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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卫疆的降生之路相当漫长。
妻子刚刚听到盖房子的消息,同时也接到了让他们搬迁的通知。从乌尔禾小镇向西,每两三年搬迁一次。搬了三次,基本上到了乌尔禾绿洲的尽头,跟戈壁滩接在一起了。第二次接到搬迁通知,妻子到连部大闹一次,出出气罢了,到时候还得搬。差不多十年间,他们两口子一直住在地窝子。变化还是有的,地窝子宽敞了,顶上压的木头多了,纸箱变成木箱子了,有了桌子板凳。妻子二十六七岁了,丝毫没有放松对房子的渴望,她要是稍微松动一点,就能养一大堆娃娃。
丈夫不抱怨妻子,丈夫最大的气话就是“他娘的运气太差”,其中不排除人家对他们俩的挤兑。他从乌鲁木齐大十字商店购买上海产的小圆镜时就酿下了这壶苦酒。他压根就不知道他买回来了乌尔禾地区第一面上海产的精美的小圆镜。镜子大家都有,有女人的地方就有镜子。人家的镜子都是从沙湾、奎屯、乌苏、阿尔泰、克拉玛依买的,也不知怎么搞的,大多都是本地产品,最远也就是西安了。镜子又不是高科技,又不是金银首饰,商店里各地出产的镜子都有,可外出的都是男人,也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能去。男人们总喜买便宜货,给人捎也是拣便宜的。说到天,还不是一面镜子嘛,王卫疆的父亲并没有处心积虑去买上海小圆镜。妻子问好几遍,他懵懵懂懂,妻子看重的就是这种缘分,跟这个男人一生一世的缘分,在偶然的机会里让小圆镜照进去了。
在丈夫的叙述中,他甚至没有打算买镜子,他连买东西的想法都没有,办完公事,在街上闲逛,逛到大十字,商店里的镜子一闪一闪,他就想起指导员刚刚给他说过的话,这批女同志中有一个做他老婆,离开乌尔禾前指导员讲的,女人们正往新疆赶,说不定已经到乌鲁木齐了。就在他看见镜子的一瞬间,那个陌生女人大概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女人从来没有讲过,女人总有一些不愿意说的秘密。女人过乌鲁木齐的时候就意识到让她们到新疆来不仅仅是让她们“开拖拉机”,当“工人”,还有另一种巨大的使命。女人,严格地讲还是个姑娘,十七岁的大姑娘,从男同志的目光中一下子就意识到什么。应该说她是这群傻丫头中第一个惊觉起来的。表面上的喜庆、轻松只持续了一个月,就开始个别谈话,哭闹,丫头们都懵了,目瞪口呆,稀里糊涂进了新房,也就是新挖的地窝子,从大地窝子一个一个把男人们分出来,有了单个的家。这个表面不动声色的小丫头从乌鲁木齐就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踏上乌尔禾的土地,她的目光就落到属于她的这个男人身上。从嘉峪关开始,大漠风就猛烈地吹过来了,一直吹到准噶尔盆地深处,应该说她是第一个适应大漠的姑娘,她简直像个豪爽的蒙古姑娘或哈萨克姑娘。第一天上工,她就把坎土曼弄坏了,是不是故意的就不知道了,反正女人有的是办法。大家看到的仅仅是这对男女在路边不到一分钟的交谈。男人比女人想象的还要干脆,女人原以为男人会帮她修理坎土曼,而男人把自己的坎土曼往她手里一塞,好家伙,木把光溜溜的,坎土曼银光闪闪,女人显然受到了鼓励,女人说:“你找指导员了吗?”
“指导员找的我。”
“给你说了?”
