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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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裹足

“你去将戈娘子请来。”周皇后脸上恢复了往昔总露出的似笑非笑神情,吩咐身边女官,“让她带双绣鞋来。”

等女官领命而去,周皇后看着沈若筠,问出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来:“你可想用些什么糕饼?”

沈若筠不明白她作何问了个不着五六的问题,心下还惦记着周皇后说要罚她事,小声问道:“娘娘您要如何罚我?”

“本宫不与你计较了。”

周皇后语气温和,似是刚刚的忽然发难,都只是沈若筠的错觉。

沈若筠便真以为她不生气了,还想着三十六计走为上,又与她行礼道,“娘娘,我……”

“不急着走。”周皇后看破她的心思,“戈娘子一会儿就来,你且等会儿,这会子可要用些糕饼?”

语罢,又吩咐女官道:“你去端些点心来。”

沈若筠闻言一窒,原来周皇后问她吃不吃糕饼,是惩罚之前先垫垫肚子的意思么?宫里罚人竟还有这个规矩么?

看来今日一时逞了口舌之快,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听周皇后的口气,沈若筠估计戈娘子应该是个力气奇大,负责打板子的婆子。

估计不至于被打得怎样厉害,她在心里掂量,总不至于要她小命吧?今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眼下看周皇后这副时好时坏的样子,祖母和长姐的消息估计也问不出了。

不过周皇后不愧是能当皇后的人,竟和官家一般,犯起疯病来都是一般突然。

戈娘子来得倒是快,身边还带着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宫女,篮子上盖着白布,也不知下面是什么。沈若筠眨着眼睛打量她,她也在打量着沈若筠,还温柔地冲她笑。她人显得可亲,沈若筠想不到对方能拿自己怎么样,又去打量那疑似装了刑具的篮子。

戈娘子笑眯了眼,惹得沈若筠恍神,她不是周皇后找来惩罚自己的吗?做什么这般开心?

沈若筠入宫时日尚短,自是不知戈娘子正是宫内的大能人。她什么事都做得极好,最擅长的便是给女孩儿缠足。赵月娘这双形如菱角尖的金莲,便是出自戈娘子之手。

女官把周皇后的话带到,戈娘子立即带上了缠足需要的家伙事儿,来了慈元殿。

周皇后先受了戈娘子的礼,又语气和善,笑容慈爱对沈若筠道:“左右你是个无长辈操持的孩子,今日本宫便做主,请戈娘子给你裹脚。”

“我自有祖母管,并非无长辈操持。”

一听要裹脚,沈若筠慌了神,也顾不得顶不顶撞了。周皇后这哪是要裹她脚,明明是铁了心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哪怕她并不如长姐,上得战场,甚至一辈子也不能离开汴京……也断不可做裹了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

更何况祖母还要教自己骑马呢。

沈若筠当即先把刘太后搬出来:“周娘娘,我不能离开寿康宫太久,大娘娘会遣人来寻的。”

“太后也拦不了本宫,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周皇后目光慈爱,“你还小,等你说亲时,方可知本宫今日乃是一片苦心。”

沈若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偏偏被两个侍女牢牢摁住了手脚,还去了鞋袜。那厢戈娘子刚来,便已经嘱咐宫女,去准备了热水来。

周皇后今日心下松快,话越说越不像样子:“等你说亲时,一定不会像你长姊沈听澜,都这般年纪,还无人求娶。”

孔先生皱了眉提醒:“娘娘须得慎言。”

两个宫女端来一盆热水,戈娘子隔空试了试水温,将沈若筠那双肉嘟嘟的脚摁进滚烫的水里。沈若筠小孩皮肉,被这样猛然一烫,险些失禁。

她尖叫出声,眼睛里冒出眼泪来,嘴里大喊着烫死人了,可摁着她的宫女手劲极大,教她轻易动弹不得。

“沈小娘子再忍耐会,等裹了足,便有吃不尽的糖糕点心。”戈娘子说着吃食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小娘子可食过宫里的酥酪?奶味可足了,等会端些与你尝尝如何?”

