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与“他”的距离
王 尧
何谓“民”与“俗”,是学界持久探论的经典命题,如同“何为文学”,经久不衰,永无定谳。无论哪种阐释,都离不开观察者的自我定位。就本书选文而言,除学者的考证文章外,大抵可分两种:一是对异文化的观看,一是作为民俗享有者的感受。前者关于自我与他者,后者则专注于自我本身,其间并无高下,差别在于观察者与对象的心理距离。横看侧看、远近亲疏之间,散文家在思想、美感和伦理中寻求平衡。
· “我”与“他”
谈及民俗,首先想到的往往是不易闻见的奇风异俗,那些神秘的事物,遥远或者古老。作者满怀好奇地进行人类学式的观察,体味异文化的陌生感带来的审美冲击,即便这些喂马、放牧、烹饪、歌唱对当地世居者只是寻常。
民俗是祖先总结的生活策略,它告诉我们何时该做何事、如何做,这些经验进而被接纳为集体性的行为模式,重复运转。日常生活原是庞大又琐细的复杂事务,如果没有民俗赋予其节奏和韵律,则不仅个人无法承担重负,群体关系亦无从协调。认可了这一点,便也可以推想,既然民俗是为了调和个体差异、朝向集体认同,那么它就只对这一群体内部的成员有意义,在群体以外则不再具有影响和约束力。然而一说到异域风俗,就难免跨文化比较,自然也会带来价值考量,甚至引发文化等级之争。“如果不能了解作为研究对象的人和这些人的想法,就有可能出现研究者和被研究者在立场上的分歧,使研究本身成为偏见。”(张承志《牧人笔记·古歌》)历史上,“东俗西渐,西俗东渐,其实很正常。”(黄天骥《“情人节”随想》)持同情而理解的态度,欣赏浸淫于不同习俗中的人,不以一个群体之俗为标尺去苛责相异者,也不将他类文化奉为移风易俗的模板。比如国人热衷于西方情人节,所以我们模仿打造中国节日,生怕落于人后。可其实,“在古人心目中,七夕故事,对于爱情和婚嫁而言,原本是凶多吉少的‘下下签’,是抽不得的……中国原本是有自己的情人节的,它和西方的圣瓦伦丁节一样,不在秋天,而在春天”(刘宗迪《遥看牵牛织女星》)。
再说“古老”。若民俗只是“落后的遗痕”,为什么不将它们全都废除呢?如何冷静、审慎、理性地对待不同的文明形态,探究其间的承续转折,民俗或许是一个具有天然优势的观察窗口,它由享用者自发选择,是任何外力都无从胁迫的。从民俗的窗口看去,许多想当然的新旧对立未必存在。“现代社会中还不断有新的礼俗、新的吉祥物和崇拜物被创造出来,如现代的五一节、三八节、开学典礼、就职典礼、熊猫吉祥物,等等,这是因为人类的主导性能动性的需要一直存在,人文主义的‘印记’的需要一直存在的缘故。”(舒芜《礼俗——人文的“印记”》)将油灯、粮票、雕花门请入遗产博物馆,转身打开电视(或手机),依然可以欣赏“百家讲坛”等当代新说书(流沙河《说书艺术写新篇》)。甚至在近三十年的流行乐坛,一些歌手、乐队向民歌寻源,用方言歌唱,渐渐汇聚成潮。历史不是断裂的,“革命”和“创新”常被奢谈。古今一脉,许多所谓的新,不过是旧的变体,在历史上循环往复,周期性出现罢了。不被乡土文明的根深蒂固遮蔽视野,也不恐惧排斥都市文明、外来文化,流动的民俗或许正是——诸多对立者的相契之处。
· “我们”
审视异文化时,观察者尚且容易辨识对方的“民俗”,一旦谈到自己,反而先想到那些特异的形式,对已经内化为日常生活的部分则不易觉察。当观察者“我”与享用民俗的“他”两种身份重合,前述“我”向“你”转述“他”的异闻,就悄无声息地转化为“我”向“你”倾诉“我”的过去。这便成了“我们”之间寻求共鸣的私语。民俗是记忆中影影绰绰的一瞥,是使我之为“我”的那种微渺的因子,润入万物,大象无形。它塑造人与人的连接,每一位个体都不可能不受到“俗”之沾溉。回溯人生,那些俗世烟火往往是最深的念想。书写这样的民俗体验就是重温自己的生命史,情绪自然饱满深沉,文字一派天然本色。内化于民,作者未必不自知,只是通常并不刻意强调这一点,仅以俗民一员的平常心境去感受和追问,借此梳理当下和过去,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唤起“你”的追忆与共鸣。即便是理性平和的学者之文,亦时常淡化知识者身份,以“民”的状态体会个中况味。只不过,接受了系统的学术训练之后,再去参加早年亲历的民俗活动,却未必能重温记忆中的颜色。这是“家乡民俗学”的心态反差,伴着无以名状的怅惘。
