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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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时雄回到了东京。

第二天,备中寄来了回信,说是芳子的父亲这两三天内就会启程了。

芳子和田中现在好像反而很是期待,并没有显出特别吃惊的样子。

芳子的父亲到了东京后,先到京桥投宿。而去时雄位于牛込的家拜访时,已是十六日上午的十一点左右了。时逢周日,时雄在家里。芳子的父亲穿着长礼服,戴着圆顶礼帽,因长途旅行而显得有些疲惫。

芳子那天去看医生了。三天前她患了感冒,有些发烧头痛。没过多久,芳子回来了。当她从后门漫不经心地往屋里走时,时雄的夫人对她说道:“芳子小姐!芳子小姐!麻烦了,你父亲来了!”

“我父亲?”芳子也着实吓了一跳,上了二楼就没再下来。

里屋有人在叫芳子,于是时雄的夫人也在楼下叫了几声,可是没有回应。爬到二楼一看,芳子正趴在桌上。

“芳子小姐!”

没有回应。

走到近旁再叫了一声,芳子抬起头,脸色苍白。

“里屋那边在叫你呢。”

“可是,夫人,我哪有脸去见父亲呢。”芳子哭着说道。

“你不是很久没见到父亲了吗?总归要见面的。不用那么担心,没关系的。”

“但是,夫人……”

“真的没关系,勇敢一点,好好地把心里话讲给你父亲听。真的不要紧的。”

芳子终于走到了父亲跟前。一见到父亲那张满是胡须,威严中又带着几分慈祥的熟悉脸庞,芳子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了出来。父亲是个守旧顽固的老头儿,是个不理解年轻人想法的老头儿,同时也是个和蔼的父亲。母亲凡事都照顾得妥妥帖帖,可不知为何,比起母亲来,芳子更喜欢自己的父亲。芳子想,如果将自己如今的窘况告知父亲,哭诉这段爱情的真挚,父亲应该会被打动的。

“芳子,好久不见了。身体还好吧?”

“父亲……”芳子说不下去了。

“这次来的时候……”父亲对坐在一旁的时雄说道,“在佐野站和御殿场站之间,火车发生了故障,等了两个多小时。发动机爆裂了。”

“那真是……”

“火车在全速前进中,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车身严重倾斜,缓缓向后滑行。我想发生什么事了?原来是发动机爆裂,两名司机当场死亡……”

“那真是太危险了。”

“等了两个小时才把从沼津过来的火车头装好。那期间我暗想,为了你这件事才这样大费周章地到东京来,途中万一有什么事,阿芳(转头看着女儿),你就对不起你哥哥了。”

芳子低着头没说话。

“那真是危险。不过没受伤也是万幸了。”

“这倒是的。”

父亲和时雄就那个发动机爆裂的事聊了一会儿,芳子忽然问道:“父亲,家里大家都好吧?”

“嗯,都很好。”

“妈妈也……”

“嗯,这次原本我很忙,说让你妈妈过来的。但最后还是觉得我比较合适……”

“哥哥也还好吧?”

“嗯,他最近沉稳了些。”

闲聊之中,午饭已经呈上来了。芳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吃过饭,时雄一边喝茶,一边又说起了之前的那个问题。

“您是怎么都不赞成吗?”

“赞成也好,不赞成也罢,都不是问题。假如现在答应,两个人在一起了,男方二十二岁,还只是同志社三年级的学生……”

“的确如此,不过等您见了本人之后,再聊聊将来的约定……”

“不,我是不会约定什么的,我没见过他,也不很了解。但他让一个女学生在上京途中在外借宿,一朝就舍弃多年来有恩于自己的神户教会的恩人。这种男的,有什么可说的呢?此前,芳子寄给她母亲的信里写过,那个男的很辛苦,请多体谅,哪怕少给她点学费,也想请我们出钱帮助那个男的上早稻田……阿芳会不会被什么阴谋给骗了啊。”

“我想不会有那种事吧……”

“总觉得很奇怪。和芳子私定之后,立刻就厌恶了宗教爱上了文学,这种说法也很可笑吧。还立马追了过来,也不听您或其他人的劝告,即使衣食困难也还要留在东京,是有什么企图吧。”

“那也许是因为太沉湎于爱情之中吧,也可以善意地解释这些事。”

“即使这样,也谈不上同意不同意,订婚是件大事……必须调查那个人的身份,考虑和我们芳子的身份是否匹配,还要调查血统。当然本人才是最重要的。据您说,他才华过人……”

“不,也不能那么说。”

“人到底怎么样呢……”

“听说芳子的母亲更了解一些。”

“怎么会呢,只是在须磨的周日学校里见过一两次,我妻子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听说在神户时被认为有些才华,阿芳在女子学院时就知道他。而且传教、祈祷之类的事,比大人都做得好。”

“难怪说话时带有演讲腔,很空洞,那种令人生厌的眼睛往上翻的表情,原来就是祈祷时的表情啊。”时雄心里恍然大悟。他联想到田中就是用这种讨厌的表情迷惑年轻女孩的,心下更觉得厌恶。

“那么,究竟要怎么做呢?把芳子带回去吗?”

