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它们,是吗?[1]一个晴朗的秋夜,在美国东部最后一片黑暗的天空边缘之下,我们在木屋露台上装好望远镜。如此纯正的黑暗已不多见,更何况它是如此浓郁,足以照亮天空。我们将望远镜指向租来的小木屋上方的树木缝隙处。罗宾把他的眼睛从目镜上移开——我这个刚满九岁的孩子,悲伤、特立独行,与这个世界还未完全接轨。
“完全正确,”我说,“我们可能永远找不到它们。”
如果我知道答案,且答案并不致命,我总是尽量告诉他真相。反正我撒谎他也看得出来。
但它们到处都是,对吧?你们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嗯,也没有完全证明。”
也许它们太远了。空间太大什么的。
当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时,他的手臂就像风车一样旋转。我们快到该睡觉的时间了,但是这也于事无补。我把手放在他茂密的赤褐色头发上。那是她——艾丽[2]——的颜色。
“那如果我们永远都听不到来自外层空间的声音呢?那会说明什么?”
他举起了一只手。艾丽莎常说,当他集中注意力时,你可以听到他那大脑硬件运行的声音。他眯起眼睛,凝视着下方幽暗的树林沟壑。他的另一只手刮着下巴的凹痕——他认真思考时就习惯这样。他刮得太用力,以至于我不得不阻止他。
“罗比[3]。嘿!该着陆了。”
他伸出手来安慰我,以示他很好。他只是想趁着这会儿还可能的时候再思考一分钟,带着这个问题进入梦乡。
如果我们永远都听不到,就,永远永远?
我向我的小科学家点头表示鼓励——悠着点儿。今晚的观星到此结束。我们在一个以多雨著称的地方度过了最晴朗的夜晚。一轮狩猎月[4]挂在地平线上,又大又红。透过树木顶端的圆圈,它如此清晰,似乎触手可及,银河系溢了出来——黑色的河床上有无数斑点砂矿。如果你保持不动,你几乎可以看到星空的旋转。
没什么是肯定的。就是那样。
我笑了。他每天都能让我笑上一次或更多次,间隔总是恰到好处。如此地桀骜不驯。如此激进地质疑。他既像我,又像艾丽莎。
“是的,”我赞同道,“没有什么是肯定的。”
但是吧,如果我们确实听到了点儿什么。那可不得了了!
“的确。”会有其他的时间,其他的夜晚,来说明到底是如何不得了的。现在,该睡觉了。他用望远镜的镜筒最后看一眼仙女座星系闪耀的核心。
我们今晚可以睡在外面吗,爸爸?
我把他从学校领出来一周,带到林子里。他和同学们之间又出了些麻烦,我们需要冷静一下。我可不能大老远地一路把他带到大雾山,还不让他在外面睡一晚。
我们回屋为探险准备装备。楼下是一间很大的镶板房间,散发着松树和熏肉味。厨房里弥漫着湿毛巾和石膏的气味——温带雨林的味道。橱柜上粘着便利贴——“咖啡过滤器在冰箱上方。”“请使用其他的盘子!”破旧的橡木桌上摊着一本绿色螺旋装订的说明书文件夹:管道装置、保险丝盒位置、紧急电话号码。房子里的每个开关都做了标记:吊顶、楼梯、走廊、厨房。
窗户的高度都快到天花板了。明天早上,从窗户向外望去,将会看到绵延起伏的山脉。石板壁炉的两侧是一对起了毛球的乡村风格沙发,上面装饰着麋鹿、独木舟和熊。我们征用了所有的垫子,把它们带到外面,放在露台上。
我们可以吃零食吗?
“别了吧,伙计。美洲黑熊,每平方英里[5]就有两头,从这里到北卡罗来纳州,它们都能闻出花生的味道来。”
哇,不是吧!他竖起一根手指,但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了!
他又跑了进去,带回来一本小巧的平装书:《大雾山哺乳动物》。
“真要读吗,罗比?这里漆黑一片。”
他举起一个应急手电筒,那种你可以手动充电的手电筒。那天早上我们到达时,他对这个手电非常着迷,要我解释它是如何运作的。对于电子,他乐此不疲。
我们在临时搭建的大本营里安顿下来。他看起来很开心,这也是这次特别旅行的目的。在长条板上铺好床,躺下,我们一起念诵了他母亲曾用过的非宗教式祷文,随后便在我们银河系的四千亿颗恒星之下入睡了。
我从未相信过医生们对我儿子做出的诊断。当一个病症在几十年里有了三个不同的名称时,当它需要两个子类别来解释完全矛盾的症状时,当它从原本并不存在的情况下成为在整个国家一代人中最常被确诊的儿童疾病时,当两个不同的医生想要开出三种不同的药方时,就有什么问题了。
我的罗宾睡眠并不总是很好。几个月里,他会尿几次床,而这让他羞愧不已。噪声会让他不安;他喜欢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得很小,小到我都听不见。如果布猴不坐在洗衣房里的那台洗衣机上方,他就会不开心。他把所有零用钱都投入一个集换式卡牌游戏中——把它们都收集起来!——但他会把未开封的卡片按数字顺序放在一个特殊的带活页夹的塑料套册里。
在拥挤的电影院里,隔很远他都能闻到屁的味道。他会花几个小时专注于研究内华达矿产或英格兰国王和王后——任何表格中的内容都能让他专注。他不断地精细勾画素描,为细节而努力,那细微差异之处我根本看不出来。他用一年时间画复杂的建筑物和机器,然后是动物和植物。
除了我之外,他说的话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难解之谜。即使某部电影他只看过一次,他也可以完整复述全部场景。他不断回溯记忆,每一次细节的重复都让他更快乐。当他读完一本他喜欢的书时,他会立即从第一页开始重读。他会没缘由地泄气、发脾气,可他也很容易变得欢欣快乐。
在不安的夜晚,当罗宾来到我的床上时,他想待在离窗外无尽恐惧最远的那一边。(他的母亲也一直想要安全的一边。)他会幻想发呆,不能按时完成任务,是的,他拒绝专注于那些他不感兴趣的事情。可他从不会坐立不安,不会四处乱跑,也不会不停说话。对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可以保持安静几个小时。告诉我:什么病症与这些行为相符?什么病症能解释他的状况?
