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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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们不想要事实。我们想要的是疑惑。我们想要的是重复。我们想要的是重复。我们想要的是当权者说真相不真。我们想要的是当选议员说刀插进她的前胸一扭还温热着诸如此类自带绞索吧诸如此类我们想听执政的下议院议员冲反对派议员大喊去死吧我们想听权贵表示他们想把别的权贵碎尸装袋装进我的冰柜我们想让某些妇女变成报纸专栏里的笑料我们想要这种笑我们想让这笑声无往不在跟随她们。我们想让我们口中的外国人感到自己是外国人我们要让他们明白除非我们允许否则他们不能拥有权利。我们想要的是为非作歹激怒别人转移注意力。我们需要说思考属于上等人知识也属于上等人我们需要让人感觉自己被落下权利被剥夺我们需要的是让人感觉。我们需要的是恐慌我们想要下意识的恐慌也想要有意识的恐慌。我们需要情感我们需要正义感我们需要愤怒。我们需要一切爱国的东西。我们想要的是老一套酗酒母亲的丑闻每日服用阿司匹林的危害但全都得更都得更十万火急不不不我们需要一个标签#划清界限我们想让一切我们想要的都归我们不然我们就走我们想要愤怒我们想要激愤我们想要最动人的文字反犹是好的纳粹是伟大的恋童癖真的会得逞外国人全是些违法乱纪的变态我们想要直觉反应我们想对“儿童移民”做年龄测试98%的人要求禁止新移民阻拦移民的炮舰机我们还能接纳多少人呢闩上你的门藏好你的老婆我们要的是零容忍。我们需要新闻符合手机尺寸。我们需要绕开主流媒体。我们需要目光越过采访者直接对着镜头说话。我们需要给出非常明确非常强硬明白无误的信息。我们需要新闻推送的冲击。我们需要更多新闻推送的冲击快点啊下一波新闻连播冲击快来啊快别点了我们想要酷刑照片。我们需要弄他们我们需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可以弄他们让所有非白人都了解私刑这个词。我们想对黑人/女性议员不不不公共场合的所有女人和在公共场合做我们讨厌的事的所有人进行全天候不间断的强奸威胁死亡威胁我们需要她岂敢/他岂敢/他们岂敢。我们需要暗示有内奸。我们需要人民公敌我们想让他们的法官被叫作人民公敌我们想让他们的记者被叫作人民公敌我们想让我们决意叫他人民公敌的人被叫作人民公敌我们想在尽可能多的电视和广播节目里一遍又一遍大声说他们是如何让我们噤声的。我们需要说出一切老一套的东西就好像它是新的。我们需要我们说什么新闻就是什么。我们需要我们说文字是什么意思它就是什么意思。我们需要一边说一边否认我们所说的东西。我们需要让文字的含义无足轻重。我们需要一个老套的口号英国不英格兰/美国/意大利/法国/德国/匈牙利/波兰/巴西/[插入国家名称]优先的口号。我们需要暗网货币算法的社交媒体。我们需要说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言论自由。我们需要机器人用户我们需要陈词滥调我们需要给出希望。我们需要说这是一个新的时代旧的时代已经死了他们的时代结束了现在是我们的时代。我们需要边说边笑我们需要在镜头前大笑哈哈哈咚一个人仰天大笑听那一天结束时工厂的哨声那家工厂死了我们是新的工厂哨声我们是这个国家一直都需要的我们是你需要的我们是你想要的。

我们想要的就是需要。

我们需要的就是想要。[1]

那个时候又到了,对不对?(耸肩。)

它一点都触不到我。它不过是水与尘土。你不过是骨灰和水。很好。最后对我更有用了。

我是埋在树叶里的孩子。树叶向深处腐烂:我就在这儿。

或者,想象雪中的一朵番红花。看到番红花的周围一圈解冻的痕迹吗?那是通往大地的门。我是球茎的绿,是种子迸裂的一瞬,是花瓣的舒展,我用绿点染树枝的末梢——绿得好像着了火。

植物穿过垃圾和塑料向上拱,早一点,晚一点,总要长出来。不管怎样,植物都在你脚下腾挪,血汗工厂里的人,出门购物的人,坐在桌旁映着屏幕光线的人,手术等候室里刷着手机的人,大喊大叫的抗议者,无论身处何地,在哪一个城市或者农村,在尸骨堆边上和你的住处边上,在你把自己喝傻了喝高兴了喝难过了的地方,在你向你的神祈祷的地方,和大型大超市的边上,灯光腾挪,鲜花点头,公路上的人们飞速掠过路边和灌木丛,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发生。车上随手丢弃的垃圾上面遍开鲜花。光线腾挪,越过你们的分界,绕过有护照的人、有钱的人、一无所有的人,经过棚屋、运河和大教堂,你们的机场,你们的墓地,无论你们埋葬什么,无论你们挖出了什么又把它叫作你们的历史,无论你们钻出了什么把它耗竭又拿它卖钱,光漠然腾挪。

真相漠然如是。

冬天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你以为我不知权力是何物?你以为我生来碧绿?

过去是这样。

敢动我的气候,我就毁了你们的生活。你们的生活对我什么都不是。我会在12月从地里掀出水仙花。我会在4月用雪堵住你的前门,吹倒那棵树,让它砸烂你的屋顶。我会用河水为你家铺上地毯。

但我将复苏你体内的汁液。我将向你的血管注入光。

现在你的路面之下有什么?

你的房屋地基之下是什么?

是什么让你的门变形?

是什么让你的世界布满灿烂的色彩?鸟儿的歌唱是什么音调?是什么让蛋中的喙成形?

是什么让最幼弱的绿芽穿过岩石,让石头开裂?

时间是2018年10月一个周二上午的11点09分,理查·利斯——影视导演,大多数人对他印象最深的是20世纪70年代的一些,好吧,几部口碑不错的《今日剧场》,但他多年来也出过不少其他的作品,我是说,如果你够老,就肯定看过他的一些片子——他正站在苏格兰北部某处的火车站台上。

他为什么在这儿?

问错问题了。这么问就暗示其中有个故事。没有故事。他受够故事了。他正把自己从故事当中抹去,具体来说,是从关于下面这些东西的故事当中抹去: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莱纳·马利亚·里尔克,昨天早上他在大英图书馆外的人行道上看到的那个无家可归的女人,以及比所有这些都更重要的,他的朋友的死。

上面说的那些,什么他是个你听说过的或没听说过的导演,那些东西就都别提了。

他只是车站里的一个人。

直到这会儿,车站还处在静止之中。延误意味着没有火车进出,在他站在站台上的这段时间里,没有火车,这近乎是车站在满足他的需求了。

站台上没有别人。对面的站台上也没有人。

在某个地方还是有人在的,办公室里上班的人,或是照看这里的人。我们当然还是会雇些人亲自照看这种地方。会有人在某个地方看着屏幕。但他没看见真实的人。自从他离开旅店,走上高街,他看到的唯一一个别人,是在车站外的那种咖啡车里,在它敞开的舱门里面走动的人,那种雪铁龙面包车。一个为没人服务的人。

他没在找人。没找人,也没人找他,没有重要的人找他。

理查死哪去了?

他的手机在伦敦,装在半杯咖啡里,连同盖子放在尤斯顿路一家即食连锁店的垃圾桶里。

当时放在。他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垃圾处理厂。填埋场。

好极了。

嗨,理查,是我,马丁·特普随时会到,你能告诉我你大概什么时间过来吗?嗨,理查,还是我,我就是想告诉你马丁刚到办公室。你能不能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你?理查,是我,你能给我个电话吗?嗨,理查,还是我,我就是打算把今天上午的会议改期,马丁只在伦敦待到今晚,他下周才回来,给我打个电话,让我知道今天下午行不行,好吗?谢谢你,理查,不胜感激。嗨,理查,因为你不在,我们改到了下午4点,你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能否确认你已收到呢?

不能。

他站在风中,抱紧胳膊按住外套,不让它来回拍打(冷,没有扣子,扣子掉了),看着脚下柏油站台上的白色小光斑。

他深吸一口气。

吸到尽头的时候肺疼。

他看向小镇后方的山脉。它们真了不起。它们真荒凉,又真实。它们中有山能蕴含的一切意义。

他想到自己在伦敦的房子。一粒粒尘土将悬浮在穿透百叶窗缝隙的阳光之中,如果伦敦现在是个晴天的话。

看看他,正讲着自己不在的故事呢。

讲述他自己的尘和土。

别讲了。他不过是个靠在车站柱子上的人。仅此而已。

那是一根维多利亚式柱。上面的铁质部分漆成了白色和蓝色。

然后他在站台上方透明屋顶的下面向后退了几步,靠建筑物近一些,好避开风。

那边的几座山峰顶上有些雨云一样的东西,就好像山顶笼着一层纱。另一边的云,感觉是南边的云,看起来像是从后面打光的一堵墙。山上的,北面,东北面的云,则是雾。

这就是他为什么在这里下了火车:火车驶向了这个车站,而山显得那么干净,干净得像被清扫过。它们身上有些什么让它们接受了自己的存在,又不要求些什么。它们仅仅是存在而已。

多愁善感。

自作多情。

他头顶上方的自动装置现在再次抱歉,目前没有列车进站或离站。

除了自动广播,几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几只鸟穿过天空,初秋的树叶和草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一个站在车站的人,远眺四周环绕他的山脉。

今天,它们看起来像一只巨手随意画出,又在下方添加了阴影的一条线,像什么东西睡着了又静候着。它们看起来好像想象中那些沉睡的海兽远古的脊背。

山的故事。

我自己逃避讲故事的故事。

我自己从一辆操蛋火车上下来的故事。

他摇摇头。

他曾是火车站台上的一个人。不曾有什么故事。

除非,有。故事总他妈的有。

他那会儿为什么在火车站台上?他那会儿在等火车吗?

