA”的社交网站面世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赢得了十几到三十几岁的年轻群体的喜爱。这些年轻人感觉mixi[3]像是个异性交友网站,而在脸书(Facebook)上个人隐私无所遁形,毫无安全感,SPIRA则精准洞察他们的心理,用户数量转瞬间便突破了一千五百万。尽管已有先例在前,但SPIRA并未满足于效仿既有的网站服务,它以社区功能为核心,完美集成一系列内容,吸引人们不由自主地登录使用。从企业标志到首页设计、服务内容、合作伙伴,无不彰显着极致的新锐与精美,这也是SPIRA吸引人的魅力之一。
斯彼拉链接股份有限公司正是SPIRA的运营者。今年,斯彼拉链接发展成熟,启动了综合类岗位校招。单是这个消息已经足够激动人心了,更别说他们开出的应届生薪资还打破常规,高达50万日元。作为一家正式员工不足两百人的新兴企业,斯彼拉的校招名额限定在“若干名”以内,众多大学生纷至沓来。先前据鸿上先生所说,应聘者总人数超出五千,有这么些人,考核轮次多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先是线上投递,然后是线下笔试测评、提交应聘申请表,这才终于进入首轮集体面试,接着是第二轮集体面试、第三轮单人面试,最后剩下我们六个人。
如此一来也就可以理解嶌为什么会说像做梦一样了。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能够顺利入职,人生都将因此改变。
“有六人座吗?”
出声询问的是那个打头阵的男生,他的容貌俊秀到可以出道当演员。当他在等位牌上写下“九贺”两个字时,我简直被这人的完美无缺弄得有些晕眩了。长得这么端正,姓氏又这么好,怕是光靠这两样就能拿下至少三十家公司的录用通知吧。
服务员引导我们入座后,九贺让大家先点东西,我们随即各自盯着菜单看了起来。要是点单时间太长,恐怕会给人留下优柔寡断的印象;大家来这里是为了谈正事,点芭菲[4]的话,恐怕不太合时宜;可如果只点免费续杯的饮料,怕是又会被人当作不能自己做主花钱的小孩。
“谁点饮料,请举手。”
九贺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探究地抬起头,只见那个一直很显眼的大个子男生面露苦笑。我不明就里,有些呆愣。
“哎……这里是家庭餐厅,我们是不是绷得太紧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是我们,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像在等待面试一样板着脸,坐得笔直,凝重地攥着菜单,像攥着什么奖状一样。九贺也随之一笑。
“想点饮料的人请举手——嗯,零票。”
“零票,咱们像来参加国会的。”
所有人都笑了。笑完终于发觉先前的精神状态确实非常好笑。
“想点什么就随便点吧。”大家欣然接受大个子男生合理到不能更合理的提议,各自点了自己想点的东西。服务员笑着离开时,九贺稍稍放松了些,提议所有人做个自我介绍,大家点点头。
“那我先来。”
九贺客气地举起右手,这个动作由他做出来,简直有如电影里的一幕。他长着刀削斧凿般的高鼻深眼,微粗的浓眉威严凛凛。然而这副长相并不会过时到让人联想起旧时的昭和明星,怎么看都是当代的青年才俊,实在令人艳羡。九贺报了自己的名字,叫“苍太”,越发显出完美无瑕了。
九贺苍太。他是因为被赋予了这个名字,才长成这副模样的呢,还是为了配上自己的名字,不断自我磨炼,最后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就读于庆应大学的综合政策学院。”这个人简直过于完美,我差点忍不住奉上掌声。不过,不言而喻的是,他能被斯彼拉选中,靠的肯定不仅仅是外貌和学历光环。言谈、举止、眼神,无一不是落落大方,以至于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倾听他说的话。他话里的每字每句都透出了不起的伶俐。按理说,碰到这么完美的人,一般多多少少会产生抵触心理,可我完全没有涌起任何负面情绪。他身上有一种魔力,让人想多和他说说话,或是得到他的认可。
九贺提议按顺时针方向依次做介绍,下一个轮到的就是先前开玩笑缓和气氛的大个子男生——袴田亮。
“袴田同学,你真壮实,你身高多少啊?”我开口问。
“大体上有个一米八七吧。”
其余五人发出惊呼,袴田马上立起食指。
“状态好的时候,有一米八八。”
袴田有如岩石般硬朗的长相给人一种压迫感,实际上却是个有着纯真笑容的人。他高中时期担任过棒球队队长,现在在做志愿者协会的负责人。他喜欢健身,厚实的身板就是在健身房练出来的。
“我来自明治大学,干劲和毅力不逊于任何人——这么一说,大家兴许以为我是个只练肌肉不练脑子的人,其实我脑袋里也还是装了不少东西的,请各位多多关照。我非常讨厌破坏团队和睦的家伙,遇到这样的人,我会忍不住立马出手教训,希望大家多多包容我这种带着爱意的暴力行为。”
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袴田说这番话莫非是认真的?
“哎呀,你们别当真了。”袴田露出像毛绒玩具熊一样的友善笑意,缓和了大家的紧张情绪,“下个月,我们奉上一场最好的小组讨论吧!”