医生给出的解释有很多,包括与每年喷洒在整个国家的食品上的数十亿磅的毒素有关的综合征。罗宾的第二位儿科医生很想把他放在“频谱上”。我想告诉那个人,在这个侥幸的小星球上活着的每个人都在频谱之上。频谱就是这个意思。我想告诉那个人,生活本身就是一种频谱紊乱,我们每个人都在连续彩虹中以某种独特的频率振动。我想揍他。我猜我这种想法应该也有一个对应的病名。
真是奇怪,在《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里没有关于“强行诊断人有病”的病名。
当罗宾的学校让他停学两天,并让他们自己的校医来处理这一情况时,我觉得这简直是要返祖了。有什么好解释的?合成材料的衣服会让他起可怕的湿疹。他的同学因为罗宾不理解他们的恶毒八卦而骚扰他。他七岁时,母亲出车祸去世。几个月后,他心爱的狗在困惑中郁郁而终。不管是什么医生,还需要更多原因去解释他令人不安的行为吗?
目睹着医学的无能,我想出了一套疯狂的理论:我们不能再企图纠正生命。我的儿子是一个我永远都无法真正了解的袖珍宇宙。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实验,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实验在测试什么。
我的妻子会知道如何与医生交谈。她喜欢说,人无完人,但是,哎,我们真是如此优美地美中不足。
他是个男孩,自然想去看乡下人维加斯乐队。三个城镇的人挤在一起,有两百个可以点薄煎饼的地方:怎么能不爱呢?
我们从小木屋出发,沿着一条迷人的河流蜿蜒曲折地行驶了十七英里[6],花费将近一个小时。罗宾坐在后座,看着水面,扫视着急流。野生动物宾果游戏。他最喜欢的新游戏。
高鸟!他叫道。
“哪一种?”
他翻阅着他的户外指南。我怕他会晕车。苍鹭?他转身回望河边。又是几段蜿蜒曲折的路,他又喊出声来。
狐狸!狐狸!我看见狐狸了,爸爸!
“灰色还是红色?”
灰色的。天哪!
“灰狐狸爬上柿子树吃果实。”
不是吧。他在查阅他的《大雾山哺乳动物》,那本书证实了我是对的。他咕哝着捶了一下我的手臂。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所有这些东西的?
在他醒来之前浏览他的书有助于我领先他一步。“嘿,我可是生物学家,不是吗?”
屁股……生物学家[7]。
他咧嘴一笑以试探他是否刚刚越过了一条可怕的界限。我瞪着眼睛没说话,既震惊又觉得好笑。他的问题是愤怒,但他的愤怒几乎从不刻薄。老实说,一点刻薄或许还能保护保护他。
“嚯,小伙。你刚刚可是错过了到地球八个多年头里的一次闭门思过。”
他笑了,然后他又回去继续观察河岸。之后,沿着那条蜿蜒的山路走了一英里左右时,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只是在开玩笑,爸爸。
我看着前方的路,告诉他:“我也是。”
我们排队进了里普利奇趣馆。这个地方让他不安。跟他同龄的孩子们在到处乱跑,即兴组成杂乱无序的乐队。他们的尖叫让罗比紧张。看了三十分钟的恐怖表演后,他请求离开。他在水族馆里感觉好些,尽管他想画的黄貂鱼不会因为他要为它画肖像素描而静止不动。
午餐吃了炸薯条和洋葱圈,然后我们乘电梯来到天台。他差点吐在玻璃地板上。他攥紧拳头,咬紧下巴,宣称这太棒了。回到车里,他似乎松了口气,因为已经离加特林堡很远了。
开车回林间小木屋的路上,他沉思着。那里不会是妈妈在这个星球上最喜欢的地方。
“不是。可能连前三都排不上。”
他笑了。如果时机抓得对,我就可以逗笑他。
那天晚上天太阴沉,不能观星,但我们仍旧睡在外面,睡在我们那印着麋鹿和熊游行图案的乡村风格垫子上。罗宾关掉手电筒两分钟后,我低声说:“你明天过生日。”可他已经睡着了。我为我们俩轻声诵读了他母亲的祷文。这样一来,如果他因遗忘而惊醒,我就可以告诉他不用担心。
他在夜里叫醒我。你说有多少颗恒星来着?
我生不起气来。即使是从睡梦中被叫醒,我也很高兴他仍在观星。
“将地球上的每一粒沙子乘以树木的数量。一百个千的九次方[8]。”
我让他说二十九个零。说到十五个零的时候,他的笑声变成了呻吟。
“如果你是一位使用罗马数字的古代天文学家,你可能无法把这个数字写出来。甚至你一生都写不完。”
多少颗恒星有行星?
那个数字在迅速变化之中。“可能大多数恒星都至少有一颗行星。还有许多颗恒星会有多颗。单单在银河系的恒星宜居带内就可能会有九十亿颗类地行星,而在本星系群里可能有数十个其他星系……”
然后呢,爸爸?
他是一个习惯于失落的男孩。当然,大寂静[9]让他难过。巨大的虚空让他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与恩里科·费米七十五年前在洛斯阿拉莫斯那顿著名的午餐时提出的问题一模一样。如果宇宙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大、更古老,那么我们就有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爸爸?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生存?怎么哪里都看不到迹象?
早上我假装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这个九岁的寿星佬看穿了我。当我用六种混合材料制作超豪华的燕麦粥时,罗宾靠在餐台边,晃来晃去,兴奋地蹦蹦跳跳。我们以打破陆地纪录的速度进食。
我们打开礼物吧。
“打开什么?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认定有礼物吗?”