并不是。

他是要去哪吗?为什么?他是要下车见什么人吗?

不是。

那么,如果不是为了坐车或者候车,这个人为什么在站台上了?

他就在了,不行吗?

为什么?还有,你为什么对自己用过去式啊?丢人。

丢人,是啊。有道理。有些东西确实已经丢了。丢了。

什么丢了?究竟是什么?

哎,我不知道怎么说。

试试看。

(叹气)我不能够。

试试吧。来啊,你可是电视剧大人。那个丢了的东西,它长什么样?

好吧。好,就,就想象有个人,或者什么东西、什么力量,它压在你身上,先从头,再从头到脚像给苹果去核一样把你穿透了,这样一来你还站在那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而实际上是发生了些什么的,你是个空心人了,在你原来的中心位置现在有个直上直下的洞。这么说行吗?

自我陶醉。人渣。你的自我跟《猫和老鼠》动画片里的差不多。什么,你想要人同情你的空洞?同情你那什么?同情你他妈不能开花结果了?

你看,我只是想试着把我的感觉用语言表达出来,把一种不容易描述的感觉,变成——

别跟我讲你那些故事了,你废——

了他有能力去爱的那些时间,能在字面意义上爱上,在实实在在的灵魂层面,快乐地醉心于像柠檬那么简单的东西。随便一只柠檬,在碗里,在市场的摊位上,和其他柠檬一起装进超市的一个网兜等待被买走。在他的生命中,曾经有一段时间,这类东西让他充满了喜悦。

但现在,这种简单就在他全无留意之间,变得微小极了,遥远极了,他在一艘老式海轮的甲板上驶向波涛汹涌的大海,像个疯子一样向岸边挥手,而海岸,就像在柠檬这么简单的东西里面一度存在一种平稳的快乐一样,消失了,完全地消散了,再也看不见了。

再也不在了。

丢人。

当他回想起跟帕蒂[2]见的第一面,他的脑海中浮现了近五十年前的一帧黑白画面,一块巧克力上的一些牙印。他看到这块巧克力的时候,巧克力已经老化泛白,特别是在一排小牙齿的牙印那里。这是碧雅翠丝·波特的牙齿。碧雅翠丝·波特不知什么时候咬了一口巧克力,又把它放下,忘在了她写书和画插图的棚子里,在那里她创作了许许多多迷人的、讲英国小动物的书,它们穿着爱德华时代的衣服,有的好,有的坏,有的笨,被狐狸奉承的鸭子,吃了许多坚果而没法走出树洞的松鼠;她咬了一块战前的巧克力,她牙齿上的印迹比她活得更长,留在棚子里,在她一九几几年去世之后又留存了几十年。

在那之前他给一个助理导演做助理,这是他最早期的一份工作。这是他参与的第一部帕蒂的编剧。

她的剧本把基本没什么才气可言的一次拍摄变成了一部有思想的片子。此外,她还把巧克力上的牙印这些镜头写进了剧本,这样他们到最后就非用这些镜头不可了。

他从别人那里拿到了她的地址,他们第一次让他独立拍摄,他就联系了她。他在倒吊人酒馆里给她买了一杯威士忌。那时候他刚满21岁,从未在酒馆里请人喝过威士忌,别说请一个女人,更别说请一个像她这样迷人的年长女性。

——因为我是爱尔兰人?

——因为你很厉害。

——我是厉害,你说得很不错。对我手上的事我擅长极了。那你呢,你厉害吗?我只想和特别厉害的人共事。

——我还不知道。很可能不怎么厉害。我更像是只顾自己的那种人。但你很棒,巧克力上的牙印。你把它写进去了。

——是,你眼力不错。这我得承认。况且你还年轻得很。所以许多事还是有可能的。你这么想让我和你一起工作,是因为我把一些东西写进去了,这让他们必须用上你拍的那些镜头。是不是这样?

——真心话?你的剧本让我拿到了这份工作。

(她摇摇头,看了一眼酒馆的门。)

——但你也让那部片子更好了。你的剧本让真实的事情发生。

——真实,是吧?

(停顿。香烟,吞吐云雾。)

——好。

——好?真的吗?你答应了?

——好,我跟你一起工作。 《今日剧场》对吧?好。条件是,我们要在这个时段多做一些事,一些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怎么让人意想不到?

——有一些办法能让人在这个时代活下去,杜布迪克,其中一个办法,我想,就是叙述的形态。

昨天上午,在追悼会过去整整一个月以后(追悼会之前的几天,他们私下里把她火化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有近亲能参加),他沿着尤斯顿路走,经过大英图书馆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靠墙坐着,三十多岁,样子年轻得像二十几岁,披着毯子,从纸盒上撕下的方形纸板写着讨钱的话。

不,不是钱。上面写着“请,帮,我”三个字。

光是今天上午,他在这个城市已经路过了不计其数无家可归的人。这些日子里,无家可归者又变得不计其数了;随便一个他这样的老左派都知道事情就是这样。保守党再次上台,人们再次流落街头。

但不知因为什么,他看见了她。毯子很脏。她赤着双脚踩在人行道上。他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正唱着歌,声音很甜美,不对任何人,只对她自己。时间是早上八点一刻。

歌是这样唱的:

百千万的人啊

在路上奔跑着

哦空无啊空无

哦空无啊空无

哦空无

理查继续走着。当他停下一直行走的脚步时,刚刚经过国王十字车站的正面。他转身走了进去,就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打算这么做。

大厅中央,在巨大的终战纪念日虞美人[3]底下有一个摊位,卖的是家用器具和工具形状的巧克力:锤子、螺丝刀、钳子、刀叉餐具、杯子等等;你可以买到巧克力杯、巧克力碟子、巧克力茶匙,甚至是巧克力炉头咖啡机(炉头咖啡机很贵)。这些用巧克力做的东西逼真极了,摊位上挤满了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购买着一只极其逼真的厨房水龙头,是巧克力做的,上面喷了银;卖给他的女人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内里预先铺好稻草的盒子。

理查把卡插进一台售票机。他输入从这里出发的列车能到达最远处的地名。

他踏上一列火车。

他在上面坐了半天。

火车到达终点前的一个小时左右,他透过窗户看到天幕下的几座山,就决心在这里下车。有什么能阻止他随心所欲,在一个没印在车票上的地方下车呢?

哦空无啊空无。

国王“高西”[4],跟“挑刺”押韵,他一直以为是这么念的,上火车之前,伦敦国王十字车站的机器播音员在他头顶的扬声器里也是这么念的。

金—尤—西是他到达之后,旅店里为他开门的人的念法。他们会起疑心的。什么样的人不在手机上提前预订?什么样的人没有手机?

他将坐在旅店陌生的床沿。他将坐在地板上,让床和墙支着他自己。

到了明天,他的衣服将沾上他即将过夜的这间屋子里,空气清新剂的气味。

11点29分,车站扬声器系统里自动装置的声音表示歉意,11点08分从爱丁堡韦弗利出发的苏格兰铁路服务因金尤西以南的铁路事故延误,11点09分前往因弗内斯的苏格兰铁路服务因金尤西以南的铁路事故延误,11点35分从因弗内斯出发的苏格兰铁路服务因信号问题延误,11点36分前往爱丁堡韦弗利的苏格兰铁路服务因信号问题延误。

理查对他想象中的女儿说,美德是出问题的信号[5]

他想象中的女儿说,这是正经告诉你不要去站台。

(他想象中的女儿仍然在他身边,即便帕蒂已经死了。)

每当他拿不准一些特别时兴的词的意思,他就会询问他想象中的女儿。比如说“#metoo”。

这意味着你受牵连了,他想象中的女儿告诉他。“你也。”

然后她笑了。

什么是标签?他问过她。

她现在在他的脑海中还是差不多11岁,几十年了都是这样。他知道,他到现在为止都不允许她拥有成年人的生活,这是一种父权专制,是不对的。(他想,自己可能远不是唯一一个想这么做、如果有可能也确实会这么做的父亲。)

他想象中的女儿说,标签和薯饼完全不一样[6]。吃不得,抽不得。

出于对他真正的女儿的尊重——无论她在哪,假设她还在世上——他在网上查了一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也是时候了,他边查边想。

然后他两个星期没有睡觉,夜复一夜躺在凌晨4点的床上,忧心着他曾以为对身边女人随意做什么都没问题的这一次,或那一次。他摸过许多条腿。他冒过许多次险。他大多数时间都很幸运。没人抗议。

至少没人跟他抗议。

过了两星期他又开始睡觉了。他太累了,不能不睡。

我从前有的时候是个坏蛋,你知道吧,他曾在脑海中对想象中的女儿说。

他想象中的女儿说:我猜就是。

我从前有的时候是个坏蛋,你知道吧,他曾在脑海中对他真正的女儿说。

寂静。

去年3月。她去世前的五个月。他在他家和她家之间泥泞的人行道路上跋涉了几英里。他按了门铃。双胞胎当中的一个让他进了门。帕蒂在后面屋子里。她听见门厅里他的声音就开始大喊。

是我心爱的艺术之王来了吗?