我们齐齐鼓掌,掌声落下的同时,服务员现身,端来一盘夹满新鲜奶油的蛋糕卷。“啊,这里。”举手的是一个女生,刚好轮到她做自我介绍。
“我叫矢代翼。”
她像紧盯着眼前的蛋糕卷一样鞠了一躬。矢代用右手轻轻拢回垂到耳朵前面的头发,抬起了头。
刚刚做完自我介绍的袴田吓了一跳:“矢代同学,你也太漂亮了吧!”语气像在征询其他人的同意。
矢代害羞地笑着,右手微微掩住面庞,客气地回了一句谢谢。
哪有,我一点也不漂亮——矢代太漂亮了,漂亮到如果这么回话,恐怕连老天爷都要降下惩罚。九贺的长相也很出众,而矢代的美貌又是另一种风格。哪怕说她在一家女性时尚杂志社做模特,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矢代介绍说,她在家庭餐厅打工,不过是另一家连锁品牌,不是我们来的这家。作为一个求职的应届大学生,她的发色稍微有些浅,但听她说自己天生就是这个发色以后,我们恍然大悟,再看过去,只觉得那个颜色妙不可言。
“我对国际问题很感兴趣,现在在御茶水女子大学学习国际文化。我还喜欢出国旅游,去年在欧洲五个国家游历了两个月。我对自己的语言能力也很有自信。”
但凡求职的学生,或多或少都已习惯了做自我介绍,但矢代的自我介绍比任何人都自信大方。她讲话的同时,坚定的目光也轮流照向每一个人,轮到我的时候,我简直要被自己没出息的样子整得面红耳赤。我根本找不到插话的机会。毫无疑问,就算我和矢代能当一起求职的同伴,也肯定当不了朋友。我这边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距离感,矢代却突然猝不及防地变了表情,一下子笑容满面。
“那个……我刚刚是不是说得太生硬了?大家别当回事儿。”
她脸上浮起毫不设防的笑,仿佛面对的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接着轻轻拍了拍身旁嶌的肩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如果她是算准了时机,才摆出这么一副松懈不设防的样子,那还真是个非常人所能及的竞争高手,但大概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吧。她在社交状态下竖起了铜墙铁壁,正因如此,私下不设防的样子才能消除我的顾虑。
大家为矢代鼓掌,随后嶌开始了自我介绍。嶌几乎只重复了我之前在咖啡店听到的那些内容。姓名嶌衣织,现在是早稻田大学社会学系学生,在连锁咖啡店打工。她说的基本都是我听过的,于是剩下的时间里,我就出神地看着她的侧脸。不是我孟浪,实话实说,嶌无疑也是个美女。如果说矢代的漂亮接近身形纤瘦的模特,嶌就像是莫名有种纯真感的清纯女演员。两人看起来就像一对有年龄差的姐妹。
嶌说完后就轮到我了。我说,我叫波多野祥吾,是立教大学经济系的学生。而后又略带诙谐地提到自己是散步社团的成员,散步社团的活动仅仅是时常在路上闲逛。我没有什么长期从事、值得一提的特殊经历,但自认为挑战新事物的探究精神比一般人要强,一向以成为“还不错的人”作为自己的目标。我就像拼图一样,把之前面试时得到过不错反响的话语拼凑到一起,顺畅地完成了自我介绍。
轮到最后的是一个叫森久保公彦的男生。看到他俨然聪明人标配的无框眼镜和锐利的目光,我下意识地判定这人肯定是东京大学的高才生,听他介绍,才知道他原来来自一桥大学,总之也是非常优秀的人才。自打进了家庭餐厅,话最少的就是他了。他的自我介绍也最简洁,说完学校、专业、名字,就以一句“请多多关照”收了尾。森久保似乎并不准备多说一个字眼,直接向后靠在椅背上,于是也没人再追问他什么了。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尴尬,魁梧的袴田和漂亮的矢代带着笑容,略带夸张地鼓起了掌。
说句题外话,找工作的过程中,我偶尔也会碰到东大的学生。集体面试时,一听到有人说来自东京大学,不知道为什么,我立马就会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紧张感。不过,东大的学生也不一定就优秀到超出想象,有时他们一开口,我就会放下心来,感觉大家一样都是人。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因为从五千人当中脱颖而出的在场六人中,没有一个来自东京大学。学历终究只是学历。斯彼拉链接是真的看到了我们的内核后,才选定我们六个进入最终面试。一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深处就满怀感动。
“前几天地震了,大家都还好吧?”“没想到发生那么严重的地震,斯彼拉的考核日期竟然一点也没调整。”“说起来,××公司的人事部还被狠批了一通呢。”……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后,我们终于转入正题。
“我觉得,我们首先应该提前了解斯彼拉的业务。”九贺皱起硬挺的眉毛,开口说道,“只要准确地把握住讨论方向,就不用担心当天拿到的是什么议题了。前期调研是个大工程,但不掌握必要信息,我们就不可能制订出解决措施。”
“确实,我们可以先各自调研,再聚在一起讨论,我觉得这个方向不错。”袴田环抱起粗壮的胳膊。
“就这么办吧。”矢代点点头,“干脆定个定期组会的日程,大家觉得呢?比如每周日下午五点之类的。”
“同意。”剩下的三人也表示赞成。我们建了邮件群组,又在SPIRA上成立了网络小组。考虑到不是每一次都能全员到齐,我们决定每周召开两次问题解决会,时间定在周二和周六的下午五点。
讨论过程没有磨蹭,该定的很快都定了。这种平时几乎没怎么体会过的高效让我感慨十足,同时我也实实在在地确信他们就是该留下来的那批人。
“祝我们今后全都成为同事!我预感会实现的。”我情不自禁地冒出这么一句。九贺帅气地颔首:“最终考核采取这样的形式太不同寻常了。刚听说的时候,我还困惑了一阵,甚至觉得这样占用求职者的私人时间不太合适。然而仔细想想,这和让我们写应聘申请表其实是一个道理。提前告知参与小组讨论的成员都是什么人——这样做其实是非常‘公平’的。我们好好组建起团队,一起入职斯彼拉当同事吧!”
第一次组会上,带来最多资料的是话最少且看起来对入职斯彼拉并没有强烈渴望的森久保。
“基本上,斯彼拉的主要收益来自付费会员‘斯彼拉贵宾’[5]交纳的会费,第二大收益来源是广告费。从简易的横幅广告到利用社区功能的引流广告,SPIRA上的广告种类多种多样,一应俱全。我尽可能收集了最多的资料,打印出了纸质版。”
森久保补充说,由于时间紧张,因此没能整理出全面的概要。然而单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研到这个程度,就已经很值得嘉奖了。我准备的资料只有五张A4纸,而森久保准备的一沓纸看着得有三厘米厚,我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九贺带来个消息,说上野有那种租赁会议室,一小时收费五百日元。会议室里有一块大白板、灯、插座、桌椅,虽然不到十叠[6]大,但对我们来说已经十分够用。
“有关斯彼拉,我准备的东西没有那么多,不过——”矢代说着也从包里拿出一大摞资料,“我调研了国外的社交网站模式,也从外国朋友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虽然不清楚能不能派上用场,我还是先翻译出来了,这样大家看起来也更方便。”
“厉害啊。”袴田发自内心地惊呼一声。
“看起来还是挺认真的吧。”矢代笑着回了一句。
“难道只是看起来认真,实际上没怎么花心思吗?”我笑道。
“看来我说了什么多余的话。”
会议室里溢满笑声,气氛升温,然而很快又恢复了紧绷。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聚在一起不是为了玩闹。九贺盯着摆在桌上的六摞资料,手指摩挲着下巴,似乎陷入了思考。
“先把带来的资料整合一下吧。矢代调研的国外资料作为附加参考应该具备很大的价值,不过我觉得眼下还是要先聚焦于斯彼拉本身的情况,在这个基础上整合信息。那么……”
“我们先花一个小时看下资料吧。”我提议道,“大家分着看,提取出主要信息并列在白板上。列完所有可能的议题后,再循着显现的脉络分类探讨解决方案,怎么样?”