“说了。”
“给我也说了。”
女人的冒险成功了,女人离开时说:“我叫张惠琴。”
男人立马去找指导员,指导员答应有他的老婆,具体是谁并没有确定,指导员还在做准备工作呢,也就是说指导员连这些女同志认都没认下。男人就说出了张惠琴,一口咬定指导员答应下的,他的老婆就是张惠琴。女同志从西安出发的时候,名单就从兵团全部分到各师团,直到连队领导手里。指导员直瞪眼睛。这个大头兵步步相逼:“我又不认识张惠琴,我又没看名单,我去乌鲁木齐出差的时候你亲口告诉我的,连长排长都在场呢。”指导员承认有他的份,是不是张惠琴,指导员还在犹豫,他的嗓门就大起来了:“你查么,你查一下,看有没有张惠琴这个人,没有就算了,我不要了,我打光棍呀,我学刘大壮呀。”刘大壮就是海力布叔叔,指导员在海力布叔叔的婚事上费尽了脑筋。指导员打开工作笔记本,果然有张惠琴,指导员就在张惠琴的名字旁边打个钩。指导员抓起帽子往头上一扣,得给人家做工作,时间紧任务重。那个年代,干工作都是乘胜追击,连续打歼灭仗,指导员直奔张惠琴。
张惠琴不说话,基本上是指导员在讲。指导员问她,她也要把话头引向指导员,指导员的话就显得有点多。指导员自己都觉察到了,就自觉地把话刹住,问张惠琴的态度,张惠琴说,让我考虑一下。这一下就是两天。第三天,张惠琴考虑好了,提出先见一下未来的丈夫。指导员就让他们在连部见了一面,都满意。指导员就放心了。
接着就是简单的婚礼,领导讲话,同志们吃瓜子吃糖。在这之前,已经挖好了地窝子,两人把铺盖往里一搬就算夫妻了。这个时候,有人发现了张惠琴的坎土曼是王拴堂的,王拴堂就是王卫疆的父亲。王拴堂的坎土曼已经用了好几年了,乌尔禾的泥土和沙子已经把坎土曼打磨得银光锃亮,轻巧无比,用起来很顺手。大家才想起那天早晨,女同志第一天下地的时候,这对狗男女在地头有过短暂的接触。另一个重大发现就是小圆镜子,大概是新房中最有现代化气息的物件,女人们都要往窗台上瞟一眼,小圆镜子里盛着亮晶晶的太阳,她们一下子感觉到这面镜子与她们的不同。女人都有镜子,在此之前,大家都彼此彼此,从现在开始,从这个小小的地窝子开始,差别出现了,只有女人们知道,新娘张惠琴除外。新娘太幸福了,新娘就容易失之大意,丝毫没有觉察到全连女同志内心的波澜。
男同志对镜子不感兴趣,但他们还是吃惊不小,王拴堂跟张惠琴太般配了,这个碎女子远奔新疆就是来投王拴堂的,让王拴堂这个狗识的给拴住了,拴在乌尔禾了。指导员有点恍然大悟的样子,离开新房时指导员对连长说:“这个张惠琴呀是个有主意的人。”连长不知底细,高声赞扬指导员:“这是你的功劳,全连的婚姻大事,就这桩最好,他奶奶的,太绝了,太妙了,我都羡慕死王拴堂了,我日他娘不当连长了,也想当一回王拴堂。”指导员不吭声,连长就不大声嚷嚷,连长以为指导员谦虚,连长乐呵呵的,好姻缘谁都高兴嘛。
平心而论,张惠琴的长相并不出众,太普通了,无论在老家山东,还是到西安转车,到乌鲁木齐听兵团领导讲话,到奎屯农七师师部等待分配,在女人堆里认出她是比较困难的,在大街上就更困难了。当然了,女同志嘛,健康开朗,有力气,勤快,这都是开荒种地的首要条件,也是张惠琴同志的强项。如果不是她跟王拴堂的婚姻,连队领导也很难记住她,广大人民群众也不会过分地注意她。
指导员总觉得张惠琴太有主意了,谈不上该生气还是不该生气,也不是不舒服,是一种怪怪的感觉,有点噎,有点堵,有点硬。遇上张惠琴的时候,张惠琴是很客气很礼貌的,指导员的心情就会复杂起来。
大家,尤其是女人们,耿耿于怀的是那面小镜子,她们看到的张惠琴总是那么精神,都是房子里放着宝贝镜子的缘故。这几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很默契地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其结果就是王拴堂跟张惠琴老住不上房子,土坯房都住不上,他们两口子大概是乌尔禾地区在地窝子里住得最久的人。