不是认定。是假定。
他知道他会收到什么。几个月来,他一直在与我交涉:一台连接到我平板电脑上的数码显微镜,可以让他在屏幕上显示放大图像。接下来,他整个上午都在尝试显示池塘浮渣、他自己脸颊内侧的细胞,和一片枫叶的背面。在我们假期剩下的时间里,他会高兴地观察各种样本并在他的笔记本上草绘记录。
我害怕让他一下子玩过了量,便把我在山脚下一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小杂货店里偷偷买的蛋糕推了出来。他的脸亮了起来,可又一下子暗了下去。
蛋糕吗,爸爸?
他径直走向我没能藏起来的盒子。他研究着配料,摇了摇头。
不是纯素的,爸爸。
“罗比,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日子就……一年才一次吧?”
他不肯笑。黄油。乳制品。蛋。妈妈不会赞同的。
“哎,我可看过你妈妈吃蛋糕,不止一次!”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胆怯的松鼠,不知道是该接受面前他渴望的好东西,还是逃回树林。
什么时候?
“她时不时地会破些例。”
罗宾盯着蛋糕看,这是一个像胡萝卜一样没有原罪的东西,它的无邪会让任何孩子光是想到要吃掉它便觉得难过。他短暂的、小小的生日伊甸园一下子就爬满了蛇。
“没事,孩子。我们可以把蛋糕喂给鸟儿吃。”
嗯,我们可以先试着吃一点?
我们开吃了。每一口蛋糕都让他很开心,随之他又思索起来。
她有多高?
他知道她的身高。但今天他需要一个数字。
“五英尺二英寸[10]。你很快就会超过她。她是一名跑步健将,记得吗?”
他点点头,更多的是对他自己而不是我点头。小而强大。
她在准备去州议会大厦战斗时曾这样称呼自己。我喜欢形容她为“小巧的行星”——这是从聂鲁达的一首十四行诗中借来的,我曾在一个即将入冬的晚秋之夜为她背诵这首诗。我不得不求助于其他男人的话语来向她求婚。
你叫她什么?
他能读懂我的想法,这总是让我感到不安。“哦,各种称呼。你记得的。”
比如呢?
“就像用艾丽代替艾丽莎,或者阿莱(Ally),因为她是我的盟友(ally)。”
莉丝小姐。
“她从不喜欢那个称呼。”
妈妈。你会叫她妈妈!
“有时。是的。”
真是太诡异了。我伸手抚弄他的头发。他猛地躲开可还是让我得手了。我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他听这个故事的次数比尚健康时还要多得多。但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问过了,我不介意重复一遍答案。
“我们第一次约会时,我和你妈妈去观鸟。”
在麦迪逊之前。在一切发生之前。
“在一切发生之前。你妈妈很厉害!她不断地发现各种鸟。莺、画眉和鹟——这些鸟中的每一只,她都熟悉。她甚至不用看,只要用耳朵听,就能知道是什么鸟。与此同时,我在那里却十分窘迫,根本无法分辨这些令人困惑的棕色小东西……”
还不如约她看电影?
“啊。所以你以前听过。”
也许。
“最后,我看到了一抹惊人的亮橙红色。我得救了。我开始大喊,哦,哦,哦!”
妈妈问:“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她很替我兴奋。”
然后你就骂脏话了。
“我可能的确说了脏话。丢尽了脸。‘啧。抱歉。那只是一只罗宾鸟。’我当时想,我恐怕再也约不到这个女人了。”
他等待着那句妙语,出于某种原因,他需要再次亲耳听到。
“可是你妈妈,用她的双筒望远镜看过去,就像我发现的是她见过的最奇特的生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说:‘罗宾鸟是我最喜欢的鸟。’”
就在那个时候,你爱上了她。
“那时我知道:我想花尽可能多的时间待在她身边。后来,当我更了解她时,我告诉了她这件事。我们开始一直说。每当我们一起做任何事情时——读报纸、刷牙、纳税或倒垃圾,不管是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废话还是无聊的事情,我们交换一下眼神,读懂彼此的想法,然后我们中的一人就会脱口而出,‘罗宾鸟是我最喜欢的鸟!’”
他站起来,将他的盘子摞在我的盘子上,把它们拿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
“嘿!今天是你的生日。轮到我洗碗了。”
他坐回我对面,用一种“你看看我”的眼神看着我。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不要撒谎。诚实对我来说很重要,爸爸。罗宾鸟真的是她最喜欢的鸟吗?
我不知道如何为人父母。我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比照着她曾经的言行。我在任何一天所犯的错误都足以使他受到终生的伤害。我唯一希望的是所有错误能以某种方式相互抵消。
“说实话,你妈妈最喜欢的鸟一直都是她面前的那只。”
这个回答让他很激动。我们这个好奇的男孩,和任何人一样奇怪。在他还没有学会说话之前,就承受着世界历史的重担。在去世前几个月,艾丽就说,这孩子今年六岁,虚岁六十。
“但是对她和我来说,罗宾鸟是国鸟。它有着独特的意义。我们只需要说这个词,生活就变得更美好了。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给你起别的名字。”
他露出自己的牙齿。你知不知道名字叫罗宾鸟是什么感觉?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学校、在公园,不管到哪里,我每天都要承担它带来的后果。
“罗比?你告诉我。又有孩子欺负你了?”
他闭上一只眼睛,抽开身。整个三年级都是一副混蛋面孔。
我伸出双手,请求原谅。艾丽莎曾经说过:这个世界将会把这个孩子拆分开来。
“罗宾是一个有尊严的名字。男女皆宜。你可以用它做一些好事。”
也许在其他星球上吧。一千多年前。真是谢谢你们俩了。
他向显微镜的目镜里看去,回避了我。他更勤奋地记起笔记。外人看来可能会以为他真的在研究些什么。在一份保密的学生报告里,罗宾的二年级老师声称他很慢,可并不总是准确。她说罗宾慢是对的,但不准确可就错了。如果给这孩子时间,他会比他的老师想象的更准确。
我走到平台上呼吸树林中的空气。这片森林四通八达。五分钟后——这对他来说一定是种永恒的感觉——罗宾走了出来,滑到我的胳膊下面。
对不起爸爸。这是个好名字。而且我也不介意这么……你知道的。令人困惑。
“每个人都令人困惑。每个人都很困惑。”
他把一张纸放到我手里。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左上角,一只彩色铅笔勾勒的鸟,侧写,正朝着页面中心望去。他画得很细致,精细到喉咙上的条纹和眼睛周围的白色斑点。
“哟呵,瞧瞧。正是你妈妈最喜欢的鸟。”
那这个呢?