赵月娘别过脸,不忍见沈若筠惨状,也好声劝道:“沈妹妹,裹足一开始都是这般的……后面便好了。”

沈若筠哪听得进去,得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般苦,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周皇后欣赏着沈若筠的惨状,心下越发得意,顺着刚刚的话继续道:“你说你不服,那我便告诉你,孔先生可是女学先生,沈听澜如何比得她,她怕是连《女诫》都不曾读过。”

“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男子以强为贵,女子以弱为美。[1]女子本就不该参与男子事。”

“索性你还小,现在改了那些,也不算晚。”

沈若筠被热水烫得额间汗如滚珠,无力反驳她,等稍微适应些了,双脚已经被摁在热水里好一会儿了。她低下头看,红彤彤的像是煮熟了。

想着此番遭遇,沈若筠心下又难过又委屈,可越是这般,越是不愿掉泪珠子了。

戈娘子见泡得差不多了,取了干帕子来。她把沈若筠那双泡得软了的脚从水里提起,边擦边与她道:“小娘子莫怕,奴的动作可利索了,保证不让你多吃苦头。”

沈若筠才不信她这种鬼话,只消负责摁她的宫女稍放松些,她便又闹又叫折腾不停。周皇后本来有兴致瞧,都被她吵得头疼,也怕传了出去有碍中宫声名,便命人拿了帕子将她嘴堵了。

“你没读过《尚书》,不懂什么叫牝鸡司晨。”

沈若筠被堵了嘴,周皇后便又有兴致与她说道理,“你还小,以后好好跟着孔先生学些女孩子应该学的道理。等你裹了足,便留在帝姬身边,做个伴读吧。”

戈娘子在衣服上别了一根穿了线的粗针,旁边的宫女还捧着一叠细白棉布过来,她抓着沈若筠的一只脚,先四处捏了遍,然后又分开拇指,将她其余四个指头,往脚掌下使劲一掰——

沈若筠听到自己骨头发出嘎嘣一阵脆响,便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巨痛袭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见戈娘子已经拿了布,将被她掰成畸形样貌的脚趾缠绕起来。

这绝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若是天经地义,女子的足便应该长成如此模样才对。

沈若筠疼得意识模糊,勉力抬头瞥了瞥别过脸的赵月娘、面挂慈母笑容的周皇后,心道周皇后既然已经对长姐如此不满,怕是怨恨已久了……既如此,便不可能与她修好,那眼下做些旁的事,将她得罪得再狠些,好像也没有什么影响。

总不能叫这个戈娘子,真将自己裹成个小脚娘吧。

沈若筠思及此,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重重提了口气,待气入丹田,紧闭住嘴巴,憋起气来。

于是没等戈娘子缠完这只,摁着沈若筠的两个侍女便发现沈若筠不再挣扎了。可她的身体却慢慢瘫软了去,只两个胳膊垂挂着,一副昏死过去的模样。

一个宫女推了她两下,见沈若筠毫无反应,又战战兢兢地去摸她的鼻息,惊叫道:“沈小娘子没气了……”

她吓得松开手去,沈若筠无人扶着,便像个布制的玩具一般摔到地上。

戈娘子从未见过缠足时昏死过去的女孩儿,不过刚刚那一下,她也确实下了狠手。见状忙把堵着沈若筠嘴的帕子取了,在她脸上拍了拍,见人确实了无气息,慌道:“娘娘,沈小娘子恐是被塞了嘴,一下子喘不上气闭过去了,还得速请太医来扎针。”

周皇后踌躇了会,当众责备戈娘子道:“本宫何时让你堵她的嘴了?还不速去请太医来看看。”

戈娘子听出周皇后是要将这个锅甩到自己身上了,额上顿时冷汗涔涔,使劲儿摁了沈若筠的人中,只期盼她不要真出什么事才好。

王太医听了传唤,便来了慈元殿,只是与他一道来的,还有太后身边的柳女官。柳女官福身道:“太后娘娘见沈小娘子久未归,遣奴来慈元殿接。”

周皇后面不改色道:“原是应该早些送她回去的,可她见月娘穿的绣鞋好看,便说也要裹。我便好心请了戈娘子来,谁知戈娘子一下下去,她一个小人儿吃不消,竟昏死过去了,还是先叫太医瞧瞧吧。”

她这番话说得没什么底气,柳女官闻言当即与王太医去看沈若筠。沈若筠已被安置在长榻上,戈娘子已经将缠好的布剪开了,只见右边那只脚红肿不堪,连原来的鞋袜也穿不上了。

王太医摸了脉,又去翻看沈若筠的眼白,取针扎了膻中与太阳穴,才见沈若筠慢悠悠地睁开眼。

“可算醒了。”戈娘子差些喜极而泣,嘴里念着无事就好。

柳女官柔声问:“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若筠闭气前便想好了,定要实实在在演一出苦肉计,于是酝酿片刻,先哽咽道,“祖母……”

许是那一声祖母竟牵动起了这些时日的憋闷与委屈。辛酸泪一箩筐往外倒,就再也止不住了。

沈若筠哭到伤心处,险些真背过气去。

注释

[1]“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男子以强为贵,女子以弱为美。”引自班昭的《女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