她瘦得好像一端起茶杯,胳膊就会断掉。但她的精气神却在他进屋的时候像一阵八级狂风席卷了他,他的头发长了,他的衬衫怎么脏了——你在干吗啊,像疯子一样吃东西吗?看看你的裤子,你没有靴子吗?看看你那可怕的脏衬衫底下惨兮兮又可爱的凸鸡胸,迪克,你以为你是谁啊,该死的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吗[7]

是“疲”力克里斯,他说。冒着暴风雪走了六英里,来和你谈谈善政。

哦,你成了那个累了的亲王,是吧,你这个只顾自怜的骗子。我才是那个要死了的女人,她说。把那双湿鞋脱了。

你不会死的,帕蒂,他说。

哦,我会的,她说。

哦,不,你不会的,他说。

成熟点吧,她说,这不是什么童话剧,我们都会的。觉得我们不会死是现代人的幻想,是现代病,别上当了,这会儿轮到我的船有洞了,不是你的,所以,别捣乱。

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帕蒂,理查说。

别想着你能把我的不幸窃为己有,她说。把鞋放在暖气上面。把袜子从你的脚上脱下来,放到暖气片上。德莫特,拿条毛巾来,把水烧上。

自由世界的船,他说。我们还曾以为我们会是一条船上的船员,驾着它永远驶入夕阳中的地平线。

一切都变了,彻底变了[8],她说。那新的世界秩序之船现在成型了吗?

他笑了。

他说,成了电脑游戏里一艘船的形状,从数字设计上就注定要被鱼雷击沉。

人类的聪明才智,她说。能找到这么有意思的新办法享受事物的毁灭,你得为这叫好。你呢,除了自由资本主义民主终结了之外,你怎么样?我是说,见到你很高兴,但你想要什么?

他把消息告诉了他:他刚发现自己被安排了马丁·特普的新片。

特普?苍天啊,她说。

我知道,理查说。

上帝保佑你吧,你真的需要他的保佑。他们派你做什么?

他对她讲述这部小说,小说讲了两位作家的故事,两人在1922年凑巧都住在同一个瑞士小镇,但从没有见过对方。

她说,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真的吗?你确定?

是这个名字,他说。

和里尔克是邻居?她说。这是真事?

小说后面的致谢页发誓说是真事。

什么样的小说?谁写的?

文学性的,他说。内拉还是贝拉什么的第二本小说。语言很多。发生的事很少。

然后他们把这样的项目给了这么个土行孙[9]?她说。

畅销书。进了所有的短名单,他说。

她说,我没太关心过这些。写得好吗?

平装版简介说是一曲和平宁静的田园牧歌,来自过去的礼物,让人心荡神摇纵享美妙,逃离英国脱欧的时代,之类的,他说。我挺喜欢这本。两个人过着平静的写作生活,时而在酒店的走廊里擦肩而过。一个人正为她一生的作品画上句号,虽然她对此一无所知。她病了。为了躲避和住在山上的丈夫发生争吵,她下山来,和她的朋友一起——一个看起来畏首畏尾的角色——住进了这家酒店。另一个作家,名字怎么念来着?

里尔克,帕蒂说。

他在这一年的早些时候为一生的创作画上了句号,理查说,他筋疲力尽了。他住的塔楼在翻修,于是他搬到路边的同一家酒店,直到翻修结束。翻修结束,他就回家了,他离开酒店的时候她刚到,她的朋友像一匹驮马,背着她俩所有的行李。但他喜欢在那里吃饭,所以大多数傍晚他都散步过来吃饭,那里是个滑雪胜地,因为是夏天,酒店和小镇都空荡荡的,所以两位作家就经常坐在同一间餐厅里离对方不远的地方。有时他们在酒店的花园里擦肩而过,小说花了些笔墨描写他们头顶的山和他们在山下,就那种,你知道的,以壮丽的阿尔卑斯山为背景,过着他们的生活。

然后呢?帕蒂说。

我刚把整个情节告诉你了,他说。

呃,帕蒂说。

季节更替,他说。他们从没见面。马匹、礼帽和小马甲,草长得很高,花,草地上的牛群,牛的脖子上挂着铃铛。古装剧。

她摇摇头。

但特普啊,她说。灾难。你能脱身吗?

他举起手展示衬衫的袖口,好让她看到哪里磨破了。接着又举起另一只手腕,袖口处也磨破了。

你看到剧本了没有?她说。

我看了,他说。

里面有恐怖分子吗?她说。

两个人都笑了。去年他们一起看了马丁·特普最新出品《国家信托》的iPlayer盒装全集。这部剧在所有媒体上的风评都好极了:五集的剧情充满了扣人心弦的各种爆炸情节,讲述了警察和情报人员对付一伙女性恐怖分子的故事,这些女恐怖分子带着些自杀式炸弹背心躲进了英格兰北部的一座雄伟的大宅,挟持了几名公众人物和一个刚获得从业资格的英格兰历史导游当人质。

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帕蒂,有比恐怖分子更可怕的东西。理查说。

他告诉她,马丁·特普已经交上了一系列他草拟的性爱场景,无论是最初委托改编的英国广播公司还是那些大的在线零售商——这部片子基本是由他们投资的——都十分看好这一部分。

性爱场景?帕蒂说。

他点头。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和莱纳·马利亚·里尔克?她说。哪一年来着,1922年?

在他的塔楼里,在她酒店的房间里,在酒店的各种床上,包括她朋友的床,这里面也有一点女同性恋情节,还有——别急,我还没说完——在酒店花园里,在一般用来演弦乐四重奏的一个小石窟里,在酒店走廊一个盆栽后面裹着帘子,在酒店台球室里的台球桌上,球滚得到处都是。喜剧上床了,他说。

帕蒂笑出了声。

我不是笑喜剧上床,她说。我笑是因为这不仅可笑,而且不可能。首先,曼斯菲尔德的肺结核在1922年就很严重了。1923年初她就因为这个死了。

我知道,他说。因为她肺结核很严重,我的这儿已经很痛了。

他握住她过分瘦削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她对他笑笑,扬了扬一边的眼眉。

鱼儿跳,杜布迪克。

躯体化,活着多么简单[10]。自从他们开始一起工作,自从《问题之海》[11]让他在六周的拍摄过程中真的面带一丝她口中的“爱尔兰绿”——她对此的诊断是晕船——帕蒂的理论一直是,一旦他开始在身体里内化自己制作的那些东西,那么产出的东西就会有魔力,会好。

他笑了,放开了她的手。

没有你,什么好东西都做不出来,他说。

我想反驳你,但我反驳不了,对吧,她说,既然你跟我说了,特普顶的是我的位置。也就别让我更难受了。这是我愿意不惜一切来和你一起做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天啊,一个关于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剧本。和里尔克。文学巨匠,曼斯菲尔德和里尔克,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太惊人了。

如果这事你在乎,理查说。

哦,我可太在乎了,她说。曼斯菲尔德在瑞士写的短篇是她最好的作品。而他,即将完成《杜伊诺哀歌》,写出俄耳甫斯那些诗。两个耀眼的天才深入黑暗之中,去探寻如何谈论生与死。他们开创性地重塑了他们各自使用的形式。就在那儿,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屋檐下。哪怕只是想想。如果是真的,迪克,那太震撼了。真的。

我相信你,他说。

她摇摇头。

是里尔克啊,她说。还有曼斯菲尔德。

这下理查想起来了;他终于明白过来。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就是帕蒂一直跟他说的众多女作家之中的一位,几十年来,她一直对他说起那些作家,而他从来没有听进去,也从没去做过什么。

他跟她说了些信口开河的话,说他多年来总把她说起的曼斯菲尔德想象成一个维多利亚气质的人物,瘦瘦的老姑娘,有点正经,有点单纯。

正经,单纯!帕蒂说。那可是曼斯菲尔德啊!

她笑出声来。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庄园[12],她说。

理查也笑了,尽管他并不真的理解为什么好笑。

她确实是个冒险家,在所有的方面都爱冒险,帕蒂说。性爱冒险家、审美冒险家、社会冒险家。一个真正浪迹天涯的人。她的人生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爱,对她的时代来说是惊世骇俗的,我是说,她无畏极了。天知道怀孕了多少次,总是错误的人让她怀孕。她嫁了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好让她和别人的孩子成为合法婚生子女,然后流产了。[13]书里有这些吗?

没有,理查说。没有这类内容。

一战时她把自己弄到了战线后方,帕蒂说。好和她正在作战的法国情人度过一晚。她向官员出示了她的“姨母”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上面说要她紧急赶来。寄卡片的却是她的士兵情人,签名是玛格丽特·邦巴德[14]。雏菊的轰炸!她让所有那些觉得自己才是社会革命家的人震惊,乃至恶心,让伍尔夫、贝尔、布鲁姆斯伯里这帮人显得灰头土脸。在他们心里她是个新西兰的野蛮人,殖民地来的。哦,她倒的的确确是个先驱[15]

帕蒂摇摇头。

但到了1922年,她胸前的毯子对她尚且太沉重,她说。别提跟人上床了。1922年,我的天,据我的了解,她虚弱极了,几乎没法从马车走到酒店门口。而那时的酒店也不太敢收结核病人,不会让一个咳嗽的女孩住进去。瑞士或许不一样,结核病人到那旅游是个产业。

为何是个产业?理查说。

干净的好空气,她说。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帕蒂?他说。

拜托,帕蒂说。别因为我知道些什么就责备我。我是个濒危物种,是那种没人会觉得还有用的东西。是书。是知识。是经年累月的阅读。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知道一些事。

