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伊尹汤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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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胡希恕论《伤寒论》的独特理论体系

中医治病,之所以辨证而不辨病,是与它的发展历史分不开的,因为中医发展远在数千年前的古代,当时既没有进步科学的依据,又没有精良器械的利用,故不可能有如近代西医面向病变的实质和致病的因素,以求疾病的诊断和治疗,而只有凭借人们的自然官能,于患病人体的症状反应,去探索治病的方法经验,经实践复实践,不但促进了四诊的进步、药性的理解和方剂配制的发达,而且对于万变的疾病,亦终于发现了一般的规律反应,并于此一般规律反应的基础上,试验成功了通治一般疾病的种种验方。所谓《伊尹汤液经》即集验方的最早典籍,不过这亦和《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一样,本是难以数计的民众于长期不断的疾病斗争中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却记在帝王宰相们的功德薄上。《汤液经》见于《汉书·艺文志》,晋皇甫谧于《甲乙经·序》中谓“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十数卷,用之多验”。可见仲景著作大都取材于《汤液经》,谓为论广者,当不外以其个人的学识经验,或间有博采增益之处,后人以用之多验。《汤液经》又已失传,遂多误为张氏独出心裁的创作,因有“方剂之祖”“医中之圣”等无稽过誉的推崇。试问:在科学还不发达的古代,只是于变化莫测的疾病证候反应上,探求疾病一般的发展规律和治疗准则,并制定出种种必验的治方,若不是在长久的年代里和众多的人体上,历经千百万次的反复试验、观察,反复实践,又如何可能完成这样百试百验的精确结论?故无论伊尹或张仲景都不会有这样奇迹的发明,而只能是广大劳动群众,在不断的疾病斗争实践中,逐渐积累起来的伟大成果。它有很长的历史发展过程,而绝不是,亦不可能是某一个时代,更不要说是某一个人便能把它创造出来。《汤液经》的问世即标志了辨证施治的方法长成,但《汤液经》亦不会出于遥远的商代,更与伊尹拉不上关系。至于张仲景,要不外是《汤液经》的杰出传人,《汤液经》已不可得,赖有仲景书,则辨证施治的规律法则和多种多样的证治验方,幸得流传下来,此又不能不说是仲景之功也。

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只以仲景序言中有“撰用《素问九卷》……”,遂使注家大多走向附会《内经》的迷途,影响后来甚大。其实细按其序文,绝非出自一人手笔,历来识者亦多疑是晋人作伪,近世杨绍伊辨之尤精,今择要介绍于下,以代说明。

杨绍伊在其所著《伊尹汤液经》中写道:

知者以此篇序文,读其前半,韵虽不高而清,调虽不古而雅,非骈非散,的是建安。“天布五行”与“省疾问病”二段,则笔调句律,节款声响,均属晋音。试以《伤寒例》中词句,滴血验之,即知其是一家骨肉……再以文律格之,“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在文法中为浑说;“撰用《素问九卷》”等五句,在文法中为详举。凡浑说者不详举,详举者不浑说,原文当是:“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此本辞自足,而体且简,若欲详举,则当云“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不当浑说又后详举也……且《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三书,三阳三阴篇中无一语道及,辨脉、平脉之答曰师曰类,又非仲景自作,其《伤寒例》一篇,为叔和之作,篇中已有明文。而《伤寒例》,即首引《阴阳大论》,篇中之语,亦悉出此三书,是三书乃叔和撰用之书,非仲景博采之书也。再以叔和撰次者证之,叔和撰次之篇有《平脉法》一篇,此撰用之书,有《平脉辨证》一种,此撰用之《平脉辨证》,即《平脉法》出处之注脚,《平脉法》即为出于《平脉辨证》,则《平脉辨证》必非仲景所博采。又三阳三阴篇中,叔和撰次之可考见者,除问曰答曰之《辨脉法》类,与问曰师曰之《平脉法》类外,无第三类,此撰用之书,除《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三书,为撰《伤寒例》之书外,亦唯《胎胪药录》《平脉辨证》二种。《平脉法》之问曰师曰类,既为出于《平脉辨证》,则《辨脉法》之问曰答曰类,必为出于《胎胪药录》无疑。由是言之,叔和之作伪,实欲自见其所撰用之书,下之二段为自述其渊源所自而已。