九贺用力点头,确认了其他人也没有反对意见。大家像听到发令枪声一样,迅速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我们首先把各自资料当中的要点列在白板上,然后六个人分着细读森久保带来的资料。我翻开自己手上的几页,情不自禁地拍膝叫好。股东大会的资料、公司财报上的简短记述、创始人及其深交者的著作,还有各种乍看起来就像娱乐杂志的报道,与我们的任务毫不搭边——实际上却处处充满值得挖掘的信息。我心里涌起不可言说的挫败感,然而更多的则是感动。森久保的能力,以及他潜藏在内心深处、对于斯彼拉链接的热情与执着,深深打动了我。这么庞大的信息量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收集得来的,他应该很久之前就在勤勤恳恳地整理这些东西了。
我燃起斗志,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认输,又翻了一页过去。这时一个声音传来。
“波多野同学,要不要分点资料给我?”
听到嶌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而后吓了一跳。从开始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分钟,嶌却已经看完了分到她手上的所有资料。她是不是急着看完,所以马马虎虎的?像是为打消我无端生出的怀疑一般,只见白板上的概要——大标题简明易懂,下面还跟着一目了然的细致解读。
“……好快,你是会速读吗?”
“没有没有,我哪里会这个。只是相对来说这方面一直算是我比较擅长的,像提取核心信息啦,挖掘本质啦之类的。我的洞察能力还不错——哎呀,这么说好像有点儿自以为是。”
我接受了嶌的提议,给她分了些手头的资料。最后嶌又从其他四人手里各分了些资料,把原定一小时的阅读时间缩短到四十分钟。她还多做了一小步,在白板上无序罗列的信息间添加了逻辑线,把斯彼拉的营收业务划分为“产品促销”“大型活动”“信息收集”“简易横幅”四类。
她的表现实在过于优秀,我抱起胳膊,心想,总还有可以补充的地方吧。结果想破脑袋也只想出一个建议。
“‘大型活动’或许可以再细化一下。”
“确实,考虑到庞大的信息量,再稍微细分一下应该会更好。”九贺对我的意见表示赞同,“照现在这个情况来看,‘简易横幅’成为小组讨论议题的可能性很低,我们也许不用投入太多精力,最好还是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收集其他类别的相关信息上。”
“是的。”森久保接过话头,“有些类别的资讯稍显不足,我再去多收集一些。尤其是‘产品促销’类,信息量显然很少。”
“我也许可以在‘大型活动’方面帮上忙。”矢代睁大漂亮的眼睛,微笑着说,“我认识几个做活动组织策划的朋友,应该能打听到第一手讯息。我这边尽早联系他们,问问他们有没有和社交网站合作过什么项目。”
大家点点头,各自在记事本上匆匆记录着什么。白板上新写了不少内容,这个人的提议往往引发那个人的新奇想法,新的方向一个接一个地显现成形,租赁的会议室转眼就到了退还时间,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哎呀呀,完了。”
袴田从资料堆里抬起头,双臂环抱在厚实的胸前。我见他盯着时钟,以为他指的是退还会议室的时间到了,没想到他突然打趣似的皱起脸。
“……今天我完全没有表现的机会呢。”
看他的表情,不是想寻求安慰,而是在逗弄大家。所有人都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在第一次的小组组会上,和其他人相比,袴田确实显得有些收敛。不过第三次组会举行那天,他真正的价值发挥得可谓淋漓尽致。
我们倒也没发生多么激烈的争执或纠纷,只是有那么一会儿,森久保和矢代之间出现了一点点意见分歧。森久保认为“产品促销”和“大型活动”很有可能成为小组讨论的议题,应该集中思考这两类问题的解决方案,而矢代则认为其他类别也应该兼顾。他们并没有吵得不可开交,但是互相都不让步,你一句我一句,话说得有些刺耳。空气中弥漫起难以言喻的气氛,团队似乎有了分崩离析的征兆。此时必须得有人站出来叫停。然而即便九贺反复劝森久保和矢代冷静下来,火药味依旧越来越浓。我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就在这时——
“既然无法统一意见,那就只能凭力气解决了。”
焦躁的袴田咯吱咯吱转动脖颈,站起身来。身形魁梧的男生单是气势凛然地站起身,就能释放出强烈的压迫感。先前滔滔不绝的森久保和矢代也在一瞬间不由自主地噤声不语。袴田是不是准备各打五十大板,进行武力镇压?不客气地说,有这种预感的应该不止我一人。
袴田开始伸手摸索自己放在会议室一角的包,最后掏出来的却不是指虎[7],而是细细长长的东西,用可爱的包装纸裹着,好像礼物一样。一、二——一共有五份。
“虽然突兀了点吧,接下来我要颁发袴田杯大奖了。”
“……袴田杯?”
袴田点点头,依然没有多做解释。
“首先是九贺同学。”袴田把那个包在纸里、不知究竟为何物的东西递到九贺面前,“恭喜你获得袴田杯‘最佳领导奖’。这个奖授予那些发挥了出类拔萃的领导能力,带领团队高效协作的人。恭喜!”
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九贺微微点头,接过奖品。
“接下来是波多野同学。恭喜你获得袴田杯‘优秀智囊奖’。这个奖授予那些一直纵观全局,准确判定团队前进方向的人。恭喜!”
接到手里的奖品比我想象的轻了很多。之后,袴田又先后给嶌、森久保、矢代颁发了“最佳成员奖”“信息收集达人奖”“全球视野&人脉达人奖”,同时恭恭敬敬地递出奖品。
“其实,我本来打算等今天的讨论结束后再颁奖,现在稍微提前了些。我自己揣摩了大家的喜好,在日本桥的高岛屋买了奖品……东西也没多贵,你们要不要打开看看?”
