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成书及研究新视角
《明心宝鉴》与《水浒传》《西游记》之关系
——兼谈《水浒传》《西游记》的成书年代
南台科技大学通识教育中心 王见川
《明心宝鉴》是长期被忽略的善书,此书还兼具(童)蒙书的性质。嘉靖时期的《晁氏宝文堂书目》则将《明心宝鉴》归类为“类书”[1]。从明初问世以来,该书广泛流传,不只在中国流行,也传到海外。[2]
其实,《明心宝鉴》自问世以来,即在中国民间流行。正德年间成书的《五部六册》,其中的《叹世无为卷》,即引《明心宝鉴》作证。目前所知,明代至少六次出版《明心宝鉴》,其中一些版本现在还存世(详下)。
学界近年来对《明心宝鉴》的研究,有相当的进展。[3]其中周安邦《明心宝鉴斠理》提到《明心宝鉴》“省心篇第十一”的梓潼帝君垂训,出现在《水浒传》第三十四回开头的定场诗中。[4]而李天飞与我则注意到《西游记》引用《明心宝鉴》的情形。[5]
不久前,我发表了《〈明心宝鉴〉与〈水浒传〉、〈西游记〉关系初探》一文,初步讨论了《明心宝鉴》对小说《水浒传》《西游记》的影响,并循此脉络谈到《水浒传》《西游记》的大致成书年代。[6]
由于读者反响热烈,加上发现文中错误及新资料等因素,我在上述《〈明心宝鉴〉与〈水浒传〉、〈西游记〉关系初探》的基础上,撰写本文,以便对该文有所补充与修正,并对《明心宝鉴》影响《水浒传》《西游记》的情况做更深入的分析。本文对《水浒传》与《西游记》关系,也有新看法。文章最后就《水浒传》《西游记》两部小说的成书年代,做更完整的论述。
一、明代《明心宝鉴》版本及其主要内容举隅
根据学者研究,《明心宝鉴》约于洪武八年至二十六年间(1375—1393)编成。[7]目前所知,其至少有下列几种明代刊行的版本[8](见下表):
上表显示几处不同,需要进一步说明。
一是“道高龙虎服,德重鬼神钦”。这虽是永乐三年引《明心宝鉴》的文字,却不是《明心宝鉴》原版的文字。从元版《事林广记》道家警语写着“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可知《明心宝鉴》原文是“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景泰五年版《明心宝鉴》则是“道高龙虎服,德重鬼神钦”,而嘉靖三十二年则却是“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由此可知明中叶以后流行两个略有差异的《明心宝鉴》版本。
二是“行短亏心只是贫,莫生巧计弄精神,得便宜处休欢喜,远在儿孙近在身”。这是《明心宝鉴》原来的文字,其中“行短”二字,后在景泰五年版被改成“幸短”。但嘉靖三十二年版又继承了“行短”这一原文。
三是“莫信直中直,堤防仁不仁”。这是景泰五年版《明心宝鉴》中的文句,嘉靖三十二年版改成“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万历十八年版则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对照元版《事林广记》道家警语写着“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可知《明心宝鉴》原文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
四是“亏心折尽平生福,幸短天教一世贫”。这是景泰五年版中的诗句,对照永乐三年引文与元曲“亏心折尽平生福,行短天教一世贫”[9],此条《明心宝鉴》原文,应是“行短”。嘉靖三十二年版则是保存原文“行短”。所谓的“行短”意谓行为有偏差,但“幸短”无义,应是写错。
五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这是景泰五年版中的句子,而嘉靖三十二年版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元曲是“三寸气在千般有,一旦无常万事休”。可见《明心宝鉴》原文,应是“三寸气在千般有,一日无常万事休”。
六是“一饮一啄,事皆前定”。对照元代《事林广记》记载,《明心宝鉴》原文“一饮一啄,事皆前定”,景泰五年版则是“一饮一擢,事皆前定”,而万历十三年版则改成“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见本文后附:万历十三年《御制重辑明心宝鉴》书影)
这些不同呈现说明:(1)明代《明心宝鉴》的三个系统景泰五年版、嘉靖三十二年版与万历十三年版流行。(2)《明心宝鉴》一些文句,可作为引用者分判该书成书年代的标准,如从“幸短亏心只是贫”,可推知容与堂版《水浒传》成书于景泰五年之后。又由“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可知引用此句的世德堂版《西游记》的最后写定时间是万历十三年或之后(详下)。