以这种视角进入阅读,或许别开生面。张中行是河北香河人,他听说,远祖张某原居南京中华门外大红门,随明成祖迁都北来落户——这正是华北普遍流行的移民传说。金克木在嫂子临产前,对将要降生的婴儿性别进行占卜,还赢过哥哥(《占卜人》)。五六岁的牛汉在祖母叮嘱下,虔诚地从各处窗棂上扫出至净至柔的绵绵土,以迎接即将出世的四弟(《绵绵土》)。新凤霞的父亲汗流浃背地奔波于河畔和船上,借中元节盂兰盆会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却“挡了地藏王的眼”,白受累也没领到赏钱(《盂兰盆会》)。还有被劝酒而伤酒,昏然写下诉苦文字的谌容(《劝酒》)。老年的黄苗子在撰写遗嘱(《遗嘱》),只是人都无法书写自己的葬礼。作家用笔墨勾勒一张旧日风俗画,画面上的人在岁月中前移,在节日里稍息,间以游戏、歌声和信仰点缀生涯。
既然民俗遁于无形,文章又从何处生长呢?首先自然是亲人、童年、故乡。摊开子弟书的册页,回想自己从前听父亲咏唱悲慨沉郁的子弟书,唱着唱着,父亲就呜咽了,“我便也跟着沉默起来,或者推开家里的后门,望着萧凉的远山和苍茫的原野,久久地出神”(王充闾《“子弟书”下酒》)。即便是酬神祭祀,也落脚于人间趣味。你围观潮州大锣鼓巡游队伍中扛标旗的少女,少女也在墨镜背后打量你(陈平原《扛标旗的少女——我的春节记忆》)。上元夜的会,“看会,也看看会之人”(张中行《节令》)。只不过岁岁年年,一样的节日,在故乡与他乡、童年与老境,终究不同滋味,“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怀想旧时童年的家,以寻觅可以安放心魂的家。故乡是回不去又永远向往之地,反顾来时路,作者完成了“我是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的自问自答。“我久久伏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又厚又软的沙上,百感交集,悠悠然梦到了我的家乡,梦到了母体一样温暖的、我诞生在上面的绵绵土。”(牛汉《绵绵土》)不可驯服的“土性”能洗掉血气,绵绵土来自比故乡还要遥远的梦中之地,是最柔软纯净的东西,它的所在也便是离乡者的精神归宿。
其次是命运,尤其是人力无法掌控的部分。明知相士是骗人的职业,在彷徨无主、近乎绝望时,也不得不向其寻求预言以寄托信念。很多习俗被认为可以“改命”。命既可以改,便不致泯灭希望。冰心曾想以“珠瑛”为笔名,这是因儿时体弱,姑母让她寄在吕洞宾名下,从神座前抽来的名字(《我的另一个名字》)。正如沈从文笔下的“我”幼年也曾患病,父亲便按算命人的指示,将他“拜给一个吃四方饭的人作干儿子”,以此“禳解命根上的灾星”(《滕回生堂今昔》)。人的命运便在种种习俗中被派定了。
俗世之民,无论是否走到人生边缘,都注定要思索:“向后看,我已经活了一辈子,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吗?”(杨绛《〈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前言》)这是人类永恒的追问。若论对超自然物的敏感,杨绛可谓典型。在清华居住时,“凡是我感到害怕的地方,就是传说有鬼的地方”(《神和鬼的问题》)。早年的散文处女作《收脚印》透过民间传说,想象人死后的孤寂魂灵如何在阒静无人时,于衰草冷露间搜寻自己过去的印记。