我们都没太搞懂袴田是什么意思,然而打开包装,看到里面的脆香棒,所有人都愕然发笑。袴田做戏做全套,给每个人的口味还不一样,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回过神时,我才发觉先前沉闷的情绪已经一扫而空。
“你整这些干吗?”我笑着问。
“本来只是想带过来让大家一起吃,不知怎么就起了这个想法。”
“还专门包起来?”
“那个嘛,开个玩笑咯。”
我笑得更开了。袴田朗声大笑,笑完后略带认真地说:
“说实话,在聚焦议题这一点上,我赞成森久保同学——啊不,森久保的意见。但矢代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不应该疏忽其他类别。我在想,要不然干脆就总结出适用于所有领域的通用型解决方案,形成指导手册,大家觉得这样如何?”
袴田挑的时机正好,所有人都顺从地点头,赞成他的提议。
“‘公平’的折中方案。”
九贺一锤定音,这次没用敬语[8]。我们自此也都没再说敬语。说起来,可能袴田才是我们这群人中最能引导气氛的人。好久没吃脆香棒了,我一边咂嘴享受美味,一边在心里如此想到。
休息时间,我去卫生间上小号。刚站到便池前,几乎同一时间,森久保也来到我旁边,对着墙面喃喃自语:
“刚刚真是多亏了袴田。”
闻言,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去看他。森久保平时沉默寡言,脸上的表情也几乎一成不变。在我看来,他不是傲慢无礼,只是为人比较严肃,不过我从没想过他也会开口夸人。我浅笑着说:“互帮互助嘛。”
“小组讨论,”森久保依然盯着墙面,目光悠远,“我以前也参加了不少,经常遇到碎石机一样的家伙。”
“碎石机?”
“根本没什么本事,只看了点指导手册,就不自量力地想要主导局面。说要整合大家的想法,其实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完全不动脑筋,只会把大家的意见复述一遍,白白浪费时间。只要有这种人在,小组就完了,所有人都会被他拖下水。”
“啊……还有这回事。不过确实有这种人,我偶尔也会碰到。”
“这么简洁高效的团队,我还真是第一次碰到。第一次觉得其他人一点也不烦。”
对森久保来说,这恐怕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森久保没有再多做解释,动作利落地抖抖残尿,开口说:
“可能是我不太喜欢吵吵闹闹的氛围,所以之前对你们态度有点儿差,不好意思。我就是死也要进斯彼拉。一起拿到录用通知吧!”
森久保潇洒地转身离去,看着有点儿好笑。我凝视着他的背影,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我和他所想的完全一致。我也希望我们所有人可以一起入职斯彼拉,不,在这个时候,我甚至确信这个想法一定会实现。
不管遇到什么难题,不管面临多么不合常理的安排,一切依然尽在掌握之中。我们正在组建一支最强的队伍。我们一定,绝对,能够实现全员录用。
4月12日,星期二,算起来是我们第四次碰头。
矢代要采访做活动组织策划的朋友,森久保有兼职抽不开身,两人都没来,剩我们四个聚在一起讨论。该定的差不多定好以后,袴田、九贺相继离开,等回过神来,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嶌两个人。反正会议室的租用时间还剩一会儿,干脆就在这儿填一下其他公司的应聘申请表吧。这么想着,我奋笔疾书起来,与其说是“留下来用功”,不如说我的心情更像是在“加班”。
写完后,我足足检查了三遍,确认有没有错别字。一抬头,发现嶌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大概是一直埋头做事,体力到达极限了吧。空空如也的茉莉花茶饮料瓶像是被她推出去的,横躺在桌上,旁边是写有斯彼拉链接校招说明的宣传册。“在斯彼拉提供的广阔天地间,你将成长(Grow up)、超越(Transcend),蜕变成为全新自我”,这些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嶌先前大概也一直在反复看这本册子吧。
没来由地,一股热意突然涌上心头,眼睛莫名其妙地湿润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起伏的情绪实在好笑。感动之余,我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捡起嶌掉在地上的毛毯。已经过了晚上七点,位于三楼的会议室窗前出现了半轮明月。会议室可以用到晚上八点,就让嶌睡到那个时候吧,我这么想着,随手掸了掸毛毯上的灰,轻轻盖到嶌的肩头。
我自以为动作很小心,完全没料到嶌会醒来,结果惊吓过了头,一直退到墙边。
“对不起,我只是想给你盖上毯子。”
抬起头的嶌很快又趴回桌上,藏起睡颜,半梦半醒间嘟囔出一句稍显亲近的话:“我还以为是哥哥呢。”
“啊哈哈……”幸好没被嶌误解为流氓,“对不住。”
“哪里,是我害你费心了……现在几点了?”
“七点……二十分。”
“哇……我睡了这么久啊。”
嶌再次抬起头,盯着手边的东西看了一会儿,确认自己的进度。她大概也在准备其他公司的简历和应聘申请表吧。她拿起一张纸检查完背面的内容后,又拿起另外一张。没多久,她把所有纸张收拢到一起,放到桌子边上。
“其他公司的应聘申请表?”
“……嗯,我想着把这几张表上的自我展示那一栏写完。”
“写的是‘对洞察能力很有自信’吧?”
“别开我玩笑了。”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挺擅长自我分析的,按说写起来不难。会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什么时候做不到什么,这些我都心知肚明,可真到了要落笔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犹豫不定。”
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驱散开残留的些许睡意,眼睛看向窗外。
“月色真美啊。”
嶌是在借用夏目漱石的逸闻[9]向我示爱吗?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因为她在陈述事实,此刻的月色确实很美。
“好漂亮的黄色。”我也凝视着窗外应道,“纯正的黄。”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很喜欢月亮。”
“唔,确实有吸引人的感觉。”
“它只显露表面。”
“嗯?”
“我是说月亮——从地球上看绝对看不到它的背面。听说了这点以后,我就开始想些有的没的,月亮背面会是什么样的呢?”
“真有意思,是什么样的呢?”