二、《明心宝鉴》对《水浒传》的影响
《明心宝鉴》自明初成书后,至少有上述不同版本流传,显示此书颇为流行。那么,《明心宝鉴》的影响为何?有学者曾指出《水浒传》引用《明心宝鉴》。[10]若这个说法是对的,那么厘清《明心宝鉴》与《水浒传》的关系,就有助于了解《水浒传》的成书年代。[11]
经过反复检视,我发现《水浒传》中至少有下列十二处叙述[12],可能与《明心宝鉴》有关:
1.第七回:引头诗“得便宜处休欢喜,远在儿孙近在身”[13]。
2.第二十一回:“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14]
3.第三十一回:“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15]
4.第三十四回:引头诗“妙药难医冤业病,横财不富命穷人。亏心折尽平生福,行短天教一世贫。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得便宜处休欢喜,远在儿孙近在身”[16]。
5.第三十五回:引头诗“幸短亏心只是贫,休生奸计害他人。天公自有安排处,失却便宜损自身。十分惺惺使五分,留取五分与儿孙。若是十分都使尽,后代儿孙不如人”[17]。
6.第三十七回:“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18]
7.第三十八回:“心安茅屋稳,性定菜羹香。世味薄方好,人情淡最长。”[19]
8.第四十五回:引头诗“朝看楞伽经,暮念华严咒。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经咒本慈悲,冤结如何救。照见本来心,方便都竟究。心地若无私,何用求天佑。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20]。
9.第四十五回:“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21]
10.第四十五回:“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22]
11.第五十回:引头格言“乾坤宏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使心用幸,果报只在今生。积善存仁,获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为,争奈随缘俭用。心慈行孝,何须努力看经;意恶损人,空读如来一藏”[23]。
12.第九十九回:“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24]
以上十二则叙述中,有五则叙述与《明心宝鉴》所记类似,其中第五则引头诗与《明心宝鉴》“省心篇第十一”收录的“吴真人曰”类似,第七则引头诗与《明心宝鉴》“存心篇第七”[25]近似,而第八则中第四十五回的开头诗与《明心宝鉴》“省心篇第十一”收录的“济颠和尚警世”相近,这三者应是据此改写。[26]而第十则诗句虽与《明心宝鉴》“省心篇第十一”近似,但是采自别处(详下)。其他七则叙述,引自《明心宝鉴》“省心篇第十一”[27]。
《水浒传》的这十二则叙述中,六则出现在该回开头,另六则则穿插在文中。以往学者大都认为早期《水浒传》每回开头都带诗,称“致语”或“入话”。嘉靖时郭勋刊印《水浒传》,削去致语。如果是这样,那意谓《水浒传》正文是较早的成品。
上引《水浒传》第四十五回正文中的“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与第九十九回“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诗句,显示这些诗句可能引自嘉靖三十二年版《明心宝鉴》。若是如此,就算它是《水浒传》较早的正文,那也有后来刊刻时加上或修改的字句。换句话说,容与堂版《水浒传》的内容在嘉靖三十二年或之后成书。
另从万历二十二年(1594)刊刻的《水浒志传评林》中将第七回引头诗[28]、第三十四回引头诗[29]、第三十五回引头诗[30]、第三十八回引头诗[31]、第四十五回引头诗[32]移至该回当页上方评注栏的情况,可知这些引头诗在万历二十二年前已存在。由此可知《水浒传》引录的《明心宝鉴》,可能是景泰五年版或嘉靖三十二年版,不会是万历二十九年版或明末版。再由第五则叙述出现“幸短”诗句及第二则有“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诗句,可知《水浒传》这一部分参考范本,是景泰五年版《明心宝鉴》。[33]如我们对照以上情况,来看第三则“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诗句,容与堂版《水浒传》成书时参考的范本应该不是原版《明心宝鉴》,而是嘉靖三十二年版《明心宝鉴》。由此也可推知容与堂版《水浒传》成书于嘉靖三十二年之后。
