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书记
姜德明
买书是件雅事,古人向来爱写藏书题跋,常常是在得书之后随手而记,讲起来多少有点得意。卖书似乎欠雅,确实不怎么好听。先不说古人,黄裳兄跟我说过,他卖过几次书,传到一个“大人物”康生的耳朵里,那人就诬他为“书贩子”,果然在“文革”开始后,有人便盯上了他的藏书,来了个彻底、干净地席卷而去,还要以此来定罪名。贤如邓拓同志,因为需用巨款为国家保存珍品而割爱过个人的藏画,亦被诬为“倒卖字画”。
我也卖过书,一共卖了三次。
头一次可以说是半卖半送,完全出于自觉自愿,并无痛苦可言。那是天津解放后不久,我要到北京投奔革命了。风气所关,当时我的思想很幼稚,衣着如西装、大衣之类与我已无缘,我就要穿上解放区的粗布衣、布底鞋了。旧物扔给了家人。最累赘的是多年积存的那些旧书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为了表示同旧我告别,我把敌伪时期的出版物一股脑儿都看成汉奸文化当废纸卖掉了。这里面有北京出版的《中国文学》,上海出版的《新影坛》《上海影坛》,还搭上抗战胜利后上海出版的《青青电影》《电影杂志》《联合画报》(舒宗侨编),等等。有的觉得当废纸卖可惜,如北京新民印书馆印的一套“华北新进作家集”等,其中有袁犀(即李克异)的《贝壳》《面纱》《时间》《森林的寂寞》,山丁的《丰年》,梅娘的《鱼》《蟹》,关永吉的《风网船》《牛》,雷研的《白马的骑者》《良田》等。再加上徐 的《风萧萧》和曾孟朴的《鲁男子》(这是我少年时代最喜欢读的一部小说),等等,凑成两捆送给我的一位堂兄,让他卖给专收旧书的,好多得几个钱。这也是尽一点兄弟间的情谊,因为那时他孩子多,生活不富裕。我匆匆地走了,到底也不知道是否对他略有小补,也许根本卖不了几个钱。
留下的很多是三十年代的文艺书刊和翻译作品,还有木刻集,包括《苏联版画集》《中国版画集》《英国版画集》《北方木刻》《法国版画集》《抗战八年木刻选集》,等等。临行时,几位同学和邻居小友来送别,我又从书堆中捡出一些书,任朋友们随便挑选自己喜爱的拿走,作个纪念。我感到一别之后,不知我将分配到天南海北,更不知何时才能再聚。可是风气已变,记得几位小友只挑去几本苏联小说,如《虹》《日日夜夜》,和西德小说《面包》之类,别的都未动。
这就是我第一次卖书、送书的情况。
到了北京,学习紧张,享受供给制待遇,也无钱买书。后来,我已做好了去大西北的准备,可分配名单却把我留在北京。几年之后,社会风气有变,人们又讲究穿料子服了,我也随风就俗,把丢在天津家中的西装、大衣捡了回来。参加“五一”游行的时候,上面号召大家要穿得花哨些,我穿上西装,打了领带,手里还举了一束鲜花,惹得同伴们着实赞美了一番。当然,也有个别开玩笑的,说我这身打扮像是工商联的。
我把存在家中的藏书全部运到了北京。
生活安定了,办公的地方距离东安市场近,我又开始逛旧书摊,甚至后悔当初在天津卖掉那批书。
第二次卖书是在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
那时既讲炼钢,又讲炼人。人们的神经非常紧张,很多地方都嚷嚷着要“插红旗”“拔白旗”,而批判的对象恰恰是我平时所敬重的一些作家和学者。整风会上,也有人很严肃地指出我年纪轻,思想旧,受了三十年代文艺的影响。我一边听批评,一边心里想:“可也是,人家不看三十年代文艺书的人,不是思想单纯得多,日子过得挺快活吗?我何苦呢!”有了这点怨气和委屈,又赶上调整宿舍搬家(那时我同李希凡、蓝翎、苗地诸兄都要离开城外的北蜂窝宿舍,搬到城内来),妻子一边帮我收拾书,一边嫌我的书累人。我灵机一动,也因早有此心,马上给旧书店挂了个电话,让他们来一趟。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里,老保姆罗大娘高兴地抢着说:“书店来人了,您的书原来值这么多钱呀。瞧,留下一百元呢!”望着原来堆着书的空空的水泥地,我苦笑了一下,心里说:“老太太,您可知道我买来时花了多少钱吗?”他拉走的哪里是书?那是我的梦,我的故事,我的感情,我的汗水和泪水……罗大娘还告诉我,那旧书整整装了一平板三轮车。不过,当时搬家正需要用钱,妻子和孩子们还真的高兴了一场。我心里也在嘀咕:就这样可以把我的旧情调、旧思想一股脑儿卖掉了?我这行动是不是在拔自己的“白旗”!
