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男孩醒来时,周围半明半暗,实际上是曙色朦胧。他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温暖的毯子,毯子散发出新鲜的春日气息。他的手还在,怀着信任耐心地等待着他,冰霜没有咬掉他的手。他可以举起双手,活动手指,尽管手指的动作僵硬,就像糊涂的老人,但它们仍在原处。真棒。他喃喃自语。他辨认出窗帘后面两扇窗户的轮廓,听到了近旁深深的呼吸声,于是鼓起勇气和力量,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环顾四周。他在一个相当宽敞的房间里,房间里还有张床,有人躺在床上呼吸。那是詹斯。所以,他们还活着。你怎么知道自己还活着,而不是死了呢?这并不总是显而易见的。男孩想了想,然后举起右手的食指,用力咬了一口。他感到疼痛。所以,他的食指应该是活着的。不管怎样,这都是件大事。另外,起床需要做出相当大的努力,他感到头晕目眩,他应该继续躺在那儿。把身体的重量压到小腿上或许是个错误,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这场拔河赛刚刚开始。地板很冷,男孩蹒跚着走到詹斯床边,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呼吸,然后坐到床边,松了口气。很好,这个难相处的沉默寡言的男人应该还活着,那他妹妹海拉就不会被陌生人捆起来,也不会被人踢打。
男孩听到有动静,随后一个矮个子女人走了进来,面相看起来有点尖刻,仿佛认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好东西。哦,你醒了。她说。这会是他梦中的那个女人吗?那个亲吻过他的女人?她如此尖刻,至少有二十岁了。我怎么了?男孩问。我怎么会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在哪里。在斯雷图埃利的医生家里,不然你还能在哪里?
这不是他梦中的那个声音。这个女人不是梦,她更像是一段绳子,坚韧而坚定。在斯雷图埃利。他慢慢说,就像要品味这个名字。这是他们在两天两夜里的目标,是风暴背后的休息和安宁。所以,他达到了目标。他和詹斯已经达到了目标。可是哈加提呢?她把手放在臀部,两眼之间的距离不太大,神情有些不耐烦。也许她知道人的生命短暂,天空变了颜色,于是你就死了。所以说我们做到了。男孩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看起来是这样。女人说。
但我们怎么到了这里?……到了床上,我是说,詹斯和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可你真的已经说得够多了。
我说话了吗?
你一暖和过来就开始说话,一半的话让人听不懂。最重要的是,你想赤裸裸地冲回到暴风雪中。大家不得不按住你。没错,赤裸裸,你的衣服当然一定要脱掉,它们都冻在了你身上。人们摩擦你们的身体,让生命重回到你们两人身上。
她走到窗前,唰的一下拉开窗帘,日光流泻而入。哈加提在哪里?男孩在眼睛适应了光线后问。哈加提,她走出房间时站在门口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你胡言乱语的结果是,十个人被连夜派了出去,他们差点没逃过雪崩。等一等。男孩在她转身离开时几乎是喊了出来。就好像我有时间谈这些似的。说完,她就走开了。
她没关门,迅疾的脚步声远去了,短促的、快速的步伐。不久后,男孩听到了说话的声音。詹斯的呼吸如此缓慢,简直称得上平和,就仿佛这大个子终于对生活感到满意了。睡眠可以这样欺骗我们。他们睡了多久呢?他们撞上这栋房子时是夜晚吗?男孩又一次小心地从床上起身,双腿支撑着身体,但是双腿的状态很差,它们已经衰老了很多,右腿可能老了几十岁。外面相当明亮,也许快到中午了。所以说,他睡了至少十二个小时,难怪他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多云,没有即将降雪的迹象,大风和寒冷确定无疑。风随处卷起白雪,就像是出于无聊,不过不论哪个方向的景象都没有受到风雪的遮挡。还有大海,铅灰色的、波涛汹涌的大海,在两山之间翻腾打旋。男孩朝右看去,看到向远方延伸的海洋,在无边无际的远处变得更加平静。群山是白色的,太遥远了,不会有什么威胁。群山完全是白色的,除了黑色的悬崖峭壁,那里如同地狱之门。男孩伸出一个指尖慵懒地滑过嘴唇,好像在寻找一个吻。亲吻、声音、红头发、温暖,那是梦吗?