另外,从第七十四回提到碧霞君,也可推知容与堂版《水浒传》的成书年代。容与堂《水浒传》七十四回提到泰山岱岳庙时云:
文中的“碧霞君”指的是碧霞元君。根据嘉靖年间汪子卿《泰山志》,成化末期已出现碧霞元君称呼,弘治十五年(1502)皇帝遣官致祭[35],可见碧霞元君信仰当时已经流行,但在嘉靖初期才成为盛况,嘉靖五年官员文称每年数十余万民众来此进香祈福。[36]由此可知,容与堂版《水浒传》成书在嘉靖初期之后。
这一点,也可以从《水浒传》第五十三回记载中得到印证:衙役认为李逵是妖人,他用法物狗血、尿洒他破解。[37]传统上认为泼狗血可避邪,目前找到关于这方面最早的记载,是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其文说:“今人杀白犬,以血题门户,正月白犬血辟除不祥。”[38]但这里说的是白狗血,而不是今人熟知的黑狗血,且仅限正月有效。有趣的是,自此以后就很少有记载提到此事。到了嘉靖元年(1522)出版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方才提出新辟邪破妖法。《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一提出的新破妖法是用猪、羊血及秽物洒在妖人身上。[39]嘉靖二十七年(1548)《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也继承此说。[40]可以说,嘉靖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或嘉靖二十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流行之后,以猪、羊血及秽物破妖人妖法,成为常识。万历二十年(1592)刊行的《三遂平妖传》,则在此基础上加上马尿、大蒜。[41]若《水浒传》成书在《三国志通俗演义》或《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之前,《水浒传》的狗血破妖法一定会影响到《三国志通俗演义》或《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但事实是这两本书怎会完全无痕迹,却自创如上的破妖法。由此可知容与堂版《水浒传》出现破妖法——狗血、尿,显示该书成书不是在嘉靖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或嘉靖二十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之前,而是在此后。我们的这个看法,可以从容与堂版《水浒传》中有关关羽的叙述中得到证实,因为该书在此部分,曾参考嘉靖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或嘉靖二十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容与堂版《水浒传》出现关于关羽的主要叙述如下:
第一则引文提到的关刀重八十一斤,出自元曲《单刀会》。[46]第二则引文中的三柳雌髯,也源自元曲《单刀会》《博望烧屯》。[47]而后半段的“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改自嘉靖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或嘉靖二十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48]第三则提到的“美须髯”,则出自元曲[49]或嘉靖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50]至于第四则“关云长刮骨疗毒”,则改自嘉靖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51]或嘉靖二十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52]
以上种种迹证,显示容与堂版《水浒传》,成书于嘉靖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或嘉靖二十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之后。