第二只鸟从纸张的右上方侧身回看。很明显,是只乌鸦:一只收起双翅的乌鸦,就像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人,双手背在身后踱步。我的姓氏源自“Bran”一词——在爱尔兰语中是乌鸦的意思。“很好。来自罗宾·拜恩的头脑?”
他把画拿回去,审视着,已经在计划着如何微调。等我们回去后可以用这个打印一些信纸吗?我真的,真的需要一些信纸。
“可以的,生日男孩。”
我带他看行星德沃(Dvau),它的大小、温度和我们地球的差不多。那里有山脉、平原、地表水,也有云、风、雨组成的厚厚的大气层。河流将岩石冲刷成宽阔水道,将沉积物向下带入起伏的大海。
我的儿子激动地关注着一切。看起来像我们那里,爸爸?看起来像地球?
“有一点像。”
有什么不同?
站在我们所处的红色岩石海岸上,答案并不明显。我们转换地方打量。极目四望,没有任何东西生长。
它是死了吗?
“并不是死的。试试你的显微镜。”
他跪下来,从潮汐池里捞出一些薄膜放到载玻片上。无处不在的生物:螺旋状的、棒状的、足球状的、细丝状的、棱纹的、有孔的或衬有鞭毛的。要把这些都画出来,他可以一直画下去。
你的意思是,它还年轻?才刚刚开始?
“它的年龄是地球的三倍。”
他环顾着枯萎的景象。那它怎么了?对我的儿子来说,到处游荡的大型生物是上帝的赐予。
我告诉他行星德沃几乎是完美的——身处恰当的星系中的恰当位置,具有恰当的金属丰度,并且被辐射或受其他致命干扰而湮灭的风险很低。它以恰当的距离围绕恰当的恒星旋转。像地球一样,它有飘浮的板块、火山和强大的磁场,这使得碳循环和温度都很稳定。像地球一样,它也被来自彗星的雨水浇灌。
天哪。地球需要多少东西啊?
“多到它不配。”
他打了个响指,但手指太软太小,发不出声音。我知道了。陨石!
行星德沃,和地球一样,在更远的轨道上有一个大型行星,保护它免受极端撞击。
那到底怎么回事?他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没有大月亮。附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稳定它的旋转。”
我们升入近轨道,世界开始摇晃。我们看着日子无序地变化,四月一眨眼就变成十二月,然后是八月、五月。
我们观察了数百万年。微生物达到了它们的极限,就像一个漂浮在码头上的浮子。每当生命试图摆脱困境时,行星就会旋转,将其击退为嗜极微生物。
永远?
“直到太阳耀斑烧毁它的大气层。”
他的表情让我因为过早告诉他这点而自责。挺酷的,他说道,假装勇敢,算是吧。
行星德沃一路荒芜至地平线。他摇摇头,试图判断这个地方到底是出悲剧还是一场胜利。他看着我。当他开口时,问出的,是宇宙中所有生命都会问的第一个问题。
还有什么,爸爸?还有什么地方?让我再看一个吧。
第二天,我们来到树林。罗宾有些激动。九岁了,爸爸。我可以坐在前面了!法律最终将他从后排的安全座椅上解放。他一直在等待前座的景色。天哪。坐在这里,景致好多了。
雾气凝结在山间的褶皱中。我们驱车穿过小镇,路两侧分布着两栋建筑:五金店、杂货店、三个烧烤场地、漂流泳圈租赁店、户外用品店。然后我们进入了五十万英亩[11]的恢复林。
在我们面前,曾经比喜马拉雅山还要高的山脉的残余部分已演变成圆顶的山麓丘陵。柠檬色、琥珀色和肉桂色——不同颜色的落叶——顺流而下。酸木和枫香树覆盖着深红色的山脊。我们绕过弯道进入公园。罗宾惊讶地吐出一个长长的元音。
我们把车停在小径起点处。我背着装有帐篷、睡袋和炉子的框架背包。弱小的罗宾背着装满面包、豆汤、餐具和棉花糖的小背包。背包的重压已经使得他不得不弓着身子前行。我们越过一座山脊,蜿蜒折回到一个偏远的露营地,今晚那里将完全属于我们,就在一条溪流旁,那里曾是我所需的全部星球。
秋天的浓彩覆盖了南阿巴拉契亚山脉。杜鹃花从沟壑间纵横倾泻而下,挤在灌木丛的高处,让罗宾有些幽闭恐惧的感觉。在茂密的灌木层之上,是山核桃、铁杉和北美鹅掌楸的树冠,同样郁郁葱葱。
罗宾每隔一百码[12]就停下来描画一片苔藓或成群的蚁巢。对我来说,这没什么问题。他发现了一只以大量赭色果肉为食的东部箱龟。当我们弯下身子靠近时,它挑衅地立起来,伸长了脖子,拒绝逃跑。直到罗宾在它旁边跪下,这个生物才缩了回去。罗宾在该生物外壳的圆顶上追踪火星楔形文字,拼出了难以理解的信息。
我们沿着社区共建[13]小径向上攀爬,进入海湾硬木林。这条小径是由比罗宾大不了多少的男孩们自发铺设的,那是在公共社区事业成为众矢之的之前。枫香树的星形叶子同时带有八月的翠玉色和十月的砖红色,我捏碎后让他闻闻看。他发出惊呼声。打开了的山核桃壳更让他震惊。我让他咀嚼一片深红色树叶的尖端,借品尝味道理解它为什么叫“酸木”。
空气中充满了腐殖质的气味。一英里多的路程,那往上的小径像楼梯一样陡峭。当我们穿过落叶阔叶林时,光影跟随着我们。我们绕过一块高出地面且长满苔藓的巨石,周围的世界从潮湿的海湾硬木变成了干燥的松树和橡木。这是一个丰收年。橡子堆满小径。我们每走一步,都会踩散一大片。
在小径附近碗状开口的枯叶层中升起的,是我见过的最精致的蘑菇,一个比我两只手合起来还大的奶油色半球状蘑菇。一条凹陷的真菌带在它身上弥散着,形成一个像伊丽莎白时代的环状领一样错综复杂的表面。
呜哇!什么东西啊……
我没有说话。
再往前走,他差点踩到一条黑黄相间的马陆。那动物在我手里蜷缩成一个球。我把它上方的空气往罗宾的鼻子那儿扇了扇。
天啊!