“什么样的呢,不在上面住上一住大概是无从知晓的。”
说完,嶌脸上的笑意仿佛细雪融化一般逐渐转浅。窗外照进的月光让她的脸上隐隐泛起黄色的光辉。
嶌默默无言地凝视着月亮,那张脸有如思念故乡的辉夜姬[10],溢满乡愁之色。我正想开个玩笑,问她是不是从月亮上来的,但冷静下来,发现这个玩笑并没有多么好笑。这时,嶌突然掉下泪来,而后满脸湿润。
“对不起,莫名其妙就……不对劲了。真的和你完全没关系,我怎么一下说这些。”
我给埋下脸的嶌递出手帕,默默地凝望她耸动的肩膀。
嶌为什么会流泪,我自然毫不知情。要说没有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生半点涟漪,那当然是撒谎,不过我也没有过于惊慌失措,因为我也一样,偶尔会萌生想哭的念头。
大三下半学期,求职季就开始了。工作当然得找,不努力不行。然而悲哀的是,我却懵懵懂懂,找不准努力的方向。怎么做有利于拿到录用通知,怎么做不利于拿到录用通知,我对此完全一窍不通。
另一方面,不能全盘否定的是,这样的懵懂也挽救了我。从小就没有突出的地方;学习也好,运动也好,都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总感觉是个随和、机灵的好人——周围人这样评价在成绩表上没有任何一项亮点的我。我开始第一次把他人的评价当作参考,思考自己的优势究竟在哪儿。找工作虽然艰辛,但我可能也并非不擅长。在院系同学、打工的便利店同事、散步社团的成员口中,我好像能把事情完成得比其他人更好。然而除了“好像能把事情做好”,再也没有超出这个层面的其他反馈了。就好比如果用透明的枪持续射击看不见的敌人,我可以拿到出乎意料的不错的成绩,然而即便因此产生喜悦,当中也不存在具体的依据和定准。比起看不到来由的胜利带来的喜悦,无情地抵在面前的败北之痛反而会一直深深地留存在我的心间。
任何人都不可能百战百胜,这是求职的现实。即便闯进了斯彼拉链接的最终一轮考核,却也同时收到了众多企业的落选通知。嶌想必也和我一样。
当我们六个人在这间会议室里展开讨论的时候,毫无来由的自信会像细胞膜一样轻柔地抚慰内心,然而一旦收到落选通知——所谓的“祝福信”,我们就会陷入被全盘否定的失落中。
毫无来由的自信,毫无来由的安心,毫无来由的焦虑。
在漂浮无依的状态中,我正面临着恐将影响往后数十年人生的一大挑战,根本不可能保持冷静。
“太多事让你不安了吧。”
嶌没有回话,趴在桌上频频点头,要是能轻柔地抱住她的肩头就好了。这不是在面对柔弱的女孩时产生的瞬间冲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被她吸引。
我把嶌看作与其他小组成员一样出色的人才。被她的努力打动,放任自己对她可能抱有的苦恼感同身受。对嶌的一切,我都抱着毫无疑义的尊重,然而除了尊重,我还对她怀有超出其他四个人的感情。
我向流泪的嶌打了声招呼,走向外面的自动售货机。买什么呢,我只犹豫了一瞬,在看到茉莉花茶时便有了答案。嶌一直喝茉莉花茶,肯定会喜欢的。我顺带着又买了罐热咖啡,是给自己的。打开会议室的门,嶌顶着红肿的眼,对我撑起一个笑。
“刚刚真是不好意思。你可千万要保密……”
我说了声“好”,把茉莉花茶递给她。
作为替你保密的回报,下次我们俩单独出去玩吧——如果嶌是社团的朋友,这种调情一般的话我大概早脱口而出了。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就在正式开启求职之旅的去年十月前后,我结束了与女朋友一年零三个月的恋爱(不,是被结束了)。搭讪嶌不算出轨。但我没这么做,想必是因为在我眼里,她已经成为与我并肩作战的职场伙伴。
这或许就是一个人成熟的体现。怀着自己都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的预感,我把嘴凑到微甜口味的咖啡罐边。
第一次觉得咖啡甜过了头。
“再次感谢大家辛勤备战斯彼拉的最终考核,大家辛苦了。本来说只是一起吃个便饭,其实是骗你们的,今天我们不醉不归,不喝的家伙要重罚,都放开了喝吧!干杯干杯!”
除了因为参加面试姗姗来迟的九贺,其他人全都穿着便服。
脱下面试套装,求职者也只是普通的大学生而已。一群大学生聚在酒馆,势必会有一场喧闹的酒局。袴田说完开场词,短短几秒就灌进去一大杯啤酒,很有大块头的架势。矢代有如风卷残云一般,一口气喝干了整杯白葡萄酒。森久保似乎一喝醉就变得十分谦卑,喋喋不休地嘟囔着忏悔的言辞,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酒至微醺的我看着这个样子的森久保,忍不住发笑。袴田也笑了。没多久,森久保也笑了,大概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吧。
“老是讨论这个讨论那个,气都喘不过来了,什么时候找机会聚一聚,放松一下吧!”——九贺一这么提议,矢代就举手赞成,说有个地方还不错,“他家的比萨和精酿啤酒都很好,要不要去那儿?他家不是榻榻米式的座位,摆放布置的都是桌椅,最重要的是菜肴真的很好吃”。然而现在,摆在桌上的比萨等菜肴并没像矢代所说的那样,受到大家的热情追捧。这当然不是因为比萨不好吃,而是所有人都一个劲儿喝酒,根本顾不上吃。
很快,一个大大的红酒醒酒瓶摆在嶌的面前。嶌说过自己不会喝酒,平时滴酒不沾。此起彼伏的掌声响起,仿佛迎来了生日会上推出蛋糕的一幕。热闹欢腾的掌声中,森久保一脸认真地说:“你不喝酒吧?那不能乱来……是我的错,不要因为我勉强自己。”话音刚落,全场被更大的笑声包围。闲提一句,我喝醉了就爱笑。酒一进肚,平时根本不觉得好笑的事也能逗得我哈哈大笑。
“衣织,今天就放开了喝吧。”矢代点点头,隐隐有种自信满满的感觉,继续劝道,“只喝茉莉花茶怎么有体力撑过小组讨论呢?今天我让你喝,出什么事我负责!从现在起,这只醒酒瓶就是你一个人的了,你要把它喝完!”