另一方面,容与堂版《水浒传》引录《明心宝鉴》诗句的情况,也反映了该版《水浒传》的大致成书年代。即从前引第十则叙述——第四十五回“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可以窥知容与堂版《水浒传》的成书年代。此诗句虽与《明心宝鉴》“省心篇第十一”“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相近[53],但其沿袭自他处。嘉靖中期出现的洪楩清平山堂编印话本集《雨窗集》中的“曹伯明错勘赃记”有“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句。[54]可见容与堂版《水浒传》第四十五回“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应取自于此。有趣的是,《雨窗集》“董永遇仙传”的“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诗句,也出现在容与堂版《水浒传》第二十四回。[55]而同样是清平山堂编印的“杨温拦路虎传”“好手手中呈好手,红心心里中红心”,与《水浒传》第二回出现的“好手中间逞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近似。[56]以上种种,显示容与堂版《水浒传》最后写定,似乎参考《雨窗集》等清平山堂编印话本集。由此可知容与堂版《水浒传》,成书在《雨窗集》等清平山堂编印话本集之后。也就是说容与堂版《水浒传》在嘉靖中期之后完成。
此外,嘉靖中期流通的话本《种瓜张老》[57]中的“照殿玉狮子”一称与扬州城隍“都土地”神名[58],都透露容与堂版《水浒传》成书年代的讯息。《种瓜张老》中的“照殿玉狮子”,“这匹白马是梁武帝骑的御马”能走千里。[59]而容与堂版《水浒传》第六十回提到的著名白马“照夜玉狮子”,是大金王子骑坐,能行千里。[60]从身份、颜色、功能、名称对照,可知容与堂版《水浒传》第六十回提到的著名白马“照夜玉狮子”改自《种瓜张老》的“照殿玉狮子”。依此可知,容与堂版《水浒传》成书年代确在嘉靖朝中期。
这一点,也可以从“都土地”一词看出。在《种瓜张老》中,主角韦义方本该当神仙,而因“杀心太重,止可受扬州城隍都土地”。此话本末后诗句还写着:“授职义方封土地。”[61]容与堂版《水浒传》中也出现“都土地”一词。在容与堂版《水浒传》第五回写着:
容与堂版《水浒传》第九十九回写着:“宋公明生为郓城县英雄,死作蓼儿洼土地。”[63]第一百回则记载宋江死后托梦与徽宗说:
那么“都土地”出自何处?何义?是作家自创,还是沿袭而来的称呼?目前所知,“都土地”最早出现在元代中期《新编连相搜神广记》。该书后集《崔府君》中提到宋高宗避难,受老妇款待后,上马走至三岔路,见白马,跟其后至灵祠休息,惊醒后,发现庙中祝版题云:
这个称号相当奇特,不仅是崔府君封号地位最低,而且也未出现在其他崔府君记载中。[66]那么这个元代“都土地”何义?元代文献中有二则“都土地”记载,透露出一点线索:
由此可知,元代文献中的“都土地”,不是指全国土地神的领袖神明,而是指某区域土地的总管,有时又可解释为城隍的代称,如上引第一例。而第二例则显示不管是“五十四州都土地”,还是“三千里外总城隍”,都是指二郎神赵昱的管辖区域。也就是说,都土地、总城隍都是指土地、城隍管辖的领域,非神明的位阶。《元曲》也说:
由此可知,这位都城隍是主管西川五十四州的城隍,其管辖范围是西蜀郡。依此脉络来看,元代文献中的“都城隍”非全国城隍的领袖,与明代文献的“都城隍”意义不同。前面提到的《种瓜张老》主角韦义方本该当神仙,而因“杀心太重,止可受杨州城隍都土地”的“都土地”,其意义也是指杨州城隍,管领全杨州的土地,也不是管领全国土地。所以上引的“磁州都土地崔府君”是指管领整个磁州土地的神崔府君。也就是说崔府君是磁州的守护神。
厘清了元代文献中的“都土地”意思,我们就知道容与堂版《水浒传》第五回出现的“山前都土地”的“都土地”,就如元代文献中的“都土地”,是指此地区的管辖土地,是当地守护神。但容与堂版《水浒传》第一百回记载宋江等人死后,被玉帝敕封为梁山泊都土地的“都土地”,意义则有些不同。在容与堂版《水浒传》第九十九回,说宋江是郓城英雄,死作蓼儿洼土地,第一百回说宋江等人因忠义被玉帝敕封梁山泊都土地,可知都土地隐约已被升级至保护全国的位阶,意指总土地,即土地神最高级。那么,该意义上的“都土地”称呼源自何处?笔者认为“都土地”称呼取材自嘉靖年间流行的“都土地”传说。当时人郎瑛《七修类稿》即说:
抄录万历朝之前的明代笔记的《九朝谈纂》则说:
嘉靖七年《淮泗备遗》:
文中的“今封为都土地(庙)”的“今”,是指当时的嘉靖朝。由此可知,在嘉靖初期民间开始传出盱眙县的红庙被敕封为都土地庙。从此,“都土地”一词逐渐流传。《西游记》编写者受此传说影响,采录于书中,作为观音在长安的居住地。而容与堂版《水浒传》的最后写定者,也受此影响,援引入书。也就是说,容与堂版《水浒传》在嘉靖七年之后成书。
因世德堂版《西游记》中也出现“都土地”庙,那么有无可能《西游记》此叙述是受容与堂版《水浒传》影响?