“什么味道?”
像妈妈的味道!
我笑了。“嗯,是的。杏仁提取物的味道。妈妈以前烘焙时,身上有时就是这个味道。”
他把我的手掌压在他的鼻子上,移动着。太不可思议了。
“形容得不错。”
他还想要闻,但我把这个生物放回了莎草丛中,然后我们沿着小径继续前进。我没有告诉我的儿子,这美妙的气味其实是一种氰化物,剂量到一定程度会有毒。我应该告诉他的。诚实对他来说很重要。
沿着小径向下又走了一英里,我们来到岩石溪流旁的一片空地上。一片片白色的瀑布流入更深、更开阔的水池。两岸立着山月桂和斑驳的美国梧桐林。这个地方比我记忆里的还要漂亮。
我们的帐篷堪称工程学奇迹,它的重量比一升水还轻,体积比一卷纸也大不了多少。罗宾自己搭起了帐篷。他装好细杆,将它们弯曲到帐篷的孔眼中,再将织物夹扣在拉紧的外骨架上,嘿,就成了我们今晚的家。
我们需要用外帐吗?
“你觉得不用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觉得可能性很大,运气应该很好。我也觉得。我们周围有六种不同的树林,一千七百种开花植物。这里的树种比整个欧洲加起来的数量都多。还有三十种蝾螈,看在上帝的分上。若你远离主宰这座星球的生物足够久,清空一下头脑,会发现太阳系三号[14]这个宇宙中的小蓝点其实挺不错的。
在我们的头顶,一只像《绿野仙踪》中的飞猴一样的乌鸦飞上一棵白松树。“它来参加拜恩营开幕式。”
我们欢呼雀跃,鸟儿飞走了。然后,我们二人在背着背包艰难攀爬了一天之后,选择去游泳,这天的气温以五度之差又一次打破历史最高温纪录。
瀑布滑槽下,从一棵茂密的北美鹅掌楸下陡然出现一条人行道。地衣、苔藓和藻类像行动绘画般溅落在两侧的岩石上。小溪清澈见底。我们向上游走去,发现了一块平坦的巨石。我不畏水寒,缓缓进入水中。我那疑惑的儿子难以置信地看着。
水冲击我的胸膛,把我推向一堆乱石。从岸上看去平缓的水面,其看不见的水下却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我陷入激流中。我的脚踩上一块石头,经过流水几个世纪的冲刷,石头被打磨得非常光滑。然后我想起了该怎么做。我在激流中坐下,任由冰冷的河流冲刷着我。
刚接触冰冷的水流时,罗宾尖声惊叫。但这种刺痛只持续了半分钟,他的尖叫就变成了笑声。“保持在低位,”我喊道,“爬行。你心里可以想着两栖动物的走法。”罗比开始欣喜若狂。
我以前从没让他做过这么危险的事情。他四肢匍匐地撑在水流中。等他找到自己在瀑布中的走法后,我们朝着浪涌中间的某处走去。在那里,我们把自己塞进一个岩石围成的碗里,仿佛身处强力按摩浴缸中。这感觉就像背身冲浪一样:向后倾斜,通过不断调整身体不同部位的肌肉来保持平衡。石头上的一层水膜,蚀刻着其波纹表面的光,我们躺在泛着泡沫的急流中,水流在我们身上咆哮,这一切都让罗宾非常着迷。
溪流不断地拍打,加上自身肾上腺素的作用,我们现在几乎感觉不出寒冷。但水还是像狂野之物般盘绕着。下游,急流从两岸拱起的橘色树林间落下。从我们身后,逆流而上,未来从我们的背上流过,进入阳光照耀的过去。
罗宾注视着他那被水淹没的胳膊和腿。他与扭曲、盘旋的水抗争着,就像身处一个重力不断变化的星球。
和我小指一样长的黑条纹鱼游过来亲吻我们的四肢。我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它们正在吃我们脱落的皮屑。罗宾玩不够。他成了他自己的水族馆的主要展品。
我们匍匐前行着逆流而上,双腿张开,手臂拍打着寻找水下的支撑点。罗宾从一个瀑布侧身滑向另一个,就像一只甲壳类动物。我进入一个新的石头凹陷里,吸入渗出的泡沫——所有被空气和水的搅动打破而形成的负离子。游戏的感觉让我兴高采烈:起泡的空气,寒冷刺骨的河流,自由落体的水,年底最后一次一起游泳。就像岩石溪流的汹涌波涛一样,我在坠落前被抬升了片刻。
在上游一百码处,艾丽莎穿着像皮肤一样的贴身潜水服,脚先踏入这条水道。我在下游找定位置接住她。但是,当水流将她抛下滑道时,她仍惊声尖叫。她的身体向我扑来,小而有力,随着下垂的水流而不断胀大,正当我要用尽全身力量伸手抓住她时,她直接穿透了我。
罗比松开手,飞速冲下急流。我伸出一只手臂,他抓住了。他扒着我,眼睛看着我。嘿。怎么了?
