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盆会
新凤霞
我从小最感兴趣的是过年过节,自己长一岁能看热闹,还有好多吃的。在二伯母家边学戏边干活,我干得利利索索。八月节要烙月饼,要先做月饼馅。我能够跟着大人熬夜,把芝麻炒熟,把花生仁切碎了,用香油炒面,放冰糖拌好馅,用油合面,放进一点咸盐,叫咸甜馅。我最喜欢吃咸甜的月饼了。包好了月饼,一个个圆圆的,还要用模子扣出花纹来。模子大小都有,扣的时候要先在模子里放点干面粉,向外磕的时候不粘模子。一个月饼做好,放在排板上,像摆饺子一样,一排一排的,整整齐齐。在平底锅上烙,先用大火,再慢慢地用小火烤。先一个个平放,然后再立起来烤边。八月节要做出好多月饼来,拜仙爷上供的各种月饼,发面的、油和面的。油和面烤出来的月饼油酥酥的;还有白皮月饼。各种月饼按馅取名,有五仁、豆沙、红白糖等等,花样就多了。
五月节包粽子,洗豆沙,用油炒,放冰糖、玫瑰,煮红枣、江米,包粽子的叶那时不是买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反正到时候就有很多芦苇叶子。我包粽子很快,两只手包得很利索,扎绳子时,用牙咬着绳子的一头,一手来回地缠绕,扎紧扣好绳头。二伯母家包粽子非要我去不可。可是粽子煮熟后,吃热粽子时,不叫我上桌,让我吃凉的,也正合我的心意,凉粽子不能多吃,有一次,我吃凉粽子闹肚子痛,受了一场大罪哟!可我仍不改吃凉粽子的习惯。
正月十五包元宵,我也会包。豆沙馅放猪油,买来油酥小芝麻饼,碾碎了,放猪油冰糖,包成圆圆的形状。包元宵的江米面需要用热水来和;江米面要和得很软,太硬了不好包。二伯母说:“包得松着点,团得太硬,煮出来不松软,难吃。”
七月十五,据说这一天是地藏王生日,人们叫作盂兰盆会,是鬼的节日。这一天要放河子灯、莲花灯,烧纸上坟。莲花灯是莲花瓣内插蜡烛,一串串的,有钱人家要烧大船,纸糊的大船,满船各种各样的莲花,都有蜡烛;还有僧道念经超度,吹吹打打的好热闹哇!最后给地藏王烧纸。讲究的人家把莲花割去芯,加上粗铁丝点燃蜡烛,人们双手举起莲花灯;还有的在荷叶中间也点上蜡烛,成群结队地走到河边上船。放烟火后,把莲花荷叶顺着河流漂下去,可热闹好看了。我挤在人堆里,踮着脚还是被大人给遮住了,不得已只好从人缝里看。只见一片墨绿水上漂着各种莲花灯。大船上的人向河里投灯,更排场的人家,老爷、太太坐在大船内饮酒作乐、念经。有新丧人家,坐在船上哭,小姐、太太像演戏一样捂着嘴哭,前仰后合,这声音有高有低、有粗有细,还有拉长音带调子的,老妈子、丫头在旁边递毛巾伺候着。还有哭得太厉害了,老爷发脾气大声制止:“行了,行了。”我看热闹比看戏还过瘾,什么模样的都有。哭止了,佣人们端着大盘子西瓜、果品等等,摆满桌子。太太、小姐们哭够了就吃呀、喝呀,闹腾个够。长大了我才知道这是搞迷信活动。这热闹却是闹通宵的,我可不能跟他们熬时间,看够了回家,第二天不能误了练功学戏。可是,回家躺在炕上,我头脑里还留着一个影子:一只大船上坐着小姐、太太们,身上穿素衣服,头上扎着黑纱带子,有声无泪!放的莲花灯很多,全是白色的。船头大玻璃罩的莲花灯也是白穗子。划船的把式腰扎白带子。船上人们哭喊得凶,吃喝也凶;惹人注意的是,桌子上放着一个话匣子,伸出大喇叭,哭声才止就放出了《靠山调》《妓女悲秋》。本来我要走的,可是这段“悲秋”唱片吸引住了我。听完这腔调,在我脑海里老是转悠悠的,更觉得没白来一趟。夜影朦胧,船上各种莲花灯照得通亮,船向远处划去,唱片声也渐渐地远了。这情景叫我很难忘记,回家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
七月十五这天,姑奶奶回娘家烧纸,是个规矩。姑奶奶还必须烧莲花灯,敬地藏王。我对剪花样,做过节吃饭的活,都感兴趣。临近盂兰盆会前两天,我可忙了,起早贪黑地做活,还不能犯一点错儿,要不然二伯母就要没收我的剪刀。
盂兰盆会这天,又是穷人挣钱的日子。因此,我们这个大杂院的大人、小孩都够忙的。我父亲更忙,他总说:“老天爷发发善心,风调雨顺吧……”真不巧啊,七月十五这天下雨了。老爷、太太们更要显显气魄,前呼后拥,有人打着伞,领路上了船;有的人拿着盘子、瓶子各种器具、果品,桌上边一个大圆伞正好遮住了雨。盂兰盆会,主要是女人烧纸的日子,因此女人比男人多。
我跟父亲忙活着挣点钱。父亲手里拿着一把芭蕉叶扇子挡面孔,我戴一顶草帽。父亲往船上送莲花灯,我也扮作童女,提灯引路往船上送人。活干完了,太太、小姐们给一份赏钱。一次,父亲忙完了,带我到船上谢太太、小姐们的赏。那天我们实在太累了,父亲汗流浃背,用扇子不住地忽扇着。上船前,父亲整理一下衣服,我也学着父亲用手捋一下头发,拉平展衣裤,对着水影把小辫子梳好,扎上红绒头绳。这天我的小辫子梳得高了一点,我向太太、小姐深深鞠躬,小辫子翘得很高,还未等我开口,胖太太便捂着嘴笑了,说:“啊,真行,还梳着一个高高的小辫哪!跟账房先生说,赏!”一个用人给了我赏钱。我谢了赏,退步转身走了。父亲还在河边等我哪。我得意地伸手给父亲看,想把钱交给他。父亲一见,摆手向我示意,我站在一边不动、不声响了。轮到父亲上船去领赏了,他不但没有领到,还惹恼了太太、小姐,发了一通脾气。原因是父亲上船前,把大芭蕉叶扇子掖在背后的裤腰带上,见了太太、小姐便说:“莲花灯都摆齐了。太太、小姐还有事吗?”一躬身,扇子露出来了。太太站起来拍桌子大骂:“盂兰盆会是灯火会,你有意带着扇子扇,挡住了地藏王的眼哪!”灯,被说成是地藏王的眼睛,我们事前都不知道啊,多冤呀,白受累也领不到赏钱。从这时我才知道了,七月十五不许扇风,扇扇子是扇了地藏王的眼睛。父亲说:“认倒霉吧,白忙活了一阵子,也没有领到赏钱。”可是,我就不信这个邪,天热了,这一天我照样扇扇子。
粉碎“四人帮”后,民间的各种有趣的传统活动,逐渐恢复起来了。有的传统活动有益,有的就不怎么好。七月十五放河子灯,也搞起来了,这是群众的传统风俗,假若把迷信色彩去掉,这一天不是一个很热闹的日子吗!
(录自《恩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