站在窗边很冷,冰霜和雪的气息穿过了薄薄的玻璃。男孩窥见几座积雪覆盖着的房屋,那包含着生命的冰冷外壳。他向前倾身,辨认出了教堂的轮廓。奥斯塔是不是在里面,等着入土?哈加提在哪里?男孩向外张望,似乎希望能看到哈加提从一座白雪覆盖着的房子里冲进另一座房子,那样他大概就是在寻找受祝福的波迪尔杜尔。一本著名的书上说,人生就是要寻找一个可以共度一生的人,并在找到后幸存下来。能够这样也很好,因为孤独地生存肯定总比有人陪伴更难。我们孤独地降生、孤独地死去,如果也在孤独中生活,那会是件令人心碎的事。男孩试着想起莱恩海泽——特里格维商业贸易公司代理人福里特里克的女儿。她就要在阳光下远行了。可是接着就有人走上楼梯,沉重地跺着脚。男孩正要回到床上,躲到被子下面,却停了下来,决定重新回到窗前。但他又改了主意,因此当一个中年男人进来时,他正好在床和窗户中间,或者说,正好无处可去。地板在那个男人沉重的身体下咯吱作响。他身材健硕,个子高大,几乎秃顶了,却留着浓密的长鬓角,穿着一件羊毛背心和外套,鼻子明显发红,灰蓝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让鼻子看起来显得更大。所以这是真的,你醒了。男人说。他嗓音深沉,但听起来有点疲惫或嘶哑。他叹了口气。不错,你能休息一下。一个出现在男人身边的女人说。她比他矮一头,更年轻,或许要年轻二十岁。她身材瘦削,有着一头浓密的金发。她那明媚的表情让男孩再次想到阳光、夏天、六月蓝色的夜晚,它们还会回来吗?那更像是一段绳子的女人靠在门框上,双臂交叠在胀鼓鼓的胸前,她的表情似乎在说:你休息过了,现在呢?
有一会儿,男孩站在房间中央,穿着手纺羊毛编织的别人的衣服。衣服太大了,生活似乎在煞费苦心地贬低他。那男人把拇指插进裤子说:那好。那个表情明媚的女人说:你应该休息一下。然后男孩上床躺了下来。来帮我拿汤。她说道,目光并没有从男孩身上移开,另一个女人放下交叠的手臂,走了。脚步远去。你真的应该躺下。女人对男孩说。她坐在床边,向他靠近时,她显得比远看时要衰老一些,脸上有微小的细纹,深深的皱纹——时间之爪留下的痕迹。欧拉弗尔想见见你,之后我们真的很想听听你的旅行故事,还有可怜的奥斯塔的故事。可以肯定地说,自从你们,你和这个大个子,砰的一声摔到村里以后,村里的人几乎就没再谈起或想到过其他事情。她边说边看了看詹斯。见我?男孩问,心里不太确定在床上该怎样躺着。
不好意思,你还不认识我们。这是欧拉弗尔,这个地区的医生,我丈夫。女人说着,朝那个男人挥了挥手,有点像挥舞着一只翅膀。他快速鞠了一躬,微笑着,眼睛看穿了男孩。我是斯泰努恩。她说完,便站起来给丈夫让出地方。他重重地坐到床边,轻轻叹息,仿佛在这场令人疲倦的永恒拉锯战中笔直站着让他感到不舒服。他开始开男孩的玩笑,问他简洁而尖锐的问题。是的,我的腿能移动。不,我的手臂不麻木。是的,我脖子酸痛,疲惫,是的,虚弱。好啦。斯泰努恩说。她丈夫站起来,她重新坐下。他这么年轻,因此他几乎什么都能承受。医生说,休息,吃像样的食物,喝水,保暖,差不多再过一个星期或再过十天,他的身体就会棒得如获新生。你真年轻啊。斯泰努恩赞同地说。年轻真好,欧拉弗尔说,总是在变化。今天你是这样,明天就是完全不同的你。我们都该年轻,永远不变老,永远不让时间赶上我们。你不想改变,你讨厌改变。他妻子轻轻晃了晃那一头金发,说道。
詹斯好吗?男孩轻声问。他突然觉得有气无力。詹斯,这么说他的名字是詹斯,那个大个子。欧拉弗尔说,嗯,唉,他比你糟糕,无法否认,他受了冻伤。
更糟?男孩迟疑地说,就是说他没脱离危险?