王卫疆从懂事那天起就听母亲张惠琴讲地窝子,还有那面小圆镜,王卫疆实在看不出这面镜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就是个镜子嘛,攥在王卫疆手里也就是一块玻璃片,可以把阳光打到树阴里去,打到牛眼睛上。正在吃草的牛没法吃草了,牛感到太恐怖了。牛是认识太阳的,牛跟大地所有的动物一样崇敬天上的太阳,牛在太阳底下总是那么温顺,在树阴里牛可以稍微傲慢一下,头稍微扬起一点,可以平视世界了,王卫疆就用小镜子把太阳打过来。牛以为太阳掉下来了,眼睛都花了,看不见筐里的青草,牛就哞一声叫起来。张惠琴一把夺过小镜子。
“早知道这样子,就该把你养在地窝子里,跟耗子待在一起。”
王卫疆早就听人家说过了,他出生在地窝子里,跟他同龄的孩子都是房子里出生的。地窝子里出生的大都是五六十年代,都是他们的哥哥姐姐。王卫疆就在同龄人中矮了一大截,也是母亲张惠琴最伤心的地方。王卫疆一点也不伤心,王卫疆上中学了,王卫疆用物理课本上的光学知识开导母亲张惠琴:镜子能把阳光折射到地窝子里。张惠琴不懂什么叫折射,王卫疆就跑到地窝子里作示范。他们已经住上土坯房子好多年了,地窝子当菜窖用,地窝子里有一股土腥味,黑乎乎的,小窗口投进一束阳光,跟扎了一束金灿灿的谷穗一样。王卫疆把小镜子放在金光闪闪的谷穗中,慢慢旋转,地窝子里豁然一亮,谷穗长满了一地,张惠琴身上都是亮堂堂的。
张惠琴在地窝子里住过那么多年,从来都是对着窗台的小镜子梳妆打扮,从来不挪动镜子,每天都要擦一下镜子上的灰尘,也是一手摁住,一手擦,不挪镜子的位置。她简直把它当神像了,她在膜拜,在进行一种庄严的仪式,一点点亮光就够了,她很满足了。有一次她正在擦镜面上的灰尘,其实没有多少灰尘,一种习惯罢了,手摁上去的时候,镜子上的亮光就从手指缝里渗出来,手指的皮肉马上显出红润的颜色,手指都亮了。她当时就想,要是没有镜子,生活可太灰暗了,地窝子就成老鼠洞了。这个发现太重要了,她越发敬畏这个小镜子。当晚她就问丈夫怎么买的镜子?她已经问过好几遍了,她还想问。王拴堂尽量满足妻子的需要,王拴堂把乌鲁木齐描述得跟北京一样,把大十字描述得跟天安门一样,那个卖镜子的商店就是王府井大街了。女人还要问顶要命的一句话,你为啥要买这个?王拴堂已经是个婚龄快十年的大丈夫了,王拴堂不会实话实说,实际情况是他很偶然上了一趟商店,但他不能这么说呀,他告诉妻子:“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我够条件嘛,领导说了嘛,我就跑乌鲁木齐一趟。上海货最好嘛,啥好咱就买啥嘛,咱不能叫咱的女人吃亏嘛。”张惠琴最想听的就是这个。镜子在她心里的位置太重要了。
让她想不到的是儿子王卫疆能让镜子变出这么多花样,把太阳全搬进了地窝子,儿子一边转动镜子一边说:“老鼠洞里要是有这么一面镜子,老鼠也能把太阳搬进去,老鼠就不成老鼠了,就成老鼠精啦!”儿子王卫疆说话的语气神态动作跟父亲王拴堂一模一样,椽跟瓴,人跟种,谁的种像谁,到底是王拴堂的种。
张惠琴住不上房子,就气得大哭。张惠琴不会在外边哭的,张惠琴在人面前总是昂着头,越是艰难张惠琴越精神。回到家里就不行了,在丈夫跟前就忍不住了,就呜呜把嘴哭歪了。王拴堂就拿镜子说事儿,一提镜子,张惠琴的哭声就止住了。王拴堂告诉妻子:“你天天照镜子哩,你就没发现镜子的好处么?”妻子跟兔子一样耳朵竖得高高的,倾尽心力听丈夫给她灌洋米汤。丈夫王拴堂万分真诚地告诉妻子:“这狗日的上海镜子,把人照得人越活越年轻,人越活越精神,人越活越爱活。上个礼拜我去乌鲁木齐,顺路去了一趟大十字商店,服务员还是当年那个服务员,五十多岁了,跟个小伙子一样。我说同志呀,你顿顿吃人参得是?人家服务员就笑我没见识,人家就指着货架上的镜子,这么多宝贝围着我,我能老吗,我想老都老不成。人家告诉我,全世界最好的镜子在巴黎,巴黎女人最漂亮,美国苏联都比不上;巴黎下来就数上海了,你看咱乌尔禾的上海知青,跟画儿上下来的人一样。”