“既然这样……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想不带她回去。突然带女儿回村里边儿,太引人注目了,不大好。我和妻子都在村里做各种慈善活动,担任一些名誉职务,这事如果爆出来,将会很难堪……我想,就像您说的那样,尽量让那个男的回京都去吧,这一两年,女儿还是要麻烦您照顾照顾……”

“这样也好。”时雄说道。

关于两人的关系,他们也聊了一两句。时雄讲述了京都嵯峨的事以及那之后发生的事情,说两人之间只有神圣的精神恋爱,没有龌龊的关系。芳子的父亲听了之后,点了点头说道:“但是,现在还是必须得看作有那样的关系。”

父亲的心里现在满是对女儿的悔恨之情。农村人的虚荣心作祟,让女儿进了神户女子学院那样的新潮学校,同意她在学校寄宿;为了满足女儿的迫切愿望,让她到东京学习小说;因其多病,一味顺从没严加管束……种种事情都忽然涌上心头。

一个小时之后特意遣人去请的田中走进了这个房间。檐发装扮的芳子也在一旁低着头听他们的谈话。田中在父亲眼里原本就不怎么满意,当看到身着白色条纹裤裙和飞白碎花短外褂的学生模样的田中时,心里不由得燃起了轻蔑和憎恶之情。这种被夺走心爱之物的憎恶感和时雄曾经在客栈见到田中时的情感是何曾相似啊。

田中捋了捋裤裙的褶皱,坐得笔直,眼睛一直盯着两尺远处的榻榻米。他的态度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在对抗。他看上去过于严肃,好像已经拥有了某种权利,可以自由地掌控芳子。

谈话进行得认真而又激烈。芳子的父亲虽然没有正面指责田中的无耻,可是言谈中不时夹杂着对他的辛辣讽刺。起初是时雄开的口,谈到一半时就主要是芳子的父亲和田中在说话了。父亲不愧是县议会议员,用词巧妙且抑扬顿挫,连擅长演讲的田中也时常插不上话。田中提起是否允许两人谈恋爱的事,芳子父亲推说那不是现在应该讨论的问题。让田中折返京都成为了讨论的焦点。

对于彼此相爱的两个人——特别是对田中来说,这样的分离是异常痛苦的。他完全失去了从事宗教工作的资格,家和故乡都回不去了,漂泊了两三个月好不容易在东京看到了一丝曙光,实在不忍心丢下这些离开……田中以此作为说辞,极力申辩自己不可能回去。

芳子的父亲也说得很恳切。

“事到如今你说回不去了,那一定是不能回去了。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你真爱一个女人,难道不能为她做点牺牲吗?回不了京都就回乡下。你说回乡下就实现不了自己的目标,我要说的正是这点,做点儿牺牲不行吗?”

田中低头不语,不肯轻易承诺。

先前一直默默听着两人谈话的时雄,看到田中太过固执,突然厉声道:“我从刚才就一直在听,芳子的父亲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是不明白吗?他没有追究你的过错,没有责怪你的无耻,将来如果有缘的话,也许会同意你们恋爱。你年纪尚轻,芳子也还在念书。所以现在两个人暂时将这个悬而未决的恋爱问题搁置一边,姑且看看最后会怎么样,这样说你明白吗?现在的情况,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你们在一起的。你们之中必须得有人离开东京。而离开东京,当然是你先离开比较妥当。如果问为什么,因为你是追着芳子才来到这里的。”

“我明白了。”田中回答道,“一切都是我不好,所以我必须得先离开。老师您刚才说,不是不认可这段恋情,但刚才伯父的话中,并没有满意的答复……”