这一次,我失去了解放前节衣缩食所收藏的大批新文学版本书。其中有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和晨光出版公司出版的“文学丛书”,包括有《四世同堂》在内的老舍先生的全集(记得当时只留下其中的两本,一是老舍先生谈创作经验的《老牛破车》,一是钱锺书先生的小说《围城》。现在这两本书还留在我的身边)。失去的还有几十本《良友画报》,整套的林语堂编的《论语》和《宇宙风》,还有陈学昭的《寸草心》、林庚的《北平情歌》等一批毛边书,都是我几十年后再也没有碰上过的绝版书。
那时我并不相信今后的文学只是唱民歌了,但是我确也想到读那么多旧书没有什么好处。我顶不住四面袭来的压力,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地轻松自如?有那么多旧知识,不是白白让人当话柄或作为批判的口实吗?趁早下决心甩掉身上的沉重包袱吧。
第三次卖书是在“文革”前夕的1965年。那时的风声可紧了!《林家铺子》《北国江南》《李慧娘》都成了“大毒草”,连“左联”五烈士的作品也不能随便提了。我的藏书中有不少已变成了毒草和违碍品,连妻子也为我担心。那时人人自危,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爱上了文艺这一行,真是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这是自投罗网,专爱“毒草”!深夜守着枯灯,面对书橱发呆,为了妻子和孩子的幸福,也为了自己的平安,我又生了卖书的念头。这一次又让旧书店拉走了一平板三轮车书,连《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也一起拉走了。我想有两套选集足够了。第三次卖掉的书很多是前两次舍不得卖的,几乎每本书都能勾起我的一段回忆,那上面保存了我少年时代的幻想。我不忍心书店的人同我讲价钱,请妻做主,躲在五楼小屋的窗口,望着被拉走的书,心如刀割,几乎是洒泪相别。妻子推开了门,把钱放在桌上怆然相告:“比想象的要好一点,给的钱还算公道。可是,这都是你最心爱的书呢……”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懦弱的人。我在一股强风面前再一次屈服了。
不久,“文革”来了,我们全家都为第三次卖书而感到庆幸,因为拖到这时候连卖书也无门了。
风声愈来愈紧,到处在抄家烧书,而我仍然有不少存书。这真是劣根难除啊,足以证明我这个人改造不彻底。若在第三次卖书时来个一扫而光该多干脆,不就彻底舒服了吗!书啊书,几十年来,你有形无形地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带来多少痛苦,怎么就不能跟你一刀两断?我应该爱你呢,还是恨你!
大概人到了绝望的程度,也就什么都不怕了。这一次,我也不知道何以变得如此冷静和勇敢。我准备迎受书所带给我的任何灾难,是烧是抄,悉听尊便,一动也未动。相反地,静夜无人时,我还抽出几本心爱的旧书来随便翻翻,心凉如水,似乎忘记了外面正是一个火光冲天的疯狂世界。
然而,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的残书保留下来了。二十年来,我再也没有卖过一本书。
今后,我还会卖书吗?不知道。
198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