我回应着他的目光。“你现在高兴,我现在低落。不过只是有一点点低落。”
爸爸!他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指向周围,对所有的一切挥舞,你怎么能低落?看看我们现在在哪儿!谁还能拥有这些啊?
没有人。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拥有。
他在瀑布中坐下,仍然紧紧抓住我,想弄清楚为什么。他花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明白了。等等。你和妈妈一起来过这里吗?你们的蜜月?
他有超能力,真的。我惊奇地摇着头,“你是怎么做到的,福尔摩斯?”
他皱着眉头,从水里站了起来。他摇晃着站在原地,用新的眼光打量着整个分水岭。那就都说得通了。
回到露营地,我对时事产生了一些渴望。世界各地正发生着我毫不知晓的紧急事件。同事的信息堆积在我的离线收件箱中。五大洲的天体生物学家一起讨论着最新刊发的论文。冰架正从南极洲断裂。各国元首正在测试公众可骗性的极限。到处都在爆发小规模战争。
我抵制住了查看信息的想法,和罗宾一起砍些松树枝来烧火。我们把背包挂在两棵美国梧桐之间的线绳上,那是个连最健硕的熊都够不到的地方。火烧着后,在这世上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煮豆子和烤棉花糖了。
罗宾凝视着火焰。他用一种机器人般单调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好日子。这种声音要是被他的儿科医生听到一定会感到震惊。他又说:我觉得我属于这里。
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火苗,看得很专注。最后一轮紫色的光芒挂在西边的山脊上。吸入了一整天气息的山林,现在又开始了呼气。光影在火苗周围闪烁。罗宾听到任何声音都会转头去看。他的大眼睛里含混着兴奋和恐惧。
太黑了,不能画画了。他低声说。
“是的。”我说,尽管在黑暗中他也可能做得到。
加特林堡曾经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问题吓了我一跳。“树更大,更老。这些树大多还不到一百岁。”
一片森林可以在一百年里做很多事情。
“是的。”
他眯着眼睛,把各个地方——加特林堡、鸽子谷、芝加哥、麦迪逊——都送回了荒野。艾丽莎去世后,在很多难熬的夜晚,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可现在,当我的孩子,这个让我继续前进的人这么想时,这个愿望似乎有些不健康。世界上任何正派的父母都会反对他这样想。
罗宾没有让我再费力气。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依旧是如机器人般的声音。但是当他盯着火苗时,我看到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妈妈过去常常在晚上读诗,读给切斯特?
谁知道他是如何从一个想法跳到另一个想法的?很久以前我就不再试图追踪他这一点了。
“她是这样做过。”这是艾丽莎最喜欢的一种仪式,早在我出现之前就如此。两杯红酒后,她会给这条地球上最最朴实的比格——边境牧羊救援犬,读她最喜欢的诗节。
诗。读给切斯特听!
“我也会听。”
我知道,他说。但很明显,我不算数。
余烬吐出火星子,然后又变成了红灰色的火锭。有那么一刻,我担心他会问我她最喜欢的诗的名字。可他说的是,我们应该再养一条切斯特。
切斯特的死几乎要了他的命。当这条跛脚又衰老的狗去世时,他为了保护我而压抑的悲伤,所有关于艾丽莎的悲伤都宣泄了出来。他变得愤怒暴躁,我让医生给他开药治疗了一段时间。他满脑子都想着再养一条狗。我为此与他抗争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让我受不了。
“我不知道,罗比,”我用棍子戳了戳灰烬,“我不认为还有另一条切斯特存在。”
有很多好狗,爸爸。到处都有。
“养狗责任重大。要喂食、遛狗、清理屎尿。每天晚上给它读诗。你知道的,大多数狗甚至都不喜欢诗。”
我是很负责任的,爸爸。我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责任感。
“我们睡觉吧,好吗?”
他用几加仑[15]的水浇灭了火,以表明他是多么负责任。我们爬进双人帐篷,脸朝上,肩并肩躺着,没用外帐,我们和宇宙之间只隔着一层最轻薄的网。树梢在满月中摇曳。研究着月亮的移动,他的脸上浮出一个想法。
如果我们把一块巨大的显灵板倒挂在它们上面会怎样?它们可以给我们发消息,我们可以阅读它们!
一只鸟在我们脑袋后的树林里起飞,发出一种人类永远无法解码的神秘信息。咴——波儿——咴儿[16],咴——波儿——咴儿。我开始以此命名它,但没必要。这只鸟不停地叫着,咴——波儿——咴儿,咴——波儿——咴儿,咴——波儿——咴儿,咴——波儿——咴儿。
罗宾抓住我的手臂。它疯了!
这只鸟在寒冷的黑暗中不断说出它的词句。我们开始一起数它的叫声,屏住呼吸,不过我们数到一百就放弃了,因为这只鸟还没有疲倦的迹象。当罗宾开始闭上眼睛时,那只鸟还在坚持叫着。我推了推他。
“喂,小伙!我们忘记了。‘愿一切众生……’”
“……免于无谓的痛苦。”这句话来自哪里?我的意思是,在妈妈之前,是谁说的。
我告诉他,这句话来自佛教的四无量心。“有四件好事值得练习:善待一切活着的事物,保持常态和稳定,为任何快乐的生物感到快乐,记住任何的痛苦也都是你的苦痛。”
妈妈信佛吗?
我笑了,他隔着两个睡袋捶了一下我的胳膊。“你母亲是她自己的宗教。当她说些什么的时候,那些话就值得被说。当她说话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听,包括我。”
他哼唧了小半声,然后抱住了自己。有某种大型觅食者在我们帐篷上方的斜坡上折断了树枝。较小的生物穿过叶层来扎根。蝙蝠以超出我们耳朵的频率绘制着树冠。但没有什么能困扰我的儿子。罗宾高兴的时候,他就被四无量心覆盖了。
“她曾经告诉我,不管她白天要处理多少不好的事情,如果她在睡前说这些话,第二天早上她就会做好准备迎接一切。”
还有一个问题,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哎,罗比。已经很晚了。”
我是认真的。当学校里有人问我的时候,我该怎么回答?