我就是冲这个来的,他说。

我想也是,她说。

她把自己抵在桌子边上,把椅子往后推,扶着桌子的一侧,让自己站了起来。她停了一会儿,因为站起来让她头晕目眩。她看到他一个激灵要动,好像想帮她一把。

别,她说。

她朝两边都摆满了书的门厅望去。

我想我那本里尔克早就去慈善店升天了,她说。里尔克,一个在死之前就早已死得漂漂亮亮的人。看看这碗玫瑰花瓣,他说,忘了所谓现实世界里那令人分神的一切。但天下的天使和玫瑰只有那么多,一个女人能承受的“死亡作为表达方式进入我而我进入你我们一起在死亡中征服死亡”也只有那么多。遑论一个要死的女人。但我这样也不公平。

她撑着自己走到门厅的入口,让自己倚着墙,又靠在那些书上,沿着书架一直走到她想要的那排字母面前。

没有,里尔克不在了,她说。跟你说过我不公平。但我有很多本曼斯菲尔德给你。

她抽出一本书,打开,把书和自己都靠在别的书上,快速翻看了一遍,然后啪地把书合上,塞到胳膊底下。她又抽出了几本书。这时帕蒂的身体还能允许她胸前抱着两三本硬皮精装书穿过一间屋子。她松手让书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其中一本落下来摊开的地方抓住了他的眼球。

我写这封无聊的信时,正肆虐着一场风暴。它听上去是那么的雄壮,让我真想能够出门去投入它。

哈,他说。

帕蒂笑了。然后用爪子一样的手指敲了敲摊开这页上面的日期,1922年。她走回自己的座椅,躬下身子把自己放了进去。

对你有用的一年,她说。就比如说,1922年世界上所有活着的千百万人里面,有五分之一的人属于——

她扬起眉毛,等着看理查会说什么。他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英帝国,她说。顺着我的思路想想整个世界,墨索里尼不就是这时候得势的吗?那本小说里有这些吗?

你了解我的,他说。我可能给漏了。我读书没那么用心。

离家近一点的,1922年,是迈克尔·柯林斯[16]被杀,她说。

哦当然,理查边说边努力回忆迈克尔·柯林斯是谁。

想一想,帕蒂说。爱尔兰暴动。崭新的统一。崭新的国界。崭新的爱尔兰陈年内乱。新瓶装旧酒,别跟我说这些东西跟现在没关系。

她闭上眼。

或许可以提醒一下特普,有威尔逊这么个人,她说。会让他高兴的,又能多搞些暗杀了。我说的是亨利·威尔逊,知道是谁吗?

呃——理查说。

轻骑兵,布尔战争指挥官,一战的帝国总参谋长,坚定的爱尔兰统派,共和党人在他家门口杀了他,这就属于在爱尔兰内战已经烧着的导火索上浇了汽油。但这些你是知道的,对吧?还有什么呢?(帕蒂开始跑野马了,她在飞。)1922年。这一年,文学里一切已有的东西都碎了。稀碎。在马盖特沙滩上[17]

没错,他茫然地说道。

我想说的是,她说。这一切,摊在一个盘子里,就是天赐的故事。真实的人偶然来到同一个地方,彼此毫不知情,没有见过。如此接近地擦肩而过。相距咫尺。这本身就很精彩。但他们中的一个被战争机器夺走了弟弟,另一个几乎被战争夺去了理智。而他们写下的东西让一切都变了。他们打破了模子。他们是现代人。左拉和狄更斯这样的作家把衣钵传给了曼斯菲尔德和里尔克这样的人,两位伟大的无处为家的作家,伟大的异类。她是新西兰人,他呢,是哪里人,奥地利人?捷克人?波希米亚人?

他在书里感觉很波希米亚,理查说。

不是那种波希米亚,她说。听着。大英帝国和德意志帝国像两块巨大的磨盘碾压着对方,上百万的人已经死了,下一场战争里还要再碾死几百万人。这可能是个大作品,杜布迪克。真的可能是个大作品。告诉特普。对帝国旧日荣耀的怀恋。你们可以发掘一下这个点。

我明白了,他说。好。

而这一切的背后,帕蒂说。是山,是山所能意味的一切。

这是什么意思,山意味的一切?理查说。

在他们那个瑞士村庄里可不容易,上帝又大又尖的鲨鱼牙齿包围着他们,就好像他们是一张血盆大口的舌头。在瑞士,所谓的中立区,空气里弥漫的也是下一波帝国法西斯主义的孢子,就像弥漫着西班牙流感。

是的,理查说。没错。

(天啊,他一边说一边想。

没有她,这个世界怎么办?

没有她我该怎么办?)

这才是开始,她说。还会有更多东西。还有太多太多东西了。我想一想。我去做些笔记,好不好,杜布迪克?

理查满心地如释重负,就好像刚刚有人在他体内某处打开了一个热水喷头。他很可能因为松一口气而漏水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想看看自己漏水了没有。没有。他又抬头看了看。

谢谢你,他说。帕蒂。你是最棒的。

但我不能为你把什么都做了,她说。

不,不,我没指望你这么干,他说。

他向她眼。她无动于衷,一脸严肃。

你和你的那些需求,她说。你想让我从坟墓那一边给你送来对故事的研究,死后的论文,里尔克这个,曼斯菲尔德那个,即便我那么办了你也会抱怨字不好看。

帕蒂,他说。

你得自己去思考,她说。

我很没用,帕,他说。你知道的。

不,你在把声音变成图像这方面一直都很有才,她说。

哈,他说。

(难怪他那么爱她。)

但你需要强硬起来,她说。比你现在更强硬。你需要做好准备,告诉特普哪里需要让步。

给我把那些笔记做了吧,帕,他说。

你可以随时回看你的旧笔记本,她说。

他们之间的老笑话。他们像小学生一样笑。先前让他进前门的双胞胎出现在门厅的拱门下面。

我们觉得你该走了,理查,他说。我们的妈妈看起来有点累。

暂定片名是什么?帕蒂说。

她说得就好像那个双胞胎不在那儿。理查也并不理会他。

和小说一样,他说。为了让人觉得,既然从一部许多人买了的书改编过来,那肯定错不了。

那小说叫什么?她说。

四月,理查说。

啊,帕蒂说。可不是吗。多好的书名啊。四月。

她闭上了眼睛。突然间她看起来真的疲惫极了。

他套上一只还湿漉漉的袜子,没有穿鞋就站了起来,他把鞋子从暖气片上拿起来,提着鞋子的后帮。

她桌上的一只手攥成了拳头。

我想再看一看的,是我们春天里开的那些简简单单的花,她说。

理查套上一只湿透的鞋子。从脚钻上来的寒气让他直皱眉。

原来人们把脚冷叫作怂[18]是这个意思,他说。

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她说,两眼仍然闭着。你自己做点午饭。冰箱里东西很多。

我能给你做点什么吗?理查说。

哦,上帝,不用,她说。我什么也吃不了。

我们都弄好了,谢谢,理查。双胞胎说。

她一直闭着眼睛。她在桌子上方的空中挥动手臂。

想待多久都行,她说。走的时候把那些书带上。所有的几卷书信都带走。在字母M底下还有别的。书架上。

我不拿你的书,帕蒂,他说。我不可能拿你的书。

我又用不着了,她说。拿上吧。

还是11点29分。

理查吸了一口气。疼。

都怪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他有点怕,怕诗人里尔克的白血病要投射到他自己身上来了。

传说里尔克去了他亲手栽培、环绕着塔楼的玫瑰园,采了些玫瑰,一位美丽的女人从埃及来看他,他因此想用玫瑰迎接她。但花枝上的一根刺扎上了他的手或者胳臂。这小伤口没能愈合。胳臂感染了。另一只胳臂也肿了。后来他就死了。

而他写过那么多关于玫瑰的诗——其中颇有些反讽,连理查也看得出来,虽然理查实际上没怎么读过里尔克的诗,他在今年之前都没听说过这个诗人。现在,他既然在网上钻研过一点里尔克,他必须得说——如果帕蒂还在的话——自己实在有点搞不懂。树怎么能长在耳朵里呢?地方不够。

里尔克这个人听起来倒是个挺可爱的精明人,至少从理查钻研的那本小说和那些网站来看是这样的。只要有女士来访,不管什么时候,他总要在这期间挑个时间,十分隆重地站在女士面前,为她朗读一首诗,在她离开之前还要同样隆重地把这首他为她读过的诗呈送给她,亲自手抄、题赠给她,她离开塔楼的时候,就会想着这首诗是专门为她而写的。实际上这些诗或许已是几年前的旧作了,里尔克死后,几位女士发现他用旧诗在她们这里变废为宝,有时候同一首诗还给了好几位女士,这让她们都失望极了。

但对女人的魅力的确为他打开了不少门路,里尔克显然不怎么阔绰,身为诗人又需要各类金主和“女金主”多加照拂(能这么用“女金主”这个词吗,这么说是不是不够女性主义?会不会让女性恼火?)他尤其喜欢去富人那里做客,寄住在辉煌的豪宅和城堡里面。谁又不喜欢这样呢?

但那根玫瑰刺。给女士们的诗。魅力。

传说什么的。

理查逃避的就是这类东西,是吧?

理查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多半是要吐了。

(这是白血病的表现吗?)

他张望四周,寻找垃圾桶。他不想吐在这么悉心打扫过的站台上。

这样一来,他想象中的女儿在他耳边说。你大概不会吐了。真要吐的话,你不会去想在一个地方吐究竟行还是不行。耳朵对树来说也够大了。耳朵里的树。血里的玫瑰。就看看我住的地方吧。

他又看了一眼时间。

11点29分。

那钟坏了吗?

一分钟真有这么长?

那个坏了的钟是在他身体里面吗?

