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遗失山野后的伪装
雨下的林木散发着清新的绿意,像是一位位拾掇干净的还童少年,带着老年的沉稳与不老的纯真伫立一旁,默默凝视着我和她的到来。
“你不会以为,我的症结和这里有关吧。”她撑着街边买来的雨伞,衣袖的下坠露出了手腕上的链环。
“我记得你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应该就是在毕业旅行之后的那几周。”
台阶上积着一层浅浅的水膜,踩上去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回响在这空旷的天地中。
“是么大侦探,原来你还偷偷看了我的处女作。”她微微一怔,旋即银铃般地讪笑出声,带有几分挖苦,又似有几分怀念。
我的手蠢蠢欲动,如果回到十年前,那时的我一定会狠狠地敲她的后脑勺。
“在大侦探这件事上,你可能不得不服。”我自信地斜开伞盖,冲她鬼魅一笑。
“噢?你难道查了更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半腰的山庙从石阶的遮掩中现身,我指向侧后方的一个幽僻角落,故作老练地说道:“比如在那一天的这个地方,你的朋友终于鼓起勇气告白,告白对象却被别的女生当面拉走,而你,是苦情戏码的见证人。”
“我得改改对你的称呼,大侦探先生,可能叫你狗仔队好一点。”她收好雨伞,兀自坐进了庙檐下。
“这是我的荣幸。”用厚脸皮回应她的阴阳怪气,我觉得是不错的方式。
“所以你就认定,我在那天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翻了一阵白眼,藏好手链后试图找回原来的话题。
“是,也不是。”
“然后就想着在案发现场解开我的心结?”
“是,也不是。”
“真的想给你一榔头。”
“但给无妨。”
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拍着腿大笑出声,将维持许久的淑女形象一瞬间撕成碎片。
“认真一点,你带我来这里,总该有一个目的或计划吧。”她调整好张扬的坐姿,片刻后便恬淡如初。
“你高估我了,实际上没有,我甚至可能在这坐一下午,什么都不会说。”
她的脚底轻轻抬起,又悄悄放下,我知道她有踩我的冲动,就像曾经一样。
“你不说,那我可要抢先轰炸你了。”她清了清嗓子,“我热衷于描写青春的伤痛,热衷于贯穿全篇的忧思与悲剧,和这里可没有任何关系,要说最可能的诱因,大概是受很多年前阅读杂志的影响。”
“嗯。”
“嗯?你不是最擅长品评么,来这里后怎么变得像一尊大佛,不是故弄玄虚就是一句话不说。”
“嗯。”
“你……”
“因为你我可能都想错了一件事,你近乎偏执地只写某一方面的东西,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失去了对其它事物的欣赏能力,那些让你深感无聊的东西,只会被你的潜意识不断抵触。”
“我感觉我是个正常人,能笑能怒,不存在你说的情况。”这是她少有的快速反驳。
“是么,假面舞会上的辨认方法,难道不是只看你的面具和服饰?”
“你少讹我,我既然戴了面具,自己肯定知道,也就能分清哪部分是面具哪部分是人皮。”
“还存在一种可能,当戴了一年的面具后,人的触感会完全丧失,意识会消融模糊,即使照着镜子,他也会认为那就是真正的自己。”
她陷入沉默,耳边只留下环绕的穿林打叶声。
“你果然是个大笨蛋,我提到的毕业旅行,只是一个先入为主的圈套。”
“你才……圈套?什么圈套。”她歪着头看向我。
“这里是一切的起点,是我记忆中有关你的起点。”
她受惊地屏住呼吸,大概是误解了我话里的深意。
我继续解释下去:“你在乡下的童年样貌,我记得清清楚楚,但高中再次相遇的时候,你的气质完全变了,至少在我的眼里是这样。”
她松了一口气,转而又趴在双腿上,呆滞地盯着地面。
“和任何一个受过规整教育的人类似,就算还残留着些许个性,也变得如同模板里浇注而出的塑像。”我做出毫不留情的评价总结。
“不对不对,按照你的逻辑,我现在应该和每一个‘正常人’一样,做着‘正常’的工作,而不是孤注一掷地跑出来,当一个没有保障的作家。”她倔强地说出自己的理解。
“面具戴了很久之后,虽然形如身体的一部分,但内心的深处总会暗藏排斥,只是等着某个唤醒和触发的时机。”我故意停顿片刻,“问题在于,排斥得到触发之后,可以摘下面具,也可以选择戴上新的面具。”
“你觉得我……是为了从机械化的生活中脱离无趣,才戴上了新的面具?”
“不仅如此,你戴上的,是自以为‘真我’的面具。看似脱离了桎梏,却跳进了另一个牢笼。”
“话是这么说,但有些遥远的东西,回不去就是回不去。”
她无奈地摇摇头,向后躺了下去。
“未必。”我打着呵欠,起身自然地伸了一个懒腰。
“你可能理解不了我的难处,面具并不是一无是处,它还有着人皮不会拥有的点缀与装饰,摘下面具的代价也很大。”
“代价无处不在,而你是否能够放下某些东西,找回某些东西,这又是另一回事。”我似笑非笑,略带欣赏地俯视着她的全身,“那你能否解释一下,你现在为什么不顾形象地躺在地上,万一有人路过给你拍了照。”
“这不是只有你在么……”她用力直起后背,拍去深色衣纱上的灰尘。
我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地对上她的眼眸。
“如果‘我’是那个能给予你改变的要素,为什么不试着,活在一个只有‘我’的世界里呢?”
我不知道她是否再次误解了话里的深意,只不过转身的时候,我在余光里瞥见了一抹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