酒从醒酒瓶倒入玻璃杯,嶌勉强喝完第一杯酒,弱弱地比了个V字手势。
袴田似乎燃起了胜负欲,他也狼吞虎咽般喝干啤酒,豪迈地擦去嘴角的酒沫。
“袴田……你不是说明天有面试吗?这么喝能行吗?”
森久保流露出担忧,袴田用力搂住森久保的肩膀——
“别担心!反正我们都要进斯彼拉,其他的面试无所谓!这么开心的日子谁不喝酒?不喝酒的家伙要判死刑、死刑。”
“给,帅哥。”矢代欢快地应和着,递来湿毛巾。
袴田拿湿毛巾擦干净嘴边残留的酒沫,估计是来了兴致,纵声高歌起来,唱的是几个月前刚因为吸毒被逮捕的歌手相乐春树的歌,喝醉的我下意识捧腹大笑。
“怎么偏偏要唱这首?别唱了,快别唱了。”森久保虽然在笑,无疑也是在认真叮嘱。相乐春树如今俨然过街老鼠的代名词。他曾因疏忽驾驶造成过交通事故——自打几年前新闻报道了这件事,相乐春树的公众形象就已经岌岌可危了,前些日子的吸毒报道最终给了他致命一击。尽管相乐春树绝对属于实力派情歌歌手,但和偶像派一样包装美好人设的营销手法加剧了事件的严重性,随着形象的轰然崩塌,公众也对他失望至极。
虽然没有实际验证过,但我想,要是在谷歌上搜索“相乐春树”,随便点进一个链接,看到的肯定全是关于他的负面评价。
袴田唱到副歌部分时,嶌一下来了劲,把第二杯酒喝得一干二净,豪爽的做派让我们拍手大赞。掌声还没散尽,又是一杯下肚。正当我们起哄让她再来一杯时,穿着西服的九贺跟随服务员的指引来到座位前。
我们毫无顾忌,大声喧闹的场面大概超出了九贺的想象,他看起来好像被我们吓了一跳,夹克都忘了脱,整个人呆愣了一阵。没多久,他浮起笑意,开始与我们渐渐合拍。九贺看着放在嶌面前的醒酒瓶。
“……嶌,你不是喝不了酒吗?没问题吧?”
第四杯酒咽得并不顺利,嶌稍微呛住了。矢代替嶌点点头:“今天这个日子,即便是衣织也必须得喝,没问题。九贺,你也放开了喝。”
“不要太勉强啊。”九贺不放心地叮嘱道,随即坐下来,从矢代手里接过菜单。他没仔细看,说了句先来杯可乐,袴田听了略有些激动,九贺面带歉意地一笑,求袴田放过自己。
“回家后还要做学校的课题,今天就放过我吧……对了,森久保,谢谢你的书。”
“书?”酩酊大醉的森久保眼神涣散,“什么书?”
“麦肯锡的那本啊。你说好多人都想找你借那本书……我快看完了,二十号应该能还你,你有空吗?”
“哦……”森久保扶正眼镜,拿出记事本,“那本书啊……我三点在神奈川有面试,我看看……五点过后可以。”
“好,那到时候找地方会合。”
我提议说:“反正你们两个要会合,不如就把小组下次碰头的时间调整到二十号。我二十号当天一直有空,如果大家的日程能对上,那就很方便了。”然而袴田看了看自己的记事本,嘟囔说他二十号不行,其他人也各有各的安排,调整日程的事于是搁置下来。
九贺的可乐到了。大家纷纷合上记事本,准备一起干杯,唯独袴田依然感慨万分地看着记事本,吸了下鼻子。我起先以为是看到袴田喝得脸颊通红,才会产生这个错觉,然而他似乎真的管不住泪腺了。
“啊……写得满满当当。”袴田合上记事本,在封面上轻敲两下,欣慰地说,“我们组成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团队啊。”
他的语气一下子正经起来,莫名有点儿好笑。尽管我喝醉后只知道傻乐,但也不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的家伙,这回我没打趣他。大家都噙着羞涩的笑点点头,各自回首一路走来的这段日子。
“录用通知会拿到的,大家都会有的。”
这句话从最不可能这么说的森久保嘴里吐露出来,奇异地令人感动,先前一直煽动着欢乐情绪的醉意骤然刺热眼角。距离正式考核明明还有一个多星期,不知怎么,我们却已经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我也打开了话匣子。
嶌很勤奋,袴田总是那么积极向上,矢代的眼界最开阔,森久保实在优秀,九贺的领导能力很少见,大家一定要一起入职啊,不,是一定能——我的讲述稍微有些激昂,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然而没有一个人发笑,所有人都深深点头。
袴田等我说完,开口说:“让我们再次干杯,祈祷全员入职斯彼拉吧!”
九贺打开可乐,我们再次回归先前欢乐的酒局氛围。醉意加剧的袴田像我先前一样,极力称赞起每一个人,翻来覆去,好像怎么都说不够似的。被称赞的我们也抛开谦逊,一起大夸袴田。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受到夸赞的袴田一个劲儿向身边的人劝酒。
就在嶌硬生生往喉咙里灌进不知多少杯红色的酒液时,一片掌声中,九贺拍拍我肩膀:
“……波多野,能聊几句吗?”
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我说吧,九贺一脸意有所指地比着卫生间的方向,我随之站起身,袴田看到了,指着我们俩:
“看这俩人——”等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我和九贺身上后,他接着说,“这么自然地约着一起去厕所,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羁绊哪。”
其实并不是多么好笑,但我确实已经喝醉了,还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吹着夜风,走了几分钟,醉意清醒些许。
嶌、矢代与我乘坐同一条线路回家。我们过了检票口,抬头盯着电子屏,看下一趟电车的到站时间。距离末班车还有好几趟,地铁站里比较空旷,我一路看着嶌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间门口,矢代大概是喝多了,直接开口问我:
“你喜欢衣织吧?”
还是与九贺在卫生间闲聊和先前似醒非醒的时候好,我麻痹的大脑使劲消化着矢代的话,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因为是花了些时间慢慢反应过来的,所以才没有乱了阵脚。
“那么明显吗?”