他走出车站,走在它前面的空地周围,边走边寻找一些真实的东西,好让注意力从另外的一些现实上移开。

那边有个高耸的石头建筑,也许是战争纪念碑。他要过去读一读它侧面的死者名字。

但上面没有死者的名字。

嵌进石头的牌子上用金字写着:

麦肯齐喷泉

彼得·亚历(山大)·卡梅伦·麦肯齐

塞拉拉戈伯爵

赠予家乡

泰洛溪

由塞拉拉戈伯爵夫人

兴建

1911年7月21日

一个古老的饮水喷泉,里面没有水。

他围着喷泉绕了几圈。他又读了一遍牌匾上的字。真奇怪。苏格兰遇上葡萄牙,是葡萄牙吗?还是南美?他摸了摸手机,想查一下。

没有手机。

于是他穿过空地,走到车站前面的咖啡车边上。

苏格兰咖啡

来一杯

好意

窗口没有人。他敲了敲车的侧面皱巴巴的铁皮。

出来了一个女人,就好像一条毛毛虫溜到前边的座位上,脑袋先撞到了地面。她站起来,出现在窗口,看上去很为自己不得不站起来而恼火。她看起来刚从睡眠中惊醒。她似乎穿着条睡袋;她拉起睡袋护着胸。

嗯?她说。

今天忙吧?他说。

她茫然地看着他。

我吵醒你了吗?他说。

言外之意是我睡在这车里?她说。

他脸红了。

所以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她说。

她并不像他起初想的那么年轻。她的两眼四周发暗,脸看起来更沧桑、更显疲态。50岁?她看出他在给自己归类,嘲弄地看了他一眼。

我刚想问你能否告诉我去附近的公共图书馆怎么走,他说。我敢说那边的喷泉不喷水了一定让你宽心不少。它肯定影响你赚钱了。我感兴趣的是它侧面的牌子。我是说,塞拉拉戈跟这儿能有什么关系?

图书馆关了,女人说。

理查一脸悲伤地摇了摇头。

我们这是一个什么时代啊,他说。什么样的文化会不让人获取知识?什么样的文化会让那些买得起信息和知识的人比其他人更容易获取知识?这简直是关于极权的科幻小说里才会有的事。要在70年代,这能拍成一部好片子了,我那时算是个拍片子的。报应。我现在还拍片子。但现在不一样了,哦,太不一样了。哪怕我们告诉那时的人现在的事,都不会有人相信的。我是说,这是诸神的黄昏。

不。这是金尤西,她说。

不,理查说。我是说这是世界末日。我说的是图书馆的倒闭。

不是倒闭的闭,女人说。是周二闭馆。

哦,理查说。

明天开,女人说。

啊,理查说。

还要别的吗?女人说。

不,不了,理查说。不,谢谢。除非——

女人挑起眉毛等着。

我猜你这没有柠檬,他说。

柠檬水?女人说。

不,柠檬,就普通的柠檬,他说。

没有,抱歉,我们没有这类东西,女人说。

哦没事,那我要柠檬水吧,他说。

没有,我们其实没有柠檬水,女人说。我们不常备柠檬水。

哦。好。那我要一杯浓缩咖啡,理查说。

对不起,今天车里没有热水,女人说。

啊。好吧。一杯苹果汁,苹果汁有吗?他说。

没有,女人说。

好,理查说。那就请只给我一瓶水吧。

女人笑了。

总让我觉得好笑,在苏格兰还要买瓶装水,她说。

白水[19],理查说。

还这样,女人说。

气泡水也行,如果只有气泡水的话,他说。

哦。我们不卖水,女人说。

好吧,你们有什么?他说。

实际上车里今天什么也没有,女人说。

那你为什么开张?他说。

他示意窗口。

为了通风,女人说。新鲜空气,拿走不谢。

她准备走了。

美啊,那边的山,理查赶紧说。但是人的尺度的壮美,比起,比如说比起瑞士那些地方。

哦,可能吧,女人说。

住在这种美得没那么可怕、更亲切的大山中间,肯定很不错,他说。

亲切?女人说。你真好骗。亲切的凯恩戈姆,在那里有一百万种可怕的死法。

真的?理查说。

极端天气下的暴露,还有风暴,雪暴,女人说。风洞能把你吹个四脚朝天,吹进雪堆里永远爬不出来。一年里随便哪个月份都可能有突发的雪暴。盛夏也一样。密不透光的雪茫,雪崩。一旦突然变天,人就会迷路。从天突降的大雾,哪怕几英里之外还很晴,我是说,莫利赫湖边的人可能还在晒日光浴,这里或许就是霜冻冰封,你可得明白几英里之内都没有地方躲,没有房子,没有路,雪能落得快极了,光在深雪里跋涉就能把你累趴下,雪能没过你的腰。春天解冻的时候,看上去细得不起眼的溪流有可能变宽,变得汹涌极了,还有一种危险,就是把全身的体重压在地面上方,你以为是地面,实际是深水上的融冰,对,这样淹死过不少人,还有四五月可能刮起来的那种风,能把灌木和小树连根拔起,迎面向你甩过来。

天,理查说。

女人看了看他,眼神里带着嘲弄。

天,他又说。

对,女人说。美,倒是没错。

是。好吧。谢谢,他说。

他转身要走。

是为了马建的,女人说。为了奶牛。当地的牲畜。

你说什么?理查说。

麦肯齐喷泉,女人说。据说从前水能喷得高极了。

哦,理查说。好。

好得很,女人说。再见,保重。

她灵巧地钻进车的前排座位,身上还裹着睡袋。

理查在空荡荡的停车场站了一会儿,又回到车站。

11点37分。

他穿过车站来到站台。他重又站在了空荡的站台上。

他设想自己走过桥,站在另一边。

算是个拍片子的。

自己说话的声音在耳边让他反胃。

报应。他说的话令自己反胃。塞拉拉戈跟这儿能有什么关系?

他吸了一口气。疼。

他呼出一口气。疼。

当火车下次经停这一站的时候,他要溜进车和站台的空隙,把身体横铺在这些挨着车轮,悉心打理过的干净铁轨上,让他给自己预订的那节车厢以势不可当的前进的重量为他做个了结。

哦空无啊空无。

群山耸立,如凝固的海浪,在车站中的人和小镇的群屋之上。

她死后一周,《卫报》上登出了一篇讣告。是双胞胎里的一个写的。帕特里夏·希尔(婚前姓哈迪曼),1932年9月20日—2018年8月11日。

她曾经的本名是帕特里夏·哈迪曼。他完全不知道。

他们没想到要叫她帕蒂,那是她在演职人员表里用的名字。他们只列出了他俩共同制作的17部作品里最知名的两部:《问题之海》(1971)和《安迪·霍夫南》(1972)。这两部广受好评、影响深远的早期实验剧在BBC《今日剧场》电视时段播出;《问题之海》捕捉到了后来北爱尔兰和平运动的一些先声,而《安迪·霍夫南》则是英国最早一批尝试表现三十年前大屠杀当中人们真实际遇的电视剧作品。

《问题之海》:从碧雅翠丝·波特到汽油弹。在那之前,基本没有什么关于北爱尔兰的片子;之前几年威克拍了一个系列,但几乎一点也没有播出。风险太大。在《问题之海》中,他们让摄像机模仿人的眼睛,在真实的人中间移动,记录他们真实居住场所的生活片段和日常说的话,为了匿名和安全,从不拍摄他们的脸,而是在他们谈话时拍他们四周的东西,捕捉他们怎样使用双手,他们的香烟升腾起的烟雾,厨房桌上或壁炉架上的东西:念珠,马背上的国王的图片,桌子上塑料贴面的花纹,黑约翰牌香烟包装上画的水手,满着的或空了的烟灰缸,杯子,碟子,炉子上的水壶,擦洗干净的陶瓷水槽,伸出窗外爬上花架的香豌豆,头巾下面卷了发卷的头发,封锁线上波纹铁皮的锈迹,后门边钩子上的警棍,折叠齐整的旧三角布条放在农场外楼的一块砖头后面。

一名士兵从上往下拍打着一个身穿牛仔裤和衬衫的长发少年的双腿。一名士兵向八九个妇女挥舞着金属棒。孩子的两条腿在远处铁丝网另一边的路上穿行。

人们在议会中谈论着这部片子。人们从中得到的了解比从报纸上的一千篇报道还要多。它预见了流血星期日[20]。(虽然不管什么人,只要长了一只眼睛和半个脑子都能预见到流血星期日——在之后的那一年,有家报纸的一个评论员提到了《问题之海》的预见性,而帕蒂如是说。)

她的第一部实验性纪实电视剧。也是有史以来最早的纪实剧之一。他的第一部真正的作品。他的第一部真正的好作品。而帕蒂现在在天堂里安稳地死着,就像当时的碧雅翠丝·波特对他们来说一样。

《安迪·霍夫南》:20世纪60年代末,在威格摩尔音乐厅的一场贝多芬音乐会上,帕蒂坐在一个人的旁边。他说,An die Hoffnung[21],并对她笑了笑。她以为那是他的名字,并跟他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在节目单上看到那是其中一首曲子的标题。

之后他们一起去吃饭了。(他们或许一起睡了。)他几乎没跟她说过任何自己的事。犀利如箭镞的帕蒂则收集了大量的信息。他是一半德国人,一半英国人,他被两个国家里最坏的那些人骗惨了,在他们的手里失去了许许多多,家人、朋友、家,都没了,诸如此类。但他是我见过的最满怀希望的人,她当时说。我不是指天真的希望。我是指深刻的希望。跟他交谈,我意识到真正的希望实际上和缺乏希望有关。