实际上,容与堂版《水浒传》中有一些内容与《西游记》有关。如容与堂版《水浒传》第六回提到的“老君推倒炼丹炉”[73]、第十一回的“白衣秀士”[74]、第十三回的“毗沙门托塔李天王”与“天蓬大元帅”[75]、第十五回的“金色鲤鱼”[76]、第三十九回的“玉皇大帝”教领“十万天兵”[77]、第九十三回的“水晶宫”等[78],都可看到《西游记》的痕迹。特别是容与堂版《水浒传》第三十一回提到武松行者的装扮:
从“额上界箍儿、火眼金睛、铜筋铁骨”这几点来看,简直就是《西游记》孙行者的复制。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这个容与堂版《水浒传》参考的《西游记》,从孙行者的武器是戒刀来看,应是当时流行的《西游记》杂剧,而不是世德堂版《西游记》小说。由此来推,似乎世德堂版《西游记》小说的成书,晚于容与堂版《水浒传》。这一点,也可以从世德堂版《西游记》第九十七回关于铜台府刺史正堂大人的描述,与容与堂版《水浒传》第二十七回关于陈文昭的描写类似推知。世德堂版《西游记》其文云:
容与堂版《水浒传》则说:
世德堂版《西游记》提到铜台府刺史正堂大人时,只谈其道德品行与早年经历,却没说他有何政绩,就说他有如汉代“龚黄再见”“卓鲁重生”,显然世德堂版《西游记》此部分叙述是撷取他处叙述而来,非自己创作,故叙述有缺憾。而容与堂版《水浒传》的叙述就非常完整。陈文昭之所以胜汉代龚、黄是其任内“户口增,钱粮办”,“词讼减,盗贼休”。由此可见,世德堂版《西游记》第九十七回关于铜台府刺史正堂大人的描述,改自容与堂版《水浒传》第二十七回关于陈文昭的描述。也就是说,世德堂版《西游记》参考过容与堂版《水浒传》底本。
三、《西游记》与《明心宝鉴》之关系
有的学者如韩亚光认为容与堂版《水浒传》的内容,与李卓吾评《西游记》有不少相似处[82],如《西游记》第十一回“乾坤浩大”句子与《水浒传》第五十回相关部分近似,《西游记》第十回“善恶到头终有报”诗句与《水浒传》第九十九回所载相同等,可见《水浒传》影响了《西游记》。[83]这是很重要的判断,但真的如此吗?其实,韩亚光所举的例子,确实如他所言,《西游记》与《水浒传》关系密切,但他不知这些相似,是因二书都参考了《明心宝鉴》。所以,我们先来看看《西游记》与《明心宝鉴》的关系。
笔者比对世德堂版《西游记》与嘉靖三十二年版《明心宝鉴》、万历十三年《御制重辑明心宝鉴》后发现,《西游记》有十余处抄自或改自嘉靖三十二年版《明心宝鉴》、万历十三年《御制重辑明心宝鉴》:
世德堂版《西游记》有以上十四处引用自《明心宝鉴》,但其中有三处重复。其中两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确定引自万历十三年《御制重辑明心宝鉴》,其余引自嘉靖三十二年版《明心宝鉴》,其中部分也可能引自《御制重辑明心宝鉴》。如果我们将世德堂版《西游记》十四处引用《明心宝鉴》内多篇内容,与容与堂版《水浒传》只引用《明心宝鉴》“省心篇第十一”与“存心篇第七”,两相对照,可知世德堂版《西游记》与容与堂版《水浒传》是各自引用《明心宝鉴》,似不存在谁抄谁的情况。特别是世德堂版《西游记》中的“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与容与堂版《水浒传》“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略有不同,而“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容与堂版《水浒传》并无此句,更凸显世德堂版《西游记》在此方面,受容与堂版《水浒传》影响(招安·百回本之外)有限。