脱离危险?一个人什么时候能脱离危险?欧拉弗尔说,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但他可能最终要瘸着腿走路。也许更糟。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就好像在思索最后几个字。也许更糟,那是什么意思呢?更糟是糟到什么程度,生命离死亡有多远?
男孩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所以说,你们没找到哈加提?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因为只要不发问,人们就还活着,他们在沉默中安然无恙,然后我们开口说话,于是有人死去了。哈加提。欧拉弗尔边说边看了妻子一眼,然后望向窗外。你讲了很多关于这个哈加提的事,因此我们把小伙子们送进了风暴。一共十个人。奥弗海德尔立刻就把他们召集到了一起。夜晚,暴风雪,一场雪崩,情况就是这样。说完,他回头看着男孩,重复道:情况就是这样,我告诉你!你说得就好像他不知道似的,把他们赶到这里的是同样的夜晚和同样的暴风雪。他妻子看着男孩温柔地说。她那美丽的眼睛就像古老、温暖的星星。欧拉弗尔走到墙边,拉过一把木头椅子坐下来,点了点头。当然,非常正确,把他们赶过来,实际上是把他们扔过来抛到房子上,吓了我一大跳,弄洒了这个冬天的最后一杯雪利酒。那滴滴美酒、那浓郁的酒香就这样浪费了。他短短的手指敲着膝盖,吹起口哨,吹出了悠扬的旋律。欧拉弗尔和我那天睡得晚,斯泰努恩说,仿佛是要解释,我们正在写信,结果你们来了……喧嚣迅猛。欧拉弗尔打断了她的话。对,喧嚣迅猛。她表示赞同。砰的一声。欧拉弗尔说,同时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吓了男孩一跳。但是按你所说的,斯泰努恩说,你们还有同伴,所以我们派人上山。出门闯入那疯狂的暴风雪中,欧拉弗尔说,他们找到了内斯的奥斯塔、一个雪橇、一块棺材的碎片,但没找到别的。
男孩闭上眼睛,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内斯农场外的哈加提的形象飘然而至,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那个男人在他前面滚着一个不断膨胀的雪球,把最小的男孩像麻袋一样夹在胳膊下面,其他孩子在他身边欢呼雀跃。难道这个身材高大却略带悲伤的人已经死在旷野里了吗?詹斯说过,他有办法,而詹斯知道这些。他肯定知道。也许哈加提只是回到了孩子们身旁,回到了他所属的地方,那世界背后的海湾。孩子们需要他,世界不可能可怕到这种地步,竟会把那个大个子从他们身旁带走。你现在该吃点东西了。斯泰努恩说。她的声音令人平静,如同温暖的拥抱。有些人就应该坐在你身边说话,他们的声音可以纾解痛苦和疲惫。男孩睁开眼睛。那个女人,一段绳子一样的矮个子女人,已经回来了,举着个热气腾腾的托盘。她肯定就是奥弗海德尔,她就是把人们召集起来寻找哈加提的人。还有奥斯塔。可是她已经死了,搜寻死者没有意义,你不会寻找到已然逝去的东西。男孩听到楼下传来孩子的笑声,声音缥缈。尽管有死亡,但生命仍在欢笑中继续,如此无法忍受,如此无味,如此重要,那是我们的主要依靠。斯泰努恩让男孩坐起来,把一个枕头垫到他腰上。奥弗海德尔把托盘放在他的膝盖上,托盘里是冒着热气的汤,她弯下腰调整托盘,领口散发出微甜的浓郁气味。男孩低头盯着盘子,看了良久。吃吧,亲爱的。斯泰努恩说。哈加提,男孩对着汤说,他是比亚德尼和奥斯塔的农场帮手,他是,或者曾经是。男孩对于时间的指示感到困惑,他究竟是该说过去还是说现在呢,如果说的是过去,那哈加提会死吗?我不记得哈加提这个人,斯泰努恩说,但我总是忘记名字,也会忘记人。而且,有些人就是很难让人长时间记住,有些人比其他人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欧拉弗尔说。
奥弗海德尔:我认识一个叫哈加提的人,但他很多年前就淹死了。
欧拉弗尔:大海,该死的一切,真艰难。他有家吗?