这怎么可能呢?理查说。

(理查嫉妒了。)

我不知道。但我自己在那里也得到了希望,这也很能说明我自己世界里的一些问题,杜布迪克。

这个贝多芬男人在他们去的一家俱乐部里握住了她的手,就好像要给她看看未来,给她算命,但他没这么做,而是表演了他印象里小时候看过的查理·卓别林电影中的一个场景,在这一幕里,卓别林握着一个女人的手,看着她手腕上的纹路或是她的手,对她说她将有多少个孩子。他数着。他说她会有5个。然后他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纹路,数着,数出25个、30个、35个,更多。

然后他发出那种无声的笑,她说,他在模仿笑得像个孩子的卓别林。

他叫什么?理查说(他嫉妒)。你和他睡过不止一次吗?他行吗?后面这些话他只在脑子里面说了。自那以后,每当她提起,哪怕是顺便提起任何跟查理他妈的卓别林有关的事,他都知道她在想着,在暗指那个安·迪·霍夫南,看似秘而不宣,看似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完全不知道理查对她的心理一清二楚。

她花四周写好了剧本。剧本很有创意,在不讲故事中讲故事。一个受伤的人以一种开放的姿态在伦敦游荡。基本就是这样。霜,雾。没有什么东西向他开放,尽管他所触碰的一切都或多或少地打开了。他坐在厨房里,举着一张明信片,是战争之中不知哪个营地的人寄来的。

这里挺好,扮演安迪·霍夫南的演员对着镜头说。

他正读出明信片上的内容。

但你看,他说,她写的是,但我真希望我和欧律表兄在一起。欧律是我们之间指代地狱的一个暗号。欧律狄刻,一个死魂灵。她说的是她宁可死了。

这是战争在剧本当中唯一显露的一次。其他一切都缄默地流动在伦敦的人行道下,在街上一度存在的房屋之间的缝隙里,战争纪念碑上的石阶,河边的泥土,那含混地拍打着两岸的泰晤士河,公共美术馆5点钟关闭的高高的门,衰弱的光线下停放的汽车,市集结束后的市场,摊位不见了,只剩下些破箱子和白菜叶。在2月的黄昏里,他把水沟里的一颗萝卜踢到街道的尽头。

希尔(婚前姓哈迪曼)。

理查合上报纸,把它叠了起来。

帕蒂闯进了他的脑海,就像那第一天她闯进倒吊人的门。哦。哦,她那么迷人。比他大,整整大了一个17岁女孩那么多,而且其实对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来说,随便一个年长女性都迷人得很,但她还要迷人得多,那么自在,那么不可方物,从一开始就属于没法归类的那类人。(他告诉她这一点时,她说,没有什么没法归类的一类人,没法归类就没法成为一类,你这个傻子。)看看她吧,抽着烟就好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根烟,用她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坐在椅子里或靠着椅背,或向前俯身,直到她开口说出直中要害的话。她每次都能说对。不费一点力气。就像她完全知道该拿一个故事怎么办。就像她坚守一段婚姻,一份工作,把双胞胎养大,然后婚姻破裂了,这不知怎么又让她更加地无所挂碍了。当他自己的婚姻在20世纪80年代的末尾分崩离析,他自己也跟着分崩离析的时候,他会在她的沙发上待上一个月。她会在他的妻子和孩子走后帮他重整房子。她会帮助他重整自我。

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女孩。好吧,女人。她不仅仅是个女孩。

(如今这么说是不是很不礼貌?他不知道。)

第一次,在倒吊人,他坐在她对面的时候,揣度着他们最后会不会睡在一起。(如今这么揣度是不是很不礼貌?)他们睡了。这无关紧要。这是他唯一一段无关紧要的性关系。他们两个人超越了性。这么多年来他睡过的人,在帕蒂之前、在帕蒂之后睡过的人,甚至是他娶的女人,都来了又去,而不知为什么帕蒂还在。

叙事策略和现实之间是有区别的,但它们也是共生的,她在70年代的一天对他说。

他到她家里来了。那是一个淡淡的春夜。他们之前一直在她厨房里听收音机里的新闻。马奎尔七人刚刚被判刑[22]。(之后他们的定罪将被撤销,在那之前,他们加起来要在监狱里服刑73年,然后他们当中还活着的人将被释放。)帕蒂刚刚说的那句话跟马奎尔七人的判决有关。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说:什么加起来?他们什么?

她笑了起来,这是她很久以来第一次大笑,她笑得那么开心,这让他不再觉得受伤,也开始笑了,他们笑着投入对方的怀抱。事后她说,我和所有其他人一样,都享受好好地干一次,杜布迪克,刚才那次真不错。谢谢。

1976年4月1日。

然后这类事就没再发生了。他们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和生活。

去年4月。最后一个4月。她去世的四个月之前。尽管显然,这时候还没人明确地知道这件事。

这时大家都知道的是,这天是自理查出生那年以来最热的四月天。广播和电视上是这么说的,就好像那一年久远得不可想象,是另一个年代了。

好吧,也确实是这样。

他到马浦林商店买一根记忆棒[23]。马浦林这家连锁很快就要关张了。所有东西一件不留。整个地方看起来像被打劫了。他问一个人——胸牌上写的是店长——店里还有没有记忆棒。那人摇摇头。理查这才注意到他的黑眼圈和眼周红色的眼睑,他发现得太迟了。一个人干得不错,升到了店长,而现在都毫无意义了,最终落得一场空。

他所熟悉的那种生活终结了,而我还在问他一个破记忆棒的事。我真棒,理查一边想着,一边走出了那家破败的商店。

他在非自然的热浪里沿着人行道走着。

他走到了帕蒂家,对她说,我真蠢。我是世界上最缺根筋的一个蠢蛋。

帕蒂现在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的怒火也几乎都烧光了;她对几天前还让她震怒的事情的看法也变得哲学了。

就在几天前,她还在为英国政府和爱尔兰的事震怒。

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她说。也可能他们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会原谅他们的,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的人都不会原谅他们的。去挑起一些古老的仇恨。

她也曾为其他的事情震怒。

哦,我理解英国脱欧的,她说。这么多人出于各种原因被惹怒了,才去参与民主投票。我不理解的是帝国疾风号[24]。我不明白的,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格伦费尔塔公寓楼[25]。帝国疾风号,格伦费尔塔,它们不是历史的注脚。它们就是历史。

整个历史都是注脚,帕,他说。

联邦共荣[26],她说。谎话连篇。这么大的所谓联合王国,怎么没有人抗议?在我人生中的任何一个时候,这种事都能让政府倒台。这个国家的好人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怎么了?

同情心疲劳了,理查说。

去他妈的同情心疲劳,她说。是因为人看似活着但是灵魂死了。

种族主义,理查说。合法化了。所有的报纸、那么多的屏幕都在全天候地把分裂合法化,拜不绝如缕的新开端之神所赐——这个神我们叫它互联网。

我知道人会有分裂,她说。一直如此。但过去的人,现在的人,都不会不公平。即便英国的种族主义在不公平的事情上也会让步。

你一辈子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理查说。

真可笑,她说。我是爱尔兰人。我在20世纪50年代是爱尔兰人。我是爱尔兰人,当时在伦敦当个爱尔兰人就像当黑人和当条狗一样。我把英国人看得太明白了。20世纪70年代我也是爱尔兰人。记得吗?

我记得,他说。我老了,跟你一样。

双胞胎里的一个出现了。

别激动,妈妈,双胞胎说。理查。求你。别撺掇她聊唐纳德·特朗普。

我们没在聊特朗普,理查说。

我们绝对没他妈在说特朗普,帕蒂说。那个煽动家自恋狂想让我们做的事,我们永远一件都不要做。

别了,求你,理查。双胞胎说。也不要聊什么气候变化,右派崛起,移民危机,英国脱欧,帝国疾风号,格伦费尔塔,爱尔兰边境问题。

你开玩笑吗?理查说。那就没有什么能惹她生气的了。

别叫它移民危机,帕蒂说。我告诉过你一百万次了。他们是人,是一个个不畏艰险横渡世界的人。乘以六千万,全都是一个一个的人,全都在横渡世界,克服着一天比一天糟的境况。移民危机。你还是个移民的儿子。

理查,双胞胎说,就好像他的母亲没在屋里。我说真的。如果你一过来我们的母亲就这么激动,我们就不得不请你不要再来了。

你他妈把我杀了吧,帕蒂说。

你一来她就很暴躁,双胞胎说。

我没暴躁,帕蒂说。

你每次一来,我们就完全没法给她用药了,双胞胎暴躁地说。

可太他妈对了,他们没法子,帕蒂说。

杀了她:

他们用药夺走了她的生命。

但她老了,她病了,她该走了,她已经没有真正的生命质量了。吗啡让她变了个人:这周她还全是事实、金句、精气神。下周,什么声音在叫?我的耳朵里全是叫声。然后她跟不上对话了,然后她愁容满面,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而她想不出来丢了什么。

但她从没停止使用那些大过了房间里所有人的词。

我们这儿不要有那种精神的自我膨胀,她临终时说。

她从没停止过真正的在场,即使是在打点滴的谵妄之中。他们都忘了帝国疾风号是一条河,而河往往会从源头生长,引向更多的河,然后变得像海一样大。

她真的需要打这个点滴吗?理查对双胞胎说。

双胞胎请理查离开房间。

然后双胞胎让理查离开房间。

门关上了,门外,另一个双胞胎坐在楼道的一把椅子上。他盯着自己的脚,或者说,盯着地板上的木板。要经过他,你就得多加小心,以免把他撞下楼。

她真的需要打这个点滴吗?理查问另一个双胞胎。

我能做什么呢?他说。我没有发言权。我不能跟他说该怎么做。我是最小的。

小了四分钟,理查说。而且你都成年了。你都五十多岁了,醒醒吧。

双胞胎盯着木板。理查从他身边经过,没有很小心,然后回到了公寓。

十天后,他在《卫报》上读到:

帕特里夏·希尔(婚前姓哈迪曼)。

但那是以后的事。这时还是4月。

他跟她讲了马浦林店里那个男人的事。

所有东西一件不留,她重复着这句话,就好像这是一句诗。

而我还问他记忆棒的事,他说。我是这世上最笨的人。

记忆,傍[27],她说。这就是给你的一句话。好吧,也是也不是。我是说记忆。它是不是傍着你取决于吗啡,吗啡让很多东西都变得黏糊糊的,很多东西就都黏糊糊地傍着你。其中大部分是屎。

她笑了。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打这个?理查说。你痛吗?