一个月前来了一批上海知青,张惠琴是见过的。那时候张惠琴的耳朵已经远远不是兔子耳朵了,张惠琴的耳朵成了雷达,丈夫的一言一语一下子重要起来,丈夫声音小小的,跟说悄悄话一样,贴着张惠琴的耳朵根,告诉张惠琴:“跟你一搭来的女同志都变成碌碡了,变成麻袋了,变成水缸了,变成油老瓮了,你没变么。”丈夫的声音慢慢大起来,高声大气地告诉妻子:“你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漂亮,你再住上一栋好房子,你还叫别人活不活!”丈夫说这话的时候,一字一顿,咬紧牙关,跟子弹一样一颗一颗射出来,击中了妻子的心窝窝。妻子再也不闹了,妻子彻底想通了。
想通了就好,咱就生娃娃。王卫疆就生在地窝子里。
妻子怀孕不久,边疆吃紧,各团场抽调人马到边境组建新团场,一字摆开。乌尔禾已经很偏远了,乌尔禾抽不出多少人马,顶多一个连队。也就是一个连吧,也不往边境线上开,往边境那边靠一点,不至于出现空白地带。乌尔禾到托里到和布科赛尔大草原之间有一片大荒漠,稀稀拉拉长些杂草,哈萨克人蒙古人转场的时候,在这里打个尖就匆匆离开了。那地方可以算是乌尔禾绿洲静静的后院,白杨河上源星星点点的泉水就是从那里渗出来的,在那里种庄稼是不可能的。动员大会开了好几次,自愿报名的人很少,赵排长和张老师不用动员,他们两口子总是冲到第一线。也不是赵排长有多么积极,是他老婆张老师总跟他拧着,他这辈子就别想安生。他们一家一直跟王拴堂张惠琴做邻居。组织上就把赵排长官升一级,到新组建的牧业连去当连长,牧业连几乎全是单身汉,有家室的就赵连长一个。张老师当不成老师了,牧业连没孩子,办不起学校,老师宁愿去当牧工。不可能让她当牧工嘛,就当她说气话,据说那里有牧区的马背小学,以张老师的教学水平当校长没有问题,张老师真的当了副校长。
王拴堂张惠琴也在牧业连的名单上,听到消息,张惠琴都晕了。她原以为把孩子生在地窝子里就已经很伤心了,现在要让她到荒漠上去住帐篷。也不是帐篷。团里派人专门盖了房子,石头砌的墙。那地方都是沙土和石头,起伏不定的小石冈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地取材,打下石料,压上红柳筢子芨芨草筢子。据回来的人讲,那房子跟碉堡一样,炸弹都炸不塌。
奇怪的是名单里边没有海力布叔叔。大概是一种失忽,老光棍海力布不吭不哈,太容易让人遗忘了。另一种解释,海力布没有家室无牵无挂,力气大得顶一头牛,是少有的壮劳力,连里不想放海力布。海力布就这么给漏下了。海力布是自己报名去的,海力布的地窝子跟王拴堂家连在一起。王拴堂家有什么动静,会传到海力布的耳朵里。海力布听到女人的哭声,海力布就到连部去问连长去牧业连的人够不够。连长说人早都够了,没你的份儿。
“我要看名单。”
连长跳起来:“你以为你是团长,你是师长,你来指挥我,日他奶奶的。”
“你给不给?你不给我就走人。”
“你走吧,走远远的。”
海力布走到门口,撂下一句叫连长心惊肉跳的话:“我不在团场干了,我当盲流去呀,新疆地方这么大,老子随便往哪个日狗湾里一躲就能养活自己。”
“你站住、站住、站住。”连长急了,赶紧从抽屉里取出本本子,摇得哗哗响,连长舍不得这个壮劳力。海力布大模大样翻开本本子,找到牧业连的名单。团部从各连抽调,别的连去的都是小伙子,他们连已经抽了赵排长张老师一家,加上王拴堂一家,都是拖家带口的。海力布跟个大首长一样,“你这连长当的,别的连队去单身汉,咱们连一去就是一家人。”海力布抓起一支笔,“老赵去升官呢,张老师拧麻花呢,王拴堂是我邻居,你们欺负到我邻居头上了,下一个就是我了。”海力布叔叔划掉王拴堂张惠琴,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我一个顶俩,就这么定了,往上报,有问题我负责。”
“你负责,你个大头兵你指挥我来。”
“我指挥不成?”