“你提到衣织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还总是用余光追着她跑。不过衣织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我就不清楚了。其他人都感觉到了。”
“原来如此。”
“这不是挺好的嘛。还没进公司,先开始办公室恋爱。你们两个看起来也很合拍。”
今天喝得最多的显然是袴田,仅次于袴田的无疑就是矢代。袴田从头喝到尾,矢代哪怕十分钟后有面试,依然能毫无顾虑地豪饮,脸色变也不变。酒至正酣之际,她还能注意到每个人是不是够喝,赶在前边为大家点单。矢代倒酒的架势也很熟练,像是久经沙场的老手。我还真想像她那样掌控酒局,正想着的时候,嶌回来了。
电车里并不拥挤,不过空着的座位都是老幼病残孕专座,我只得抓住吊环。这时,矢代坐到了连着的三个空座的正中间。
“你们也坐啊,反正都空着,没事没事。”
她无所顾忌的举动令我稍感无措,我与嶌面露苦笑,像在征询彼此的意见一样。大概是怕座位被别的人占了,矢代以一个一气呵成的动作交叠起修长的双腿,而后立刻把自己的包放在空座上。那是个浅褐色的真皮包。即便我不懂奢侈品牌,也不懂包,至少也知道HERMES读作爱马仕。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见到实物。
“波多野,你那个很重吧,就算你人不坐,放个包也行啊。”
矢代说的是我拿在手里的大公文包。包确实重得非比寻常,里面装满了我们迄今为止用到的所有资料。
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大家就提出了今后收集的资料放在哪里保管的问题,我主动接下了保管资料的任务。为了求职,我租了一间小仓库,不如就由我带回去保管吧——话音刚落,大家就起哄,说我真有钱啦,真厉害啦。不是谦虚,也不是别的什么,我还真不是什么有钱人。大家估计把我说的仓库想象成了车库、马棚那么大的地方,其实仅仅是比投币式储物柜略好而已,月租金两千日元整。我住在自己家,租这个仓库,单纯是因为房间太小,想有个方便放东西的地方。说白了,不是因为有钱,而是因为没有地方可用,这才不得不租。
真正的有钱人不是我。大概是另外一个人——老幼病残孕专座上的爱马仕包随着电车的震动微微摇晃。
公文包确实重,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不太想把它放到座位上去。我逞强说,包没那么重,我拿得了。就在这时,我们三个的手机同时振动起来。同时收到提醒,大概意味着小组里的哪个人群发了一条消息吧。然而事实证明我想错了。
发件人是斯彼拉链接股份有限公司,邮件内容简单到滑稽,让我们三人一时失声。
【关于4月27日最终考核的内容变动通知】
我是斯彼拉链接股份有限公司的招聘负责人鸿上。
衷心感谢各位前段时间光临我司。原定于4月27日(周三)的小组讨论(最终考核)将变更考核方法,特此来信通知。
受上月11日发生的东日本大地震(东北地区太平洋洋面地震)影响,综合考虑我司运营情况,我们遗憾地决定,今年的录用名额限定为“一人”。因此,当天的小组讨论将请各位探讨“六人中谁最应该拿到录用通知”,我司将向经小组讨论推选出的候选者发放正式录用通知。
事出突然,非常抱歉。
感谢各位的理解与配合。
心里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希望六位合作进行团队讨论——负责人对我们说这话的时候,地震早已过去了两周。既然如此,至少也该在那个时候说明考核方式有可能会变啊。都决定只录用一人了,还有必要让我们自己讨论谁最适合斯彼拉吗?小组讨论作废,再来一轮普通的面试不就行了吗?这么荒谬的考核方式,我真是闻所未闻,太欺骗人了。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做法,然而即便如此,片刻过后,驳斥回去的想法最终还是消失殆尽——我们这帮求职大学生根本不理解社会的本质,可我们面对的却是日本最先锋,也最善于谋算的公司斯彼拉。我们眼里觉得不正常的种种现象,放到成人世界或是日本最顶级的IT企业里,可能全都是正常而普遍通行的常识。
等我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时,矢代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她肩上背着爱马仕包,手抓着吊环,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自先前起便一直都是这个姿势。我和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意识到对面的人已经不是同伴、朋友,只是敌人,然而即便如此,我们内心还是没能完全接受这一事实,双双面露苦笑。
“这下完了。”我说。
“这下完了。”嶌点点头。
“我到了,再见。”矢代十分冷淡地下了车。我和嶌只能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那之后,“茫然”的状态持续了四天左右。沮丧、恼怒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总而言之,我是第一次体验到这样的情绪。就像被强行拔了插头一样,一切都结束得猝不及防,残留下来的只有一股无处可去、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的热情。过去那段日子里,我们积累起的一切,究竟算什么呢?
在旁观者看来,我大概已经自暴自弃了吧。母亲和妹妹都在不同阶段问过我工作找得如何。小事一桩啦、还有的找——尽管嘴上这么回答,但那种胸口仿佛被戳了一个大洞的缺失感却是真实存在的。
4月21日,星期四。尽管我的茫然来得出乎意料,该结束的终归要结束。
那家公司是不起眼,但是有一定实力,还是不错的——这是父亲对一家中坚型化学纤维业方面的公司所作的评价。值得庆幸的是,我差不多拿到了这家公司的录用机会。人事部通知我去现场签录用承诺函,于是我穿上久违的面试套装,搭上了去往这家公司的电车。
我在上石神井站下车,踏入了这家公司并不崭新,但养护得宜,干干净净的三层小楼。一个年纪五十上下,看起来很和善的人事专员笑着给我带路。我进了一间像是初中多功能教室一样的会议室,面前放着录用承诺函。
“除了我们公司以外,你应该也参加了其他公司的面试。不过我们有非常强烈的意愿,希望你能加入我们公司,所以想让你签一份录用承诺函,承诺退出其他公司的面试。”
签了录用承诺函后是否还能放弃录用——这是求职大学生间时常讨论的话题之一。先说结论,大多数人都认为从法律角度上讲,放弃录用没有任何问题。我自己也一样,想先签个字再说。父亲也是上班族,既然他觉得这家公司还不错,拿来当保底肯定也够了。
然而握住钢笔的瞬间,我眼前浮现出自己进入这家公司,每天到这里上班的模样,与此同时,种种思绪在大脑里炸开,来来回回。
我真正想去的公司在哪里?它当然不在这里。我不是想去斯彼拉吗?斯彼拉链接的考核现在进行到哪里了呢——我还没有落选。如果我们六个不能同时入职,那就没有意义了——我是从何时开始产生了如此天真的执念?一切不是都还没结束吗?如果我想去的是其他公司,哪怕有一点点给这家公司带来麻烦的可能性,那么不管我的行为在法律上如何正当,我都应该先做一个有道义的人。
回过神来,我把钢笔放回到桌上。
“我放弃录用。”
我再度回归求职者身份,第二天,又有一家公司通知我不予录用。
斯彼拉举行最终考核的前一天,袴田群发了一条短信。
“好久不见(其实也没多久)。反正都要去斯彼拉,不如大家在涩谷站集合,一起过去吧?”
