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我穿了件暗红色的连衣裙,就天气来说略显单薄,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在街角等乔。闲逛了一会儿后,我发现有人在一扇卷帘百叶窗后面打量我,因为卷帘后面有动静。乔跟我约好在古埃尔公园旁边见面。一个小孩从公园大门里走出来,腰上别着一把小手枪,擦着我的裙边跑了过去,装作开枪的样子,嘴里喊着:“砰——砰!”
卷帘被拉了起来,窗户开了,露出个穿睡衣的小伙子。他从齿缝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又勾了勾手指,示意我过去。为了确保没会错意,我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小声问:“叫我吗?”他听不清,但看懂了我的意思,就点了点头。他的脸看起来帅极了。我穿过马路,走到他那边。我刚走到阳台底下,那小伙子就说:“进来吧,咱们一起睡个觉。”
我一下子涨红了脸,气冲冲地走开了,特别生自己的气。我又气又恼,因为能感觉到那个小伙子在盯着我的屁股瞧。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我的衣服,直接看见我的皮肤。我换了个地方站着,这样那个小伙子就看不见我了。可我担心,要是这样躲着、藏着,乔会看不见我。我在想,糕点店里现在怎么样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公园见面,我一早上都在想下午的约会,做了不少傻事,因为我只顾胡思乱想,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乔原本说好是三点半,可直到四点半他才出现。不过,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想大概是我听错了,是我搞错了。况且,他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我不敢告诉他,我的脚疼得要命,因为穿皮鞋站得太久,鞋子里面都发烫了。也不敢告诉他,刚才有个小伙子调戏我。我们开始沿着山坡往上走,路上一句话也没说。等到了山顶上,我已经不觉得冷了,鸡皮疙瘩没了,皮肤也像平常一样滑溜了。我跟乔说过,我会跟皮特分手,这样咱俩就没问题了。我们坐在偏僻角落里的一条石凳上,在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中间。有只乌鸫时不时地从我们头顶掠过,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叽叽喳喳地低声叫着,声音沙哑。我们有一段时间看不见它,直到它又从某棵树底下飞出来。不过,在它那样飞来飞去的时候,我们的心思在别的地方。我拿眼角的余光瞥乔,见他盯着远处的小房子。最后,他问我:“你不觉得那只鸟有点吓人吗?”
我说,我其实还挺喜欢那只鸟的。他说,他妈妈总说,黑鸟不吉利,就连乌鸫也是。从在钻石广场遇见他的那天起,每次我们见面,乔都会凑得很近,问我会不会跟皮特分手。现在他没问我,我也没想好怎么告诉他,我已经告诉皮特“一切都结束了”。这么做让我很难过,因为皮特看起来像一根被吹灭的火柴。每次想起跟皮特分手的情景,我都会觉得难过,觉得我大概是做错了。虽然我表现得挺自然,可一想起皮特的表情,我就会特别难受,就像推开了一扇通往蝎子窝的门,那些蝎子钻进了我一向平静的心里。它们以我的痛苦为食,让我的心痛苦难熬。毒液顺着血管流遍我的全身,把我浑身上下的血都变成了黑色。因为皮特的声音哽住了,眼睛泪汪汪的,说我毁了他,害他变得连垃圾都不如。乔一边盯着那只乌鸫,一边说起了高迪先生(1)。他说,他老爸是在高迪被电车撞倒的那天遇见高迪的,还跟另外几个人一起把他送去了医院。可怜的高迪先生,多好的一个人啊,死得可真惨……世上没有什么比得过古埃尔公园、神圣家族教堂,还有米拉之家的波浪形阳台。我说,它们是还不错,可我觉得,波浪和尖顶实在是太多了。乔伸手猛地敲了一下我的膝盖,害得我的小腿不自觉地踢了起来。他说,要是我想做他太太,就得喜欢他喜欢的东西。他对我说教了一番,说起了男人、女人和男女各自的权利。等我好不容易能插上话了,就问他:“要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那东西怎么办?”
“你必须得喜欢,反正你也不懂。”
接着,他又对我说教了一番,讲了一长串。他说起了他家里各种各样的人:他的爸爸妈妈,某个有座小礼拜堂和祈祷凳的叔叔,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几个阿姨在费尔南多与伊莎贝尔修道院做修女。照他的说法,是费尔南多和伊莎贝尔那对信奉天主教的君主引我们走上了正道。
接着,他说:“可怜的玛利亚……”因为他总把话混在一起说,起初我没听明白。然后,他又提起了费尔南多与伊莎贝尔修道院的修女,还说也许我们很快就能结婚了,因为他的两个朋友正帮我们找房子呢。而且,他会给我打家具,我一看见就会被迷晕的,因为他这个木匠可不是光说不练的。他就像耶稣的父亲、木匠约瑟夫一样,而我就像耶稣的母亲、圣母玛利亚一样。
他兴致勃勃地说呀,说呀,可我还在琢磨,他说的“可怜的玛利亚”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的思绪很快就飘远了,跟天暗下去的速度一样快。那只乌鸫还在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然后从树荫底下钻出来,就像天上有很多只乌鸫在飞来飞去似的。
“我会拿柚木打个衣橱,足够咱们两个人用的,半边搁你的衣服,半边搁我的衣服。等给家里配齐了家具,我就给宝宝做个婴儿床。”
他告诉我,他还没想好要几个孩子。他这人总喜欢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太阳落山了,没了阳光,树影就变成了蓝色,看上去很不可思议。乔说起了木材,各种各样的木材,还有可以拿蓝花楹木、桃花心木、橡木、栎木做些什么……我记得清清楚楚,一辈子都忘不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吻了我。他吻我的那一刻,我看见天主在天堂之上,藏在翻滚的云彩深处,裹着一件橘黄色的袍子,有一侧已经褪了色。他张开长长的胳膊,抓住云彩的边缘,把自己裹了进去,就像把自己关进衣橱似的。
“我们今天不该来的。”
说着,他又吻了我。整个天空都被雾气遮住了。我看见大片的云彩渐渐飘走,小块的云朵冒了出来,追在大片翻滚的云彩后面。乔尝起来像加了牛奶的咖啡。接着,他大叫起来:“公园要关门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没听见吹哨了吗?”
我们站起来,那只乌鸫受了惊,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微风吹鼓了我的裙摆……我们沿着一条又一条小道下了山。有个姑娘坐在瓷砖砌成的长椅上抠鼻孔,抠完就蹭在椅背的八角星图案上。我告诉乔,她的裙子跟我的一个颜色,他没吭声。等我们走到大街上,我对乔说:“瞧,别人还在往里走呢……”他说,别担心,他们很快就会被赶出来的。我们沿着附近的街道往前走,我正要告诉他“对了,我跟皮特分手了”,他突然停下脚步,站在我跟前,抓住我的胳膊,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我做了什么坏事:“可怜的玛利亚……”
我差点说出口:别担心,告诉我,玛利亚怎么了?可我不敢。他松开我的胳膊,继续跟我并排走,跟我一起下了坡,走到对角线大道(2)和格拉西亚大道的交叉口,然后开始在另一个街区闲逛。我的脚疼得一步都走不动了。逛了半个钟头,他又停下来,抓住我的胳膊,这次是在路灯底下。我还以为他又要说“可怜的玛利亚”了呢,便屏住了呼吸等他开口,他却低吼起来:“要是我们没那么快下山,离开那只乌鸫和其他玩意儿,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过别担心,总有一天我会抓牢你,快得你都反应不过来!”
我们绕着房子走呀走,一直逛到晚上八点,一句话也没说,仿佛我俩天生就是哑巴。等到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空,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