这就是一个月前他被停课的原因。某个银行家的儿子问罗宾我是做什么的。罗宾回答说:他在外层空间寻找生命。这让一位名企高管的儿子问:红胸的爸爸和卫生纸有什么相同点?他环绕天王星,寻找克林贡人。[17]罗宾气坏了,威胁要杀死那两个男孩。如今,这足以被学校开除并被要求立即接受精神科治疗。我们只受这点儿处分,运气已经很好了。
“说起来很复杂。”
他向我们上方的树林挥手。反正我们现在哪儿也不去。
“我编写程序,试图汇集一切我们已知的任何类型的行星的所有系统——岩石、火山和海洋,所有物理和化学知识——把它们放在一起,以预测行星的大气层中可能存在什么样的气体。”
为什么?
“因为大气是生命过程的一部分。混合的气体可以告诉我们这颗行星是否有生命。”
像我们这儿一样?
“对。我的程序甚至预测过历史上不同时期的地球大气。”
过去又不能被预测,爸爸。
“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可以。”
那么,当你甚至看不到一颗行星时,你如何判断这个距离我们一百光年远的地方有什么样的气体呢?
我呼了口气,改变一下帐篷内的气氛。这是漫长的一天,他想知道的事情需要十年的课程才能掌握。但孩子的问题是一切的开始。“好吧。还记得原子吗?”
记得。很小。
“还有电子?”
非常非常小。
“原子中的电子只能处于某一些能量状态。它们就像在阶梯的一级级台阶上。当它们改变所处的台阶时,它们会以特定频率吸收或释放能量。这些频率取决于它们所处的原子类型。”
太疯狂了。他对着帐篷上方的树木咧嘴一笑说道。
“那就狂了?来听听这个。当你观察一颗恒星的光谱时,你可以看到许多小黑线条,在它们的阶梯的频率上。这叫作光谱学,它告诉你恒星中的原子是什么样的。”
小黑线条。来自电子,无数英里以外的距离。谁想出来的?
“我们人类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物种。”
他没有回答。我以为他又睡着了——给美好的一天画一个美丽的句号。就连那只一直叫着的鸟儿也停止鸣叫,承认了夜晚的到来。随之而来的寂静中充满了带锯昆虫的嗡嗡声和河流的汹涌水流声。
我一定也睡着了,因为切斯特正坐着发出声声呜咽,它的头靠在我的腿上,艾丽莎正在给我们读灵魂是如何回归彻底的纯真。
爸爸。爸爸!我想明白了。
我从梦网中滑出。“想明白了什么,亲爱的?”
在兴头上的他,没有怪罪我用如此亲昵的称呼。为什么我们听不到它们的声音。
半梦半醒之中,我没有任何头绪。
吃石头的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仍在努力解决费米悖论——在整个宇宙的时间和空间中,似乎没有人存在。从我们到小木屋的第一个晚上开始,他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通过我们的望远镜观察银河系:所有的人都在哪里?
“无机营养生物。”
他拍了拍额头。无机营养生物!呃。所以啊,假设有一个充满无机营养生物的岩质行星,生活在坚固的岩石中。你看到问题所在了吗?
“还没有。”
爸爸,你想啊!或者它们可能生活在液态甲烷里或其他什么地方。它们超慢,几乎冻结成固体。它们的一天就像我们的一个世纪。如果它们发消息花了太长时间,以至于我们甚至不知道收到了它们的消息,怎么办?就好比它们发送两个音节可能需要花上我们的五十年时间。
我们的那只咴——波儿——咴儿鸟再次啼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我的脑海里,切斯特正无限地忍受着叶芝的折磨。
“这是个聪明的想法,罗比。”
也许有一个水世界,这些超级聪明、超级快的鸟鱼正在四处游荡,试图引起我们的注意。
“但它们发送的速度太快,我们无法理解。”
是的!我们应该尝试以不同的速度去聆听。
“你妈妈爱你,罗比。你知道吧?”这是我们的小密语,他也十分遵守。但这并不能平息他的兴奋。
至少告诉SETI[18]听众,好吗?
“我会的。”
他接下来的话再次唤醒我。一分钟,三秒,半小时后:谁知道多久?
记得她曾说过:“你多富有啊,小伙子!”
“我记得。”
他向月光下的大山举起双手。树木被风吹弯,附近的河流在咆哮。在这种奇异的大气层中,电子从它们的原子阶梯上滚落下来。在黑暗中,他的脸忽隐忽现。这么富有。他就是这么富有。
当他终于让我睡觉时,我却睡不着了。我们两个现在过得不错,在树林里露营,有煮熟的豆子和一个素描本。但是当我们回到文明社会的那一刻,我就得埋头干活,罗宾也要回到他讨厌的学校,周围都是他不得不害怕的孩子。回到麦迪逊,伊甸园将再次消失。
早在艾丽莎冲进我在斯德林大厅的办公室大喊“准备好了吗,教授——家里要来人了!”之前,关于做父母的一切都让我恐惧。我在被逗乐的同事们热烈的鼓掌中拥抱了她。那是我最后一次以毫无疑问的成功履行了父亲的职责。
我不会抚养孩子,就像我不会说斯瓦希里语一样。养育下一代这个前景也让艾丽莎恐惧,可她是以自己欣喜若狂的方式来表达的。不知怎么的,家人、朋友、医生、护士和互联网咨询网站的集体智慧足以让我们大胆地忽略其他人,并草草根据自己的最佳猜测来育儿。数以万计的无知人类设法解决了养育孩子的问题,并让这个游戏继续进行下去。我想,作为父母,我们不会是最糟糕的。事实证明,我和艾丽莎从来没有时间保持住我们的育儿分数。从罗宾离开新生儿保温箱的那一刻起,生活就变成了一场消防演习。
事实证明,孩子们对错误的容忍度是我从未估量到的。谁会相信一个四岁的孩子可以将一个装满热木炭的烤架拉倒在自己身上,下背部被烫得像闪亮的粉红色牡蛎,这样还未有持久的伤害?