一点也不,她说。

我之前以为人到了最后一步才要打这个,理查说。你离那还早呢。

谢谢,她说。

已经在门厅里晃了一会儿的那个双胞胎焦躁起来。

你能现在走吗,理查,他说。

我才刚到,德莫特,理查说。

帕蒂看着那个双胞胎。

这一代的孩子不知道他们会死,她说。

妈,双胞胎说。

死是件有好处的事,迪克,帕蒂说。是一份礼物。我正看着特朗普,我看见他们所有人,新世界的暴君,所有群体的领袖,种族主义者,白人至上主义者,滔滔不绝地煽动民意的人们,全世界各地的暴徒,而我心里想的是,所有这些坚实的、太坚实的肉体。它们都将融化,就像5月的雪。

她说着这一切,眼睛还在看着那个双胞胎。

我去拿个勺子,马上回来,妈,双胞胎说。别待太久了,理查。她今天非常非常累。

双胞胎转身消失,去了厨房。

帕蒂转向理查。

他们想让我死,她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带一丝怨气。

顺理成章,她说。故事的走向就是这样。很自然,杜布迪克。孩子们啊。我应该感谢上帝,他们终于在一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家庭,她说。

至少你有过一个家,理查说。

是,她说。我有过。可你也有过。

多少算是吧,主要还是多亏有你,他说。

她摇头。

讲实话,我真希望我家的情况能跟你家有点像,她说。

哈,他说。好吧。外面的天气真是疯了。你什么也没错过,帕。这是我记忆里最差劲的一个春天。两周前雪下到了这么高。零下七摄氏度。现在又是这样。二十九摄氏度。

你错了,她说。这是我经历过的最美的春天之一。植物们迫不及待地要活动起来。那么冷。这么绿。

因此能否请您在最迟9月18日星期二晚上之前给这一地址发邮件,分享您希望我们在21日的发言中加入的关于我们母亲人生的任何好的故事或者小事我们将尽最大努力囊括这些内容非常感谢也请将您可能会有的任意一张老照片扫描并发送给我们我们不胜感激因为不幸的是我们的云存储丢失了很多老照片我们的母亲从手机中删除了照片它们也在iCloud中自行删除了到目前为止照片原件还没有出现。另外请原谅这封邮件是群发的有很多事情要安排敬请理解,vbw德莫特和帕特里克·希尔。

他问他想象中的女儿,vbw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乌龟王八蛋,他想象中的女儿说。[28]

他按下回复键。

主题:回复:纪念帕特里夏·希尔。

他删除了名字和“纪念”这个词,然后输入:的故事。

但他实在难以把她的名字写到主题框中“的”和“故事”几个字前边。

他在正文框点了下光标。

主题:的故事

亲爱的德莫特和帕特里克:

谢谢你们的邮件。从事写作的是你们的母亲,而不是我,所以请原谅,在我发给你们的这个故事,这个试图表达她对我的意义的“故事”里,无疑会有一些表达不当的地方。当然,我简直能发给你们上百万个故事,以说明她对我、对世界有过什么意义。但我只讲一个吧。三十年前,我的婚姻破裂了,我的妻子和孩子离开了这个国家,并且故意彻底地离开了我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十分消沉。有一天,你们的母亲提议让我“带”我的孩子,去看些话剧或电影,或者带她去度假,或者去看艺术展——当然了,这些东西大致来说,就是你们的母亲想清楚了,想让我自己努把力去看看的。我说:“但怎么个带法?”她说:“发挥你的想象力。带她去看些东西。相信我吧,无论你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地方,她也会想象你的。所以你们就在想象里相见吧。”我笑了。“我是认真的,”你们的母亲说,“带她去看些东西。告诉她,每次你们真的去看了些什么,或者去了一个什么地方的时候,就给我寄一张明信片。这样我就知道你把我的话当真了。”我那时觉得你们的母亲是好心,但主意本身很傻。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最终就是这么做的,“带着”一个想象中的女儿,去看我本来不会去看的东西。 《阿卡狄亚》[29]、《猫》,所有这些大制作。我在海沃德美术馆看了莱昂纳多的作品[30],在皇家艺术学院看了莫奈,还有现代艺术,霍克尼,摩尔[31],我看了太多莎士比亚了,千禧年的时候还去看了千禧穹顶的演出。在世界各地的电影院、剧院、画廊和博物馆里,我看的电影和演出不能尽数,但我没有一次是一个人,这可能看起来很奇怪,现在对我来说也还是很奇怪。这要感谢你们母亲的馈赠,她天才的想象力。

他通读了一遍。

他立刻鄙视起自己来,因为他使用了过去式的“有过……意义”。她对我有过什么意义。

他把这句改成“有什么意义”。

他鄙视自己一口一个“你们母亲”。

他最鄙视自己把帕蒂简化成了一个小故事。

这里面没有什么是他不鄙视的。

他全给删了。

没了。

他又读了一遍他们的邮件。

他想到那些在云中遗失的照片。

帕蒂喜欢的那首关于云的诗是什么来着?喜欢过的。那首诗把“坟丘”和“笑”两个词押韵了。[32]

他在邮件正文里写:

亲爱的德莫特和帕特里克: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在帕蒂的追悼会上朗读她曾一直喜欢的那首写云的诗,以此纪念她。整首诗可能太长了,但我可以,比方说,只读其中的几节。请告知是否可以。谢谢你们。

为了逗自己,也为了逗他想象中的女儿发笑,他加上一句,

vbw,

理查。

他给帕蒂寄的最后一张明信片就是云彩的卡片,是夏天在皇家艺术学院的展览上寄的。他去看这个展览,是因为这是帕蒂喜欢过的一位艺术家;帕蒂有一本她的书,里面全是被人丢弃的照片,是这位艺术家从跳蚤市场或是破烂小店找来的。这些照片有的特别好,有的只是普普通通,有的就差到离谱,要么模糊不清,要么拍照角度很糟糕,拍些你根本想不到会有人觉得值得拍成照片的人物、地方、汽车、动物、树木、街道、混凝土建筑。

艺术家把这些照片重新编排起来,做成一本照片画册出版,让这些照片得到了重要摄影作品才配得到的那种艺术上的关注。这让这些照片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它们曾经有过的,对于照片中的人或拍摄者的意义,不管是些什么,已经悉数消失。这些照片从旧日的个人意义中解放了出来,不仅能作为它们自身得到观看,而且好像成了让观看它们的人看到世界真正面貌的一种方式。

一个在雪地里靠墙笑得直不起腰的穿冬装的女人。栅栏边上一个阴郁的男人,边上是一棵被风吹倒的树,树上靠着一架梯子,栅栏上还有一根断了的粗枝。郊区的后院里,手上立着一只鹦鹉的女人,两个女人在看,一个在桌前,一个从院子后面房子的窗户里。阳光下水管喷出一条弧线,底下站着一条狗。池塘上一艘红色脚踏船里,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小孩,两个人都对着镜头笑。雪地上休息的一只张开双翅的红色蝴蝶。

当他在城里各处的海报上都看到这位艺术家的名字时——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年夏天,伦敦各大美术馆都同时举办了她的展览——他决定去看一场,给帕蒂一个惊喜,因为这是他自己知道要去的,而不是别人叫他去的。

他给检票的人看了票(很贵)。

他推开旋转门。

他走进美术馆,屋子闻起来很新,到处挂着云朵的图片。它们是黑色石板上用白色粉笔画成的。

但让他在这个屋子里停下脚步的是一面墙,一整面墙上画着巨大的山,也是粉笔和石板。山那么大,以至于墙变成了山,山变成了某一类的墙。画中的山上发生着一场雪崩,正向每一个观看的人扑来,这场雪崩就在那一刻静止了,这样不管是谁看到它,都有时间去理解它。

山峰之上,天空一片黑色,黑得像是对黑的新定义。

他站在那里,看到的不再是石板上的粉笔画。那不再是一幅山的画面了。它变成可怕的东西,被人看见。

天啊,他说。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他旁边。

天哪,她说。

我们能跑到哪去啊?他说。

他们交换了眼神,害怕地笑了几声,对着对方直摇头。

但他随后从山景之中后撤了几步,再次环视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墙上的云彩画和山景画用了一样的材料,这让一些别的事情发生了,而他直到晚些,直到他离开了这间屋子,走出美术馆,来到大街上,才意识到。

就在那壮观而令人屏息凝神的东西旁边,这些云彩画让呼吸的空间变得可能。看过了它们,伦敦上空真正的云看起来就不同了,就好像你可以把它们解读为喘息的余地。这也使它们下边的楼房、交通、道路如何交叉,人们在街上如何路过彼此,都一一发生了变化,所有这些都被纳入了一个结构,一个并不自知但照样存在的结构。