她一直留心记录梦境、感应及亲历的灵异事件(如《“遇仙”记》),有意储备素材,“这都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所以据实记下,供科学家做研究资料”(《记似梦非梦》)。晚年的《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更是直接究问死、生、鬼、神,详细记录了大量耳闻目验的神奇传闻:鬼附人身、同学家的凶宅、亲人算命之验与未验等。谈玄说怪不为自娱,当然更非炫示,而是作为人生的终极命题,像做研究那样真诚而理性地为自己解惑:“我试图摆脱一切成见,按照合理的规律,合乎逻辑的推理,依靠实际生活经验,自己思考。我要从平时不在意的地方,发现问题,解答问题;能证实的予以肯定,不能证实的存疑。这样一步一步自问自答,看能探索多远。”
· 边界
“我”与“他”时而重合,时而相对。问题是,出入其间,写作者或曰知识人何时甘愿将自己视为“民”之普通一员?对于节日、游戏、歌谣,作者往往能放松心情,甚至享受回忆、体味和书写的过程;对礼仪、信仰,则复杂得多。民俗题材的特殊性,或许在于作者的伦理考量。居于何种立场思考,需要沉下心来抉择。
散文未必要像时事评论那样对事件谨慎定性,而应尽可能地抓住人性里未知的灰色荫翳。民俗题材使人沉醉流连之处,不只是表面的鲜活耸动,还在于那些长年自发重复的行为中所蕴藏的精神秘密,它在暗中指引了一条通往人类共同心灵的幽径。只有敢于跨越立场的作者,才能够以纯粹个人化的心境面对异俗,获得确凿、真诚的体验。有风险,也可能有独到的发现。换言之,不是让读者感觉“真荒谬”,而是省悟自己“也如此”,将不同立场的人群予以联结,达到思考人类共同命运的深度,真正承担伦理重任。
仅以信仰而论,即便不谈鬼神、巫术,那些作家热衷书写的题材,五彩斑斓的节日、庙会和仪式,就能与信仰撇清干系吗?去掉信仰的内核,正是当代人埋怨的“没味儿”。“中秋之后,年节之前,还有个节,如果信人死后仍然要度日,意义却重大,是十月一日的寒衣节。天即将大冷,没有冬衣怎么成呢?所以要烧些纸衣纸钱。这用赛先生的眼看是说不通的,因为人离开躯体就没有觉知。不过人生是复杂的,知可贵,知之外还有情,如果情与知不能协调,我们怎么办?至少是我,到寒衣节这一天,想到十年泉下的某相知,就但愿这样的习俗不是说不通。于是之后,我就可以烧些纸衣纸钱,并设想真能够送达,享用,以求清夜想到昔日,心可以平静些吧。”(张中行《节令》)中秋拜月,过年祭灶,人、鬼、神调和无间。风俗的味道,在于相信这种行为有意义,相信无声的心语有人聆听。“一个时代是否属于太平盛世,看看庙会就知道了。”(于坚《昔日,昆明的节日大多数都是民间的……》)所谓“乱世无庙会,弱国无清明”,节日与庙会作为特殊的时空,其兴盛与否,关乎一个时代的精神活动是否自由,也折射着国道盛衰(施爱东《清明:拥抱自然的春天仪式》)。
况且,面对信仰——人类千百年来对种种精神困境反复探索后的解答,若要谈“如何做”,恐怕先得弄清楚“是什么”和“为什么”。“光是斥责禁止,恐怕无济于事。”(金克木《占卜人》)对不能解释的“生平听到过的最古怪的事”可以求教于人,只记录而不评判(施蛰存《祝由科的巫术》)。学问是求真的,信仰世界的叙事大多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在民俗研究中往往被悬置。重要的是,信仰的主观真实,观念和行为如何建构,此种心态史的规则是可以琢磨的。完成这项工作后,下一步的判断才成为可能。
只可惜,这么诱人的问题得到如上笨拙的回答,未免乏味得令人沮丧,那满腹好奇又该去何处发抒呢?学者存而不论的,正可由散文家挥洒。民俗是许多个体心境的合集,故能持久风行。岁时节令、人生仪礼、游艺玩赏、四方风谣、命运神鬼,蔓延为辽阔深邃的生活结构。其中有大片未被触及的精神空间,静待勇于靠近的作家在这无数个人心绪的牵挂、冲突、羁绊中洞幽烛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