仲景书古文古奥,本来难读,向来读者又惑于叔和的伪序,大都戴上了《内经》的带色眼镜,因而不可能更客观地看待仲景书,唯其如此,也就不可能通过仲景书以阐明辨证施治的方法体系和其精神实质了。中医的辨证施治,是广大劳动群众在与疾病斗争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而不是什么生而知之的圣人创造出来的,关于这一点,是无人加以否认的吧?唯其是来自于实践,当然必有其客观的形式和真理,形式即以上所说的辨证施治的方法体系,真理即以上所说的辨证施治的精神实质。但此实践的总结,今只有见之于仲景书,则于辨证施治的研究,若舍仲景书,又于何处求之呢?本著即透视仲景书的证治精神,和结合临证的实践而进行深入探讨。

中医的发展原是先针灸而后汤液,以经络名病习惯已久,《伤寒论》沿用以分篇,本不足怪,全书始终贯穿着八纲辨证精神,大旨可见。惜大多注家执定经络名称不放,附会《内经》诸说,故终弄不清辨证施治的规律体系,更谈不到透视其精神实质了。其实六经即是八纲,经络名称本来可废,不过本著是通过仲景书的阐明,为便于读者对照研究,因并存之,《伤寒论》对于六经各有概括的提纲,今照录原文,并略加注语如下:

“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

注解:太阳病,即表阳证,意是说,太阳病是以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等一系列证候为特征的,即是说,无论什么病,若见有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者,即可确断为太阳病证,便不会错误的。

“阳明之为病,胃家实是也。”

注解:阳明病,即里阳证。胃家实,谓病邪充实于胃肠的里面,按之硬满而有抵抗或压痛的意思。大意是说,凡病胃家实者,即可确断为阳明病。

“阳明外证云何?答曰: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也。”

注解:胃家实,为阳明病的腹证,此外还有阳明病的外证,可供我们诊断。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这一系列证候,即其外证,凡病见此外证者,亦可确断为阳明病。

“少阳之为病,口苦,咽干,目眩也。”

注解:少阳病,即半表半里阳证,意是说,少阳病是以口苦、咽干、目眩等一系列证候为特征的,凡病见此特征者,即可确断为少阳病。

“太阴之为病,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时腹自痛,若下之,必胸下结硬。”

注解:太阴病,即里阴证,意是说,太阴病是以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时腹自痛等一系列证候为特征的,凡病见此一系列证候者,即可确断为太阴病。太阴病的腹满为虚满,与阳明病胃家实的实满大异,若误以实满而下之,则必益其虚,将致胸下结硬之变。

“少阴之为病,脉微细,但欲寐也。”

注解:少阴病,即表阴证,这是对照太阳病说的,意即是说,若前之太阳病,脉见微细,并其人但欲寐者,即可确断为少阴病。

“厥阴之为病,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食则吐蛔,下之利不止。”

注解:厥阴病,即半表半里阴证。大意是说,厥阴病常以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食则吐蛔等一系列证候反映出来,凡病见此一系列证候者,即可确断为厥阴病。半表半里证不可下,尤其阴证更当严禁,若不慎而误下之,则必致下利不止之祸。

基于前之六经八纲的说明,可得这样的结论,即不论什么病,而患病机体的反应,在病位则不出于表、里、半表半里,在病情则不出于阴、阳、寒、热、虚、实,在病型亦只有三阳三阴的六类,通过临床实践的证明,这亦确属屡经屡见的事实,以是可知,则六经八纲者,实不外是患病机体一般的规律反应,中医辨证,首先即辨的是它们;中医施治,亦主要是通过它们以定施治准则。故可肯定地说,中医辨证施治的首要精神,即是在患病机体一般的规律反应的基础上,讲求一般疾病的通治方法。

节选自《胡希恕讲伤寒杂病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