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序

李玉贤学兄，仆至交也。恒有往还，无计岁月；今偶回望，竟四十年矣。而初识情景，犹在目前。七十年代末，仆读研中国中医研究院，其时李兄于北京中医学院研修，与仆同学陈宝明兄共住一室。仆适过陈，与李兄相值，闻自新疆来，已觉亲切；既作叙谈，情志尤合，则相见恨晚欤。李兄秉性蕴藉，内钟灵秀；言谈质朴，举止谦和；待人诚挚宽厚，无亢卑之势，持中道之真。既业岐黄，笃学好问，力行不辍。数十年间，日临诊务以解病家疾苦，夜对黄灯而读内难伤寒，孜孜矻矻，迄无倦怠。是以学业猛进，治验丰饶；医名远播，获誉多多。数年前荐拔为全国第五批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导师，顷又得建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名老中医药专家李玉贤工作室，然则李兄之学识经验，传扬有径而承继有人矣。

窃谓中医之学，异于西医处固多，而其尤者，莫过于治学及传承方式之殊也。何者？盖西医善解剖以显内景，借仪器而入微观，取动物以比人体，信实验而忽经验，故其学易于重复，方便推广，而学术传承适宜于目前学历教育。中医则不然，“解剖之学久废，理化之学不昌”（《中国医学大词典》作者谢观语），无以详内景而探微观，斯固其短也；然另有所长，足抵其短。夫比类物而取天象，由外证以揣病机，联整体而立系统，积经验以成学理，诸如此类，无非其长也。亦因如此，其学难于重复，不宜推广；却可面授指教，心悟神识。故学历教育不宜于中医学术传承，仅可作初学门径之一；果欲深造，必由师徒授受方得，惟读经、临证、从师相合，乃能成就中医，缺一不可也。若李兄业医，少时受严慈熏陶，得家传医典诵读，悬壶乡梓，其名已响；复于卫校学习西医，后则躬亲师事乐德行、张绚邦等名家：是则幼始读经、少即临证、从师多家，集三事于一身，恰合中医传承之路，故其学有根基，医乃大成欤。

仆为李兄欣慰，犹觉其学术传承得人也。李兄之徒生尚多，有拜收门下者，有侍诊身侧者，有信函受教者，有私淑仿学者，俱能各得所获，輒见进步。内中李龑、杨舒淳两生，则其佼佼者也。李龑，李兄哲嗣。仆谓其学医从师，堪称中西兼通、公私两许。盖其启蒙求学，先后于石河子大学医学院、新疆医科大学中医学院及第一临床医学院修学毕业，取得西医、中医之学士、硕士学位，又复考取全国名中医杜健教授中西医结合博士研究生，则其为医也，既通西而中复通焉！而其师承受教，得李兄嫡传，本父而师者也，后又为全国第五批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所法定，则其从师也，先私许而公亦许矣！故而龑生之为徒，情亲传真、意笃任重。从师多年，不惟勤学刻苦，取法乃师；并能兼学众家，受若持虚；且又从事科研，裨补临床。是以学识日进，闻见益广，临证渐熟，治验屡增，确乎不辱使命也。杨舒淳，李兄女弟子，聪慧贤淑，勤奋上进，先学西医，后转中医，学力颇强，医技殊工。虽已担当门诊部主任，事务繁忙，却以业余自学而通过英语、中医两专业专科毕业，旋又考取中医方剂专业研究生而获硕士学位。既以择优选拔为全国第五批老中医药专家李玉贤学术经验继承人而兼攻博士学位，求知之情尤切，如饥似渴，潜心探索，术业更得陡进，临证疗效愈显，常获病人好评。有此两生克绍薪传，李兄幸矣！

近日李龑、舒淳等主编《李玉贤临证医案选萃》告竣，持稿索序，仆正欲取经于李兄，焉有所辞！欣然允之。早在1999年，李兄与夫人金明月女史著《草山堂医验录》付梓，仆曾有幸为序。是书以临证心法、治验辑要、方药应用、论治体会为纲，举述研习心得、临证经验，真实切用；而其叙理有据，上遵古制，下合今时，旁及各家，由经验入，创出新法，不惟继承，犹能弘扬，难能可嘉。仆于览阅中多有获益。迄又十年矣，今编《李玉贤临证医案选萃》，当更有宝光舍利以惠我也。