“这话是什么意思?”时雄反问道。

“就是说没有真正给出承诺,觉得不满吧。”父亲插嘴道,“但是,这点刚才不是也说清楚了吗?现在这个情况,说不上允许、不允许。本身还在念书,无法独立,说什么两个人一起在这个世上立足,不太信得过呢。所以我想这三四年你们应该好好学习。如果你是认真的,就不会不明白我说的这些话。要是我瞒着你,说要把芳子嫁给别人,你也不会愿意吧。但是我对神灵起誓,在老师面前保证,这三年我绝不会主动将芳子嫁出去。人世间都是听从耶和华的旨意,罪孽深重的人只能等待他有力的审判。我不能说把芳子嫁给你,现在不能答应,是因为我认为这次的事,不符合神的旨意。三年之后,是不是符合神的旨意,我现在也无法预言。要是你真是认真而又诚实的话,我想一定会符合神的旨意的。”

“老人家多么通情达理啊。”时雄接着父亲的话说道,“三年,为你而等待。认为你值得信任,所以才给你三年的时间,这实在是莫大的恩惠了吧。如果他说,对一个勾引别人家女儿的家伙没什么可说的,就这样带着芳子回去,你也没有资格说一句怨恨的话。他说让你等三年,直到看见你的诚意为止,都不会把芳子嫁给别人,这其实是充满恩情的话。这个比说同意更情意深重。你难道不明白吗?”

田中低着头,皱起了眉,眼泪扑簌簌地沿着脸颊往下淌。

在座的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田中用拳头擦了擦涌出的泪水。时雄趁机说:“怎么样?给个答复吧。”

“我这种人怎样都行,埋没在乡下也没关系。”

田中说着又擦了擦眼泪。

“那可不行。你说那些气话也解决不了问题。就是为了打开心扉,消除彼此间的不满才有了这次的会面。你如果怎么都不肯回乡下,那只好让芳子回去了。”

“不能让两个人一起留在东京吗?”

“那不行。我没办法监督。为了你们两人的将来也不能那样。”

“那我就在乡下待着好了。”

“不,我回去。”芳子流着眼泪,声音有些颤抖,“我是女……女子,只要您能成功,我就算埋没在乡下也没关系。我回去。”

一座人等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时雄换了种语气说道:“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不能回京都呢?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神户的恩人,为之前的鲁莽和草率道歉,回到同志社去不就行了吗?因为芳子的志向是文学,你也必须成为文学家,这没有必要。作为宗教家、神学家或是牧师,能够安身立命就行了。”

“我是成不了宗教家的。我不是那种善于对人说教的伟人……而且,让我颇为遗憾的是,经过三个月的辛苦努力,我好不容易在好朋友的关照下,找到了解决衣食住行的门路……我不甘心在乡下埋没。”

三个人又谈了起来。终于,谈话告一段落了。田中说自己今晚要和朋友商量,明天或者后天再给出确切的答复,就先行回去了。时钟已经指向了下午四点。冬日已近黄昏,之前照在房间一隅的阳光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房间里只剩下了芳子父亲和时雄两个人。

“我觉得这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芳子的父亲委婉地说道。

“很空洞,说话不得要领。如果能再打开点心扉,坦率地说出心里话就好了……”

“中国[14]的人做不到那样。他们气量很小,爱耍小花招,不知羞耻。关东东北一带的人就完全不同。坏就是坏,好就是好,照直了说,不是很好吗?但他们就不行。耍小花招,强词夺理,还哭哭啼啼的……”

“是有这样的问题。”

“瞧着吧,明天一定给不了答复,一定会找个什么理由不回去。”

时雄的心里,突然对两人的关系怀疑起来。男方强烈的主张以及那种将芳子据为己有的态度,使时雄产生了这样的疑惑。

“那您是怎样看待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的呢?”时雄问芳子的父亲。

“这个嘛,我觉得两人之间已经发生了关系。”

“我想现在有必要去确认一下,让芳子解释解释那次嵯峨的旅行。因为芳子说过,他们的爱情是从嵯峨之后才开始的,应该有信件可以证明吧。”

“嗯,信就不必了吧……”

父亲虽然相信他们已经发生了关系,可又害怕这就是真的事实。

不巧,芳子这时正好端茶进来。

时雄叫住了她说,有书信能够证明吧。为了证明清白,时雄让芳子把嵯峨之行前后的书信都拿出来给他们看。

听到这些话,芳子的脸顷刻就红了。脸上显出极其为难的神情。

她低声说:“那时的信之前我都给烧掉了。”

“烧了?”

“嗯。”

芳子低下了头。

“烧了吗?不可能吧。”

芳子的脸越发红了。时雄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事实以可怕的力量刺痛了他的心。

时雄站起来去了厕所。他的心里感到焦躁不安,头晕目眩。被欺骗的感觉,猛地涌上心头。一出厕所,就看见芳子惴惴不安地站在那儿——拉门的外面。

“老师——我真的都烧掉了。”

“撒谎!”时雄用叱责的口吻说道,随即猛地关上拉门进到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