另一方面,犯错的方式总是让我自己震惊。我曾经给六岁的儿子读《绒布兔子》,然后他在八岁的时候告诉我,这本书给他带来了好几个月的噩梦。他羞于告诉我这两年来他在夜里感到的惊恐:这就是罗宾。只有上帝才会知道这个孩子十一岁时会告诉我现在的我做错了什么。但他挺过了母亲的死亡,我想他也能挺过我出于好意而犯的错误。
那天晚上我躺在我们的帐篷里,想着罗比是如何花了两天时间为一个应该充满文明生物的星系的寂静而担忧。人要怎样保护这样的男孩免受自己想象的困扰,更不用说还有几个向他发出各种责难的嗜血凶残的三年级学生?艾丽莎会按照她无尽的宽恕和推土机般的意志推动我们三个人前进。没有了她,我不知所措。
我在睡袋里抽搐了一下,尽量小心地不要吵醒罗宾。无脊椎动物们的合唱声时大时小。两只被分隔的猫头鹰交换了它们的呼唤与回应:谁为你做饭?谁为你们所有人做饭?[19]除了我,谁会为这个男孩做饭?我无法想象罗宾会变得坚强到足以在这个骗局横生的行星中幸存下来。也许我不想让他这样做。我喜欢他的超凡脱俗。我喜欢这个天真无邪的儿子,能让他那些自鸣得意的同学们感到不安。连续三年,我儿子最喜欢的动物都是裸鳃类动物,我为有这样的儿子自豪。裸鳃类动物被严重低估了。
一位天体生物学家在深夜焦虑着。我闻到树木的呼吸,听到我和艾丽莎初次共游的河流之声,即使在黑暗中那河水也在打磨着水中的巨石。旁边的睡袋里传来声音。罗宾在睡梦中恳求。不要!求你了不要!求你了!
费米悖论有一个解决方案,实在太奇特,我没敢告诉罗宾。否则,他会连做几个月的噩梦。一千万亿条神经连接躺在我身旁的充气露营枕上:两千五百个银河系中的每颗恒星都代表一个突触。它很容易过热。
这就是我从未告诉过他的解决方案:比如说生命很容易便从无到有地开始;再比如说在地球出现之前的数十亿年里,生命已经在宇宙人行道的每个裂缝中涌现。毕竟,它是在这颗行星稳定下来的那一刻,从宇宙中无处不在的同一种物质中冒出来的。
还有,在漫长的岁月中,出现过无数的文明体,其中许多文明体的持续时间长到足以能尝试进入太空。太空生物发现彼此,联系并分享知识,它们的技术随着每次新的接触而加速。它们建造了巨大的能量收集球体来囊括整个太阳,并驱动着像整个太阳系一样大小的计算机。它们利用类星体和伽马射线爆发的能量。它们以我们曾经遍布各大洲的方式充满了星系。它们学会了编织现实本身的结构。
而当这个聚合体掌握了所有的时空法则,便陷入了完成后的悲哀之中。绝对智能陷入对野营和木工的怀旧情绪中,那是它们已消亡的源起。它们创造了聊以慰藉的玩具——无数封闭的行星,生命可以在那里以原始状态再次进化。
还有,假设其中一个玻璃容器中的生命进化为突触数量是星系中恒星数量的两千五百倍的生物。即使拥有这样的大脑,这些生物也需要数千年的时间才能发现它们永远被困在模拟的荒野中,望着虚拟的苍穹,被困在童年里,孤身一人。
在费米悖论的解决方案目录中,这被称为“动物园假说”。动物园让罗宾感到难受。他无法忍受看到有感觉的生命被禁锢。
我的父母将我抚养成一个路德会教徒,可我在十六岁时就失去了全部的宗教信仰。我终此一生都相信,当一个人死去时,所有的美丽、洞察力和希望——还有所有的痛苦和恐惧——储存在她一千万亿个突触中的一切都会消散成噪声。但那天晚上在大雾山,在我们两人的帐篷里,我忍不住向全世界最了解罗宾的人请求,“艾丽莎,”我向曾与我共度十一年半光阴的妻子请求,“艾丽,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们一起在树林里时,万事大吉,可要带他回家,我觉得害怕。”
凌晨三点,大雨倾盆。我爬到雨中给帐篷拉好外帐。这场混乱起初吓坏了罗宾,但是,在倾盆大雨中跑来跑去,他开始像乌鸦一样咯咯笑起来。当我们因为之前愚蠢的乐观而浑身湿透地回到帐篷里时,他仍在开心地笑着。
“我想我先前应该坚持装好外帐。”
挺好玩的,爸爸。下次也别装吧!
“你想这样吗?其实你的内心是一只两栖动物吧。”
那天早上,我们在便携式炉子上煮了些燕麦粥,很晚才离开露营地。从不同的方向看,这条小径迥然不同。我们往回走,越过山脊。令罗宾惊讶的是,尽管已经快到季末,还有如此多的植物仍在生长。我向他展示了将要在一月开花的金缕梅。我给他介绍雪蝎蛉,它整个冬天都会在冰上滑行并以苔藓为食。
很快,我们又回到了小径的起点。穿过树林的道路让我心碎。汽车、柏油路、列出所有规定的标识:在树林里过夜后,小径起点处的停车场一片死寂。我尽量不让罗宾看出我的感受。他可能也在对我隐藏他的感受。
在返回租住的小木屋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交通堵塞。我停在一辆载有高性能山地自行车的斯巴鲁傲虎后面。向前面的长队望去,一眼望不到头:半英里长的越野车,都是来享用东部最后的几片原野的。
我看着我车上的乘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熊而发生的堵塞!”我告诉他我们可能会看到一头熊,因为这里是这块大陆上黑熊分布最密集的地方。“下车。自己走走、找找,但要沿着公路。”
他看着我。你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