我没有理由拒绝。
走出玉川检票口,已经有四个人等在那里。据说森久保还有其他公司的面试,先坐车走了。看来我是出现在集合地点的最后一个人。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说了句无用的话。
袴田也笑了。“真是的,总之,认真完成小组讨论吧,我可完全没打算让出录用机会。”
“堂堂正正来一场吧,”九贺也突然点头,面容依然端正,“公平竞争,无论谁胜出都不要记恨,我也不打算让出机会。”
我认真点头,微微一笑。
“我早就想说了,九贺,你很喜欢用‘公平’这个词啊。”
“……是吗?我说得很频繁吗?”
嶌和袴田说“是很频繁”,说完两人都笑了。
“不过我真的觉得这个词很好。虽然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但我们还是来一场公平竞争吧。”
大家听到我的话,再次点点头。矢代不知为何,站在离我们稍远一些的位置。她面色恶劣地摆弄着手机,心情似乎很差。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副表情,想来也是无可奈何。不合常规的事一件接一件,她大概还没有调整好心态吧。
我们五个坐上电梯,在前台拿了出入证。人事部的鸿上先生现身,态度诚恳地为更改考核内容致歉,而后直直地盯着我们的眼睛,说了句“今天就有劳各位了”。鸿上先生的身姿和办公室精简干练的氛围,让我再一次认定自己确实非常渴望进入斯彼拉。
“我会竭尽全力,希望今后依然有机会和您见面。”说这话的是嶌。我心想不能认输,也准备对鸿上先生说些什么。我先低头理了理头发,然而很快意识到无论现在对鸿上先生说什么,都不会影响考核结果。思忖片刻后,我发自真心地说了一句简洁至极的话。
“我不会认输。但——无论最后选出来的是谁,肯定都是对的选择。”
▇ 第一位受访者:斯彼拉链接(股份有限公司)原人事部部长——鸿上达章(56岁)
2019年5月12日(周日)14∶06
中野站附近的咖啡店
有多少年了呢,那场招聘……是在八年前吧?没想到都过去那么久了。2015年的时候,我从斯彼拉辞职,创办了如今的这家公司。这么算起来,确实是在八年前,发生地震的那年。真的是弹指一挥间啊。
——幸运的是,公司发展得很顺利。我们从事的是以招聘活动为核心的咨询业务,所有企业都面临着难以找到合适人才的问题。创业初期的那段时间,我们的客户主要是中小企业,如今,一些上市企业也渐渐向我们抛来橄榄枝……可以说,我们发展得过于顺利了。在斯彼拉的经历为如今的我打下了基础。
不过要说顺利,真正顺利的应该是你吧?听说你在支付事业部混得风生水起……对,对,风声也传到我这里了,哈哈。我虽然离开了斯彼拉,但是并没有和以前的同事断了联系。传闻这种东西本来就会到处流散。好事也会传千里。你如今是斯彼拉名副其实的王牌。我也觉得骄傲。那当然了。
对于自己招进来的员工,我多少会怀有一种看待自家“孩子”的感情。如果他表现得不好,我会因此沮丧;如果他工作做得好,我也会像是自己做得好一样感到骄傲。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自己选进来的嘛。
所以,那年入职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我长年从事招聘事务,也算见多了可以称之为“意外”的情况。像是没收到通知的学生在面试当天赶来,纠缠不休地请求霸面啦,确定落选的学生闹事,宣称面试不公,甚至惊动了警察啦——可当年的那种“意外”,我还是第一次见呢。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没关系,其实当时在隔壁会议室监控现场情况的我们也相当恐慌。还有人事部同事说应该冲进去叫停你们的小组讨论。不过最后,我们还是遵守了与你们的约定,一直密切关注着小组讨论,直到讨论结束。
说句无赖话,我确信你们闹不出什么动静。那件事绝对不会宣扬出去,因为我们也好,你们也好,所有人都袒露了自己不为人知的阴暗的一面。谁都不会把那桩“意外”抖搂出去的。确实,小组讨论结束后的几个星期里,我是微微担心过会有人在就业公告栏上曝光那件事,然而内心深处,我其实安然无忧。因为一旦曝光,所有人都只会遭受负面影响。所有人都是受害者,最终就意味着所有人都是共犯,所以我很放心。
……嗯,如你所说,那件事确实“痛切人心”。当然,你们表露了想要加入斯彼拉的强烈渴望,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人采用那种办法。拜此所赐,斯彼拉高层大发雷霆,明令禁止我们再用同样的考核方式。真怀念啊。那可是楠见董事啊——如今回想起来都是笑谈了。楠见先生现在还在斯彼拉吗?是嘛,是这样啊。
——视频?哦,你们小组讨论的视频啊,应该是人事部在保管吧。视频对外保密,不过你想看的话,应该也能看。你去和人事部说一下,他们会拿给你看的。视频时长不到三个小时,三台摄像机拍摄的影像还完整保留着。不过,中途画面切换,只剩两台摄像机在拍摄。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现在还关注着那件事呢?已经过去八年了,那都是“年代久远”的往事了。
啊,去世了?你是说那时的“幕后黑手”?该说什么好呢?他和你一个年级,算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吧?死因是?哦,得的什么病?哎呀,怎么会这样呢?
这么说有点儿可悲,但小组讨论最终找出了“幕后黑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是没把那人揪出来,局面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让那种人进入最终考核,真是我们的失职。当时看着倒是个优秀的人才。
……嗯?又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啊,简单到好笑。在此之前,我能再点个甜点吗?我对鲜奶油真是毫无抵抗力……很意外吗?人本来就是出其不意的生物。
“幕后黑手”的真面目,真是让人意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