“嗐——”连长把帽子一甩。
海力布把袖子一捋,“嗐(鞋)——嗐(鞋)在你脚上穿着呢,你嗐(鞋)啥哩?老子四八年的兵,打过胡宗南、打过美国佬,你鸡巴五三年的兵,你会拉枪栓吗?啊?你会吗?你也不数一数你长了几根毛!”
连长当下就蔫了,摆老资格的兵越来越少,也惹不起。“日他妈,就让你指挥上一次,过过瘾。”连长给自己点一根烟,给海力布嘴里塞上一根烟点上。
“去受罪哩,你以为去享福哩。”
“我愿意。”
海力布叔叔的地窝子成了连队的菜窖。
张惠琴的肚子大起来,整个人大了一圈,从地窝子里出来时小心翼翼。地窝子的出口很小,孕妇跟塞子一样挤出来,外边阳光充足,坐在阳光地里,张惠琴就显得格外醒目。地窝子的生育高峰期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地窝子里出生的孩子都上学了,在那种气氛里,任何一个从地窝子里钻出地面的孕妇就显得很不正常,就很引人注目。不要说人,连鸟儿都飞过来了。一只鹰盘来盘去,停在半空,鹰长长地呼啸了一声,张惠琴肚子里的小家伙就动了一下,热乎乎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要知道这样,还不如早早把孩子生了。地窝子也是人住的地方啊,也是生养孩子的地方啊。也就是在那一天,阳光非常充足张惠琴特别伤感的那一刻,一只灰蓝色野兔从干草丛里跳出来。已经是秋天最后的日子了,草丛稀稀拉拉,兔子窝就在草根底下,很好看的一个鸭蛋形洞口。灰蓝色的兔子刚生了孩子,张惠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只兔妈妈,空气中有一股甜丝丝的奶香。怀孕的女人笨手笨脚,可鼻子耳朵不笨,对任何有关孩子的气味和声音特别敏感。
兔子也一样,兔子也认出来它前边的大腹便便的女人是怀了孩子的,兔子就放松了。她们属于同类,都需要阳光,兔子还有一点骄傲,兔子已经生在前边了,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妈妈了。据说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兔子生孩子肯定要容易一些,从兔妈妈洋洋自得的神态来看,生孩子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可怕。兔妈妈立起来,摇摇摆摆走了七八米,动物们高兴的时候就会立起来,牛马羊都直立疾走,张惠琴见过那兴奋的场面。兔子妈妈像个贵妇,摆完阔气后,很骄傲地躺在洞口边上,摊开身体,阳光跟一束绸缎一样拥在兔妈妈的肚子上。兔妈妈舒服了,肚子圆浑浑的,肚皮上的毛是白的,微风吹开柔软的细毛,露出粉嫩的乳头。
张惠琴直愣愣地看着兔妈妈,她那样子就像个大傻瓜,脖子伸那么长,那么贪婪,她的手不知不觉中抓住自己的胸口,她的嘴巴,她的眼睛充满强烈的向往和羡慕……
兔妈妈笑了,兔妈妈浑身打战。让人羡慕让人神往,让人全神贯注,比太阳还要受用,兔妈妈幸福得发抖,奶水足得不得了,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兔子回窝的时候,先跑了一圈,疾跑二十米,又回头看一下张惠琴,无比幸福地回到窝里喂自己的孩子去了。兔子窝很浅的,可张惠琴觉得兔妈妈一直钻到地心里去了,地皮胀鼓鼓软绵绵的,一起一伏,兔妈妈在往前蹿呢。
张惠琴每天都去看兔妈妈晒太阳。张惠琴把兔子的踪迹都找到了。细小的脚印和粪便,慢慢从大地显示出来,杂草、乱石、沙土、灌木都是障眼的迷雾,张惠琴一直跑到白杨河边的密林里,兔妈妈在那里有两个洞。兔妈妈把孩子生在离人类最近的地方,完全是为了躲开狼和狐狸,旷野里的大多数动物都能吃掉兔子,兔子只能吃植物。张惠琴把菜叶放在兔子出没的跑道上,离兔子窝有五六十米远,好像故意丢在那里的。兔妈妈还是认出来了,兔妈妈站起来,一对招风大耳前后耸动,那完全是骏马向骑手致意的动作,兔妈妈举起前爪,在鼻子下嗅一嗅,那意思是我闻到了你的气味。张惠琴身上的气味留在菜叶子上,兔妈妈闻到了。张惠琴嘴巴张得大大的,身上的毛孔都张得大大的,她的气味一浪连一浪散出去,兔妈妈怎么会闻不到呢?