是编乃李兄临证验案辑录。分作五篇，一上焦篇，一中焦篇，一下焦篇，一女科篇，一杂病篇。每篇均以病症为目以举述医案；每病少则一二案，多则四五案不等。计有32病，凡64案。每案以证候题眉，下列病人概况与就诊日期，再逐一记叙诊治过程，后加按语以分析辨证论治要义，提示方药运用特点。喜其秉笔忠实，述病明晰，识证准的，论治简洁；一经寓目，而理法方药，了然毕见。李兄疗病，辨证精细，于繁杂脉症中，多能寻出差异，握定关要，遣方用药允当，收效乃显而捷。例如，编内治胸痹五案，案案辨证不同，有寻常之证，有变异之证，犹有偶见之证；及其用药，则量证制裁，取法经方而增损品味，鲜有拘泥雕琢痕迹。其中肝肾阴亏案与心阳虚瘀案，均用《伤寒论》炙甘草汤主治，然借更替主将、移易佐使而稍变其方，俾阴阳悬殊两证，皆获显效；而其痰湿瘀阻案与气虚痰瘀案，俱以《金匮要略》瓜蒌薤白方裁化治之，然凭调配疏瘀化痰与将养气血之多寡，令虚实错杂两证，各得平治。又其心阳虚衰案，见有水气凌心之证，启用自拟温阳通脉利水汤加减，调治六阅月而诸证痊愈。方虽自拟，却取《金匮要略》枳实薤白桂枝汤增损变化而成；既为自拟，其用药品味、剂量配比，确有独到地步。方内重用黄芪、茯苓皮、冬瓜皮以益气利水，而以大剂瓜蒌配枳实而宽胸开结、琥珀配地龙而通脉散瘀，俱乃心法自运。是知李兄之识证，多宗仲景之手眼；而其用药，复从经方衍化而出。正所谓着着见出处，方方有来历，源自古法而又别出心裁者也！

再如，治汗证两案，一以盗汗为主，一自汗盗汗兼有；而辨证则均作阴虚火旺，只于方药运用中显示差异。前案取当归六黄汤加百合、肉桂、女贞子。方内重用女贞子，量至30g；借以益阴而敛液，量少恐难胜任也。却少用黄芪，才12g；证属阴虚，非气虚亦非表疏，则不必益气固表，第收或伤之气耳，勿需多用。方中又含交泰丸，连用9g，以之清上而取其性也，量不可吝；桂仅1.5g，因火逆于上，以之下引而借其势耳，用多非宜。后案汗证而外，又见小便不利与口疮，认作阴虚火旺，心火伴脾火外发复下移小肠，仍用当归六黄汤加味，然用药之品味、剂量却显异于前案。加淡竹叶，令合连柏，所以清心与小肠、膀胱之火也；加半夏、枳壳、木香、砂仁、石斛、升麻、白芷、防风等中上焦药，所以泄越脾经浮郁之火也；加枣仁，合以连、地，所以安心神、滋肝肾而养本根也；而重用黄芪，不惟益气，尤且固表也。然则李兄之设治，病同则因证而异，证同则因病而异，病证俱同则因兼证而异；李兄之用药，遣方虽同，每因病症结构而加减品味，选药虽同，輒以病证主次而变更剂量。观此两案，其药证异同，相机施治之情，庶可斑窥矣。

李兄又擅治痼疾，纵如癌症之难，亦有应对之策。如治肺癌，谓其病因虚而得，全身属虚，局部属实。病在肺，属癌肿，不可不治肺而抗癌；而病非独立，关乎肝肾脾胃，累及全身，治疗尤当调适诸脏、扶持正气、顾护胃气，尤不可拳拳于抗癌化瘤也。所治一肺癌患者，咳嗽伴咳血，胸闷气短，神疲寐艰。辨证为瘀毒蕴肺，取二陈汤加当归、生地、党参、枇杷叶、猫爪草、金银花、连翘、白芨粉、藕节炭、紫苑、白花蛇舌草等药为方。经治症状减轻，后又多次复诊，药亦前方稍变。幸其自初诊至今6年，虽有多处转移，而能带瘤生存，身况尚可。顾所用药，补气养血、益阴和中、肃肺化痰为主，清热解毒其次也，至于俗谓抗癌之品，仅见白花蛇舌草、猫爪草两味而已。当知李兄临病，着眼辨证论治，兼及西诊疾病，衷于中而参以西。其与厚古薄今以斥西，或弃中崇洋而西化者，乌可同年而论哉！

《李玉贤临证医案选萃》刊行在即，仆以先读有感而弁言篇首，精华恐未述及，识见容有偏颇。而书内甘旨尚多，读者自可品味。

时2022年，岁次壬寅，7月6日，新疆中医药学会会长、新疆医科大学教授周铭心谨题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