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医路50载(第一辑)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二节 卫生所的灯光

1970年2月5日,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沂蒙山区八岐山脚下,有一个缺医少药的小山村,就在这个村子里,有我家的三间茅草屋。油尽灯枯的暗淡光景里是我那患有肺心病和心衰父亲的垂死挣扎,他全身浮肿,口唇发绀,呼吸困难。此时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地奔波在冰天雪地中。为了给父亲求医,我踏着没过膝盖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卫生室的门前,苦求医生赶快救救我的父亲。我哭喊了好一阵子,才透过被冰雪遮盖的窗口,借着微弱的灯光,依稀地看着屋内的白色身影,当时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父亲有救了。我在雪地里不知站了多久,只觉得鞋和脚都与冰雪包裹在了一起。当卫生室的门打开时,我急忙上前挽住医生,怎想我的鞋底竟掉了,这双母亲一针一线做的布底鞋已经让六个兄长和姐姐穿过。我光着麻木的双脚在大雪中走了一公里的路才到家。透过灰暗的煤油灯光,我看到父亲面色紫灰,脸肿得眼都睁不开,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奄奄一息地张着嘴。母亲一边给父亲捶背,一边安慰他说医生来了。全家人的目光都盯着请来的救命大夫身上。谁想到那医生给父亲打了一支注射用水后,看到母亲从褥子底下只翻出五分钱,竟斜视母亲一眼后,扬长而去。我和母亲都咬住嘴唇,眼泪一直往下流。父亲摇摇头又摆摆手,随即抓住我的手,嘴唇微微颤动,我的耳朵紧贴在他的嘴边,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小闺女啊,你长大后要学医治病救人!”父亲的遗言是我一生的奋斗目标,就在那时父亲去了,我把这句话永远铭记在心!我从一个天真的孩童成长为一个明事理的大人,就在于深刻地体会到了没有能力救自己至亲所带来的悲哀。住在我们村尽头的魏书记前来探望我们,他给我擦干眼泪,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哭,眼泪救不了你家老人,我是站出来的革命干部,我要让你做个医生,救死扶伤,了却你父亲的遗憾。”家父去世后无钱埋葬,也买不起棺材,挖了个土坑就下葬了。

父亲一生研习道教,上懂天文,下知地理,熟悉八卦、祝由,琴棋书画可谓样样精通。为大伙治病分文不收,我从记事起就天天跪在矮凳上,趴在桌子上为父亲研墨。那些被蜈蚣咬伤、毒蝎子蜇伤的患者,父亲用祝由十三科给他们治病。左右邻村的人们婚、丧、嫁、娶等大型活动也都少不了父亲的笔墨。直到今天,老一辈的村民还时常回忆起父亲在世时的那些光景。

早年间,村里东小章和西小章兄弟俩为争地打官司,一打就是三年。长辈们反复讨论后推荐父亲写状文,父亲写道:“是地无地,以碑为界。”随后西小章赢了官司。县长太爷要把我父亲请来,长辈带着他来县长门前报到。而县太爷却坐在大堂上黑起脸来说:“为什么带个顽童小儿上堂?”家父答道:“大老爷,是你叫我来的。”县大老爷神情呆滞地回问:“状文是你写的?”父亲点点头。“你叫什么名?”“魏宗珍。”“今年多大?”父亲回答:“12岁。”大老爷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袖口上打着补丁的深蓝色布袍,又黑又瘦,个头矮小的毛头小子说道:“大胆小儿,要讲实话!说错半点,打你四十大板。”父亲说:“大老爷,地里有块大石碑,上面有一个鸟窝,我找了个梯子上去掏鸟蛋时,看到碑上刻着碑以东是大儿子东小章的地,碑以西是二儿子西小章的地,所以写‘是地无地,以碑为界’。您派人去看看就知道了。”大老爷走到父亲面前,揪着父亲的小辫子问:“你上的什么学?”父亲回答:“私塾三年级。”老爷自言自语道:“东小章出了个秀才魏云贵,西小章要出状元喽。”说罢便给了父亲二两银子,叫父亲回去好好上学。谁曾想到一个12岁的顽童只用八个字就打赢了几年都没打赢的官司。后来由于兵荒马乱,又加上爷爷英年早逝,与文化人的身份地位无缘。一个十里八乡人公认的土秀才,年仅55岁,就带着“牛鬼蛇神”的帽子含恨九泉。

我没有忘记,1966年的夏天,一群人在我们家敲锣打鼓,要父亲交出“毒书”,父亲拿着一部祝由科和一部骡马经的书,送给当时的团小组长,父亲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把‘毒书’全交出来了,二侄子,你小时候长疙瘩(腮腺炎),我就按这本书上的理论指导给你治好的。”父亲用发抖的双手将他读了几十年的书交给了那些人。后来,父亲整整几天没有吃饭,一直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好的书失传了。”

埋葬父亲后,我冻伤的脚肿得像面包一样,又流脓,又流水,又疼又痒,昼夜难眠。一个14岁的孩子拄上了拐杖,母亲找来的柿子皮也治不好,母亲四处奔波却借不到半毛钱。隔壁的三叔上山打了一只野兔,剪下兔毛烧成灰,二大娘送来香油将灰调成糊状,涂在冻疮处,母亲又找来艾叶给我施灸。用这个土单验方治疗7天后,冻疮痊愈了,我也因此与艾叶结下了50年的不解之缘。然而祸不单行,父亲去世后不久,因历史原因失去了学习的机会。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当背着书包离开学校的时候,我感到天昏地暗,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山坡上的几间土坯屋,眼泪不住地流。那时还下起了大雨,狂风把一片片长得一米多高的玉米吹得左摇右摆,我就读了7年的学堂在这片玉米地中时隐时现,好似在与我告别。雨水会冲走那最后一抹忧伤,我就这么思量着躲在了一棵大树下避雨。年少的我用几句顺口溜诉说着当时难过的心情:

狂风拨开路边竹,

山雨压倒茅草屋。

有的坏人不讲理,

满腔悲愤向谁诉!向谁诉!

从此,我成了人民公社的小社员,起早贪黑跟着社员下地干活。一天生产队插地瓜秧,我挑着两半桶水,忽然听到郎朗的读书声,两条腿不由自主地走到教室窗下,听老师讲课,把干活的事都忘了。突然生产队长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打得我两眼直冒金花,鼻子流血,巴掌在我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红印,他凶狠地说:“牛鬼蛇神的狗崽子,跑到这里偷懒。”回到家,我一头扑到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说:“这狼爪子太狠,这样打一个小孩子!”下午我坐在泥河边,望着波浪滔滔的泥河水,带着悲观的心情,写下这样的诗句:

泥河水滚滚流,

记下少女辍学仇。

乌云压顶,

天地暗。

满腔怒火,

冲霄汉!

梦中在教室听老师讲课,自己的笑声把我叫醒。东方欲晓,上工的号子响了,我哭个不停,眼睛肿得像杏子一样,拿起䦆头、铁锹挖土方,破石块,整修梯田。休息时我从书包里拿出父亲留下的《新华字典》阅读,表嫂把她父亲(山东中医学院李守恒教授)送她的一本《中医学概论》给我看,此后这两本书成了我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