晚上,张惠琴告诉丈夫王拴堂:兔妈妈生孩子了。
“你说啥,谁是兔妈妈?”
“养了孩子的兔就是兔妈妈。你说谁是兔妈妈?”
王拴堂听明白了:“我的老天爷,张惠琴怀了娃娃,兔娃都是妈妈,蚂蚁都是妈妈,长虫都是妈妈。我的老天爷,你有啥事你尽管说。”
“你不能光照顾我,兔你也要照顾哩。”
“兔又不是我老婆。”
“你说啥哩,你声音放大一点。”
“我没说啥,我啥也没说。”
王拴堂舍不得菜叶子,王拴堂就弄树叶子,杨树叶子、柳树叶子都是野兔爱吃的食物。王拴堂很快就喜欢上这个行当,野兔不怕他,野兔往他身上上哩,一直上到肩膀上,他跟一棵树一样,张开双臂让野兔满身跑,把张惠琴给怔住了。王拴堂说:“咋样?像不像我娃,我简直成了兔娃他爸。”王拴堂就练下了哄野兔上身的本领,张惠琴警告王拴堂:“你不许害兔。”“咱邻居我不害。”张惠琴认下的那窝兔一直与他们为邻,王拴堂不会害邻居的。王拴堂想解馋就到戈壁滩上,害那些杂毛兔,灰色的,褐色的,白色的,他都有法子捕捉到,他就是不抓灰蓝色的。他抓到兔不带回家,就地点火,烤熟,带回家。张惠琴吃得很香,专门吃后腿和脊背,很会吃,也很能吃。张惠琴大嚼大咽的时候,王拴堂在一边抽着烟,眯着眼心里说:“这就是女人,说她们复杂,比马蜂窝还复杂;说她们简单,简直就是长不大的娃娃。”
张惠琴肚子里的娃娃可是长大了。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张惠琴从女人的鬼门关闯过去了。张惠琴要给孩子起名兔娃,王拴堂不答应。
“叫个狼都行,叫个兔娃长大成啥了。还要上学,还要成家立业,你以为娃娃是个耍耍。”张惠琴嘴不硬了。王拴堂牛皮哄哄的,“老子是当兵的,屯垦戍边的,就叫王卫疆。”那个正吃奶的孩子竟然朝父亲笑了一下,“我娃认哩,这是个好名字。”
王卫疆与兔娃擦肩而过。兔子窝就在家门口。也说不上什么门口,红柳条子插个圈,架两根原木就算是围墙了,墙透着风,里边围着一个地窝子。王卫疆小小一点,从地窝子里摇摇晃晃走出来,野兔正好从草丛里跳出来。王卫疆长到七岁上学,就不跟野兔玩了。
赵连长和张老师又回来了。张老师成了王卫疆的老师。牧业连大多人回到原单位。牧场条件太艰苦。再艰苦,建起来的牧场不能撤。那儿还有几千只羊,还有马群。
海力布叔叔留在牧场。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叫刘大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