值得注意的是,世德堂版《西游记》引用的《明心宝鉴》,出自两个版本:嘉靖三十二年版《明心宝鉴》、万历十三年《御制重辑明心宝鉴》。由于“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是万历十三年版重辑时改作的,由此可知引用此句的世德堂版《西游记》,最后写定时间是万历十三年或之后。众所周知,世德堂版《西游记》初刊于万历二十年,所以说世德堂版《西游记》,最后写定时间是万历十三年至万历二十年间。
或许有人会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在明正统至成化间曹安辑的《谰言长语》中已出现[98],世德堂版《西游记》编写者可能取自此处,而不是取自万历十三年《御制重辑明心宝鉴》。《御制重辑明心宝鉴》是万历皇帝“命儒臣稍加删订,间有增损,仍命所司刻而广之”,有可能取曹安辑的《谰言长语》中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字句,取代《明心宝鉴》原来的“一饮一啄,事皆前定”。但考虑到世德堂版《西游记》多次引用《明心宝鉴》的情形,以及世德堂版《西游记》两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字句的文脉,世德堂版《西游记》两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应是引自万历十三年《御制重辑明心宝鉴》。需要说明的是,《御制重辑明心宝鉴》序末写着“万历十三年十月吉日重刊”。这里的“重刊”不是说这部书以《御制重辑明心宝鉴》名称再刊,而是因《明心宝鉴》以前刊行过,此次虽对此有所增损,称《御制重辑明心宝鉴》,但仍是《明心宝鉴》,故曰重刊而不称初刊。还要强调的是,现存世德堂版《西游记》,其实不是完整版,而是缺卷九、十、十六、十九、二十,其中卷十六由书林熊云滨重锲,其余部分由金陵荣寿堂补上[99],可以说世德堂版《西游记》是拼装而成的。所幸,世德堂版《西游记》两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出现在该书卷七、卷八,是世德堂原版,不是后来补上的,所以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是世德堂版《西游记》原有的,借此来判定世德堂版《西游记》成书年代是没问题的。
四、结语
经过以上的论述,我们得出以下结论:
(1)容与堂版《水浒传》与世德堂版《西游记》,多次引用或取材于《明心宝鉴》。
(2)容与堂版《水浒传》成书于嘉靖中期。
(3)容与堂版《水浒传》成书时曾参考《西游记》杂剧。
(4)世德堂版《西游记》引用的《明心宝鉴》,是嘉靖三十二年版《明心宝鉴》与万历十三年《御制重辑明心宝鉴》。其中“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是万历十三年《御制重辑明心宝鉴》中的内容。
(5)世德堂版《西游记》,最后写定时间是万历十三年至万历二十年间。其中的第五个结论,清楚地告诉我们,世德堂版《西游记》的最后编写者或作者,绝不会是死于万历十年的吴承恩。
附:万历十三年《御制重辑明心宝鉴》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