奥弗海德尔:四个孩子,一个妻子。
欧拉弗尔轻轻叹了口气,说:的确,这真不该发生。
奥弗海德尔:这世上确实存在正义,这话是他妻子得知他溺水时说的。
欧拉弗尔:什么?
男孩对着他的汤断然说:哈加提没淹死,他是……他是比亚德尼和奥斯塔的农场帮手……或者曾经是……我的意思是,她死了,当然。
汤又浓又热又丰盛,可男孩喝汤时什么都没意识到,仿佛在发呆。
奥弗海德尔拿起托盘。又是那温暖发腻的气味。我也要给他带点咖啡吗?
欧拉弗尔:多拿点咖啡来,亲爱的波尔蒂斯。
男孩抬起头,想着名字一会儿一变,这真是太奇怪了。被称为波尔蒂斯的人含混地咕哝了句什么,声音几不可闻。男孩则闭上眼睛,哈加提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清晰得叫人难以忍受。他看到哈加提的眼睛,其中刻着失望,或许是忧伤。他听到哈加提在雪橇带着棺材滑跑前说的最后的话:该死的!伙计们,难道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死去吗?在那之后三人就彼此失散了。然后男孩睁开眼睛问道:他们能再去找一次哈加提吗?
欧拉弗尔:什么,再去找一次?第三次?
第三次?男孩问。
医生回答:他们昨天已经进行过更仔细的搜索了,这是第二次了,天气不是很糟糕,风不算太猛,不至于把人吹倒,但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我们估计还有别人和你们一起运送尸体,把一个棺材运过一座山,两个人是不够的。
男孩:我们到了山谷那里。
斯泰努恩看着丈夫,说:现在他有可能站直身体好好看看周围了。医生缓缓起身,走出去大声呼喊:奥弗海德尔!召集一些小伙子,告诉他们去寻找这个哈加提!告诉他们沿着山谷找!如果他们抱怨,就让他们来听我解释!他们会不开心的,可怜的小伙子们。医生回来时说。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开心。斯泰努恩说。不,从长远来看终究是沮丧的。欧拉弗尔说。你愿不愿意给我们讲讲你的旅行故事?斯泰努恩问男孩。对,有故事不是坏事。欧拉弗尔说。嗯,咖啡来了。波尔蒂斯端着给他们三个人喝的咖啡回来时,他又加了一句。男孩意识到那个故事可能非讲不可了,他们或多或少都期望听到他的讲述。这边有没有一位女子,名叫波迪尔杜尔?男孩缓缓地问。波迪尔杜尔,这对夫妇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你为什么这么问?她显然是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欧拉弗尔说: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从来没见过叫这个名字的人,你为什么这么问呢?没有特别的缘由。男孩喃喃道,感觉胃揪在了一起。他看了看邮差,看着他身上的被子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呼吸的人是活着的,不论这意味着什么。然后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代理邮差古特曼杜尔生病了,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