他坐在美术馆后门的台阶上,把一张画着那座山的明信片翻过来。塔西塔·迪恩,《蒙塔峰的信》,2017年,黑板粉笔画,366cm 732cm。他把它拿在手里——就好像你能把那么大的一张画拿在手里!——用笔圈出了尺寸的数字,这样帕蒂就会对照片原本的大小有些概念了。他写了帕蒂家的地址,又在艺术家的名字上面写道,一座山所能够意味着的一切。很愉快。希望你也在。

然后他改主意了。

他把那张山的明信片塞进后裤袋。

他转而在他买的一张最长也最大的明信片上写下地址,卡片上是三张相连但又彼此独立的、扩大中的云团的图片。在这张卡片上,几张图片共同作用,就好像动态的逐帧电影画面,又好像静止的剧照,像窗子。她会喜欢这一张。塔西塔·迪恩,《保佑我们的欧洲》(三联画),2018年,石板上的喷粉笔、水粉和炭笔,122cm 151x5cm, 122cmx160x5cm, 122cmx151.5cm。亲爱的帕蒂。一封云中的信。很愉快。希望你也在。

他贴了两张一等邮票,以免少付了钱,然后慢悠悠地跑到皮卡迪利大街附近的邮局,这样就能赶上最后一次邮政取信,明天就到了。

现在他坐在里屋的桌子边上。

9月。

帕蒂是碎石块,是灰烬。

他看了看他刚刚发出的邮件消息。主题栏仍然写着“的故事”。

(所有的明信片里,我最喜欢这一张。几年前的一天,帕蒂举着一张图画,上面是罗马的一座桥,对他说。

哦,那张,他说。是的。我记得。

她把他在背面写的内容读了出来。

亲爱的帕蒂,我父亲在哭,因为那个往常在这座桥上吹萨克斯的老人,头上顶着一个手工做的小罩子,那个罩子就像单人乐队里头一件额外的乐器,固定在他的肩膀上,就好像在炎热的国度,荫翳必须也成为乐团的一部分、一件乐器,这个老人今年不在了,和他的小罩子还有别的一切,全都不在了,另一个年轻一些的人正在他的位置上,对着扩音器弹着魂克吉他[33]。还有些日子里那儿根本就没人演奏。我父亲是个多愁善感的老傻子。但这事你已经知道了。他每天都让我回来查看这座桥,看那个吹萨克斯的人回来没有。除此以外,我们都过得很愉快。希望你也在。

这些我都留着呢,你知道的,她说。我有时会坐下来读这些卡片,一张一张地读。或者我会洗牌,抽一张。就好像塔罗牌的今日运势。)

“的故事”。理查好奇所有这些来自他们想象中孩子的卡片会得到怎样的处置。

垃圾桶。

他耸耸肩。

他正这么想的时候,收件箱出现了一封邮件。

主题:回复:我们母亲的追悼会

亲爱的理查:

很抱歉但只有至亲的家人会在追悼会上发言。我将转达关于诗歌的建议谢谢你但日程已经很满了。有望成为非常特别的一天。期待周五见到你,vbw德莫特和帕特里克·希尔。

他坐回椅子上。

别去了,想象中的女儿说。

咱们怎么能不去呢?他说。

咱们不需要去,她说。

我不能不去。我必须纪念她,他说。

那就做一些真正能纪念她的事,她说。

10月的一个周六晚上,那是他坐上北上的火车——他天真地以为坐上去别处的火车就代表他能逃离自我而幸存下来——之前的几天,理查终于打开了特普最新的一封邮件。

这些是新拟定的场景。

他本该在昨天之前就读完并加好注释,以便在周一的会议上讨论。

一共十个场景。他打开了第一个。场景发生在一辆缆车上。

外景。雪山上的缆车。午后。

缆车都停下来了。载着凯瑟琳和莱纳的缆车轻轻晃动。有只乌鸦在树上啼叫。

内景。莱纳和凯瑟琳在雪山上的缆车里。继续。午后。

莱纳从对面的木椅上看着凯瑟琳。

莱纳

我没想到会在瑞士找到这样的爱人。谁知道这个国家会给我这样的馈赠?我为你写了一首诗。今晚我将把它读给你听。

凯瑟琳笑了。她闭上了眼睛。她又睁开眼睛。

莱纳

我想在你的每只眼皮上都放一片玫瑰花瓣。我想让你被它们的清凉唤醒,也想让你的眼睛唤醒玫瑰,这样即便你闭上眼睛睡着,它们也会向大自然输送暖意。你知道,我也爱玫瑰。我想让玫瑰走进你,让你走进玫瑰。现在。闭上眼睛。

凯瑟琳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外景。雪山上的缆车。继续。午后。

内景。约翰的缆车。继续。午后。

从蒙塔纳过来的约翰在他对面那辆静止不动的缆车里看见了凯瑟琳和莱纳。他起初很高兴。他们肯定是来见他的。他敲了敲自己缆车的玻璃窗,好吸引他们的注意。

约翰

蒂格!蒂格,亲爱的![34]

外景。约翰的缆车。继续。午后。

能看到约翰在玻璃后面喊着“你好”,但没人听见。

外景。缆车。继续。午后。

一排悬吊的缆车中,有一辆剧烈地摇晃起来。

内景。莱纳和凯瑟琳在雪山上的缆车中。继续。午后。

凯瑟琳和莱纳从两人的吻中浮现出来,莱纳的手伸进了凯瑟琳大衣里面的连衣裙。然后,凯瑟琳先注意到,然后莱纳也注意到在他们对面那辆剧烈摇晃的缆车里,有一个人正无声地拍打着玻璃。

莱纳

那看着不安全。看起来它可能要——天哪。凯瑟琳。我觉得那是你的丈——那是不是你的——?

外景。莱纳和凯瑟琳的缆车。继续。午后。

凯瑟琳紧紧地贴着玻璃,她身后的莱纳失焦了。凯瑟琳的脸上写满恐慌。

哦,苍天啊。

他用手捂住双眼。他大声地呻吟起来。他合上笔记本电脑。

他伸出手,从电视机上方书架上的一堆书中间取下那本小说。《四月》,作者贝拉·鲍威尔。他从中间的某个位置翻开。

又敲钟了,晚饭时间到了,又到了,快下来!快下来!叫客人都穿上晚餐的正装,和崭新的桌布相配的正装,快到贝尔维尤城堡大饭店的餐厅里来,这里地板的瓷砖那么干净,椅子腿、桌子腿都倒映其中,提示着在这个世界的背面,也许还存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在它的下方倒置,又纤毫不差与它对称的餐厅,两个世界的接触点还那么神秘,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这个世界里,全是我们禀赋各异的、另外一些可能的自我,无法从我们庸常的世界抵达,但依然与之相连,而现在,这儿,这一瞬,这惊鸿的一瞥,让我们接近那充满可能的另一世界的入口。因为在餐厅这个世界里,哪怕明显是相反的两个世界,也能够迎面相遇,通常还是通过一些再家常不过的东西,比如今天,一家大酒店里的一盘鲑鱼,只不过是放在大酒店餐厅那一端的一盘鲑鱼;今天,房间那一边的碗橱上摆满了这样一道菜,一条巨大的、带着头的完整鲑鱼,四周环绕着小龙虾,如同四散的阳光,在鲑鱼和小龙虾的下面,是几十朵玫瑰的花瓣,鱼就摆放在花瓣的上面。看见小龙虾这样摆放,好像在崇拜伟大的鲑鱼神,这让她想到赞颂,想到诸神,这是今天,到现在为止,在她身上发生的最美好的事,一顿再好不过的晚餐,它甚至让7月的雨水变成了一场庆典。而他,想到被端上桌的那条鲑鱼,翻着死鱼眼的脸上的那张嘴,他想,即便语言也或是种无声的静默,而一切都在无可挽回的远方;这让他想要越过那难解的距离,但同时又知道他不能,他被捆住了手脚,上了镣铐。这就是事物的本质,我们都戴着镣铐,受着束缚。于是他们坐在餐厅里,在各自的餐桌前,这一个作家和那一个作家,对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一无所知,在世界的表面上维持着平衡,就好像全不知情地身处一块冰面之上,在盛夏时节凝冻的冰面,而他们在一起,又完全独自地,一块接一块,吃着同样的银鳞鲑鱼的粉红色鱼肉。看啊!她留意到,有一片红色的玫瑰花瓣,随着鱼肉上桌,来到她旁边独自用餐的男人盘中,也许是误打误撞,也或者那个圆脸的、透着小猪粉色的瑞士女侍者特别喜欢他,选中了他,特地为他的盘中带来一片纯色,当然,她自己没有花瓣,好吧,她轻轻地甩了甩头(尽管事实上她有点难过,她自己的盘中没有那些鲜红的幸运礼物),当那个男人用叉子的尖头探过花瓣,她移开了目光——因为他们彼此之间完全是遥远的,在同一个房间,他们在各自的桌前相邻而坐,但他们中间横亘着一片汪洋,虽然他们的桌子曾经来自(尽管随机坐在桌前的人无从得知这些,没人知道过,因为人们认为这与一切事情都无关,所以这件事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记录过)单独的、同一棵树的木材。

理查让书在手里合上,任凭它落在桌子上。

我并不真的需要这些钱,他想。这次我可以不做。周一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明天就打电话,在办公室的答录机上留个言,他们周一一早就能收到。

但这是他将近四年来的第一份工作。

受着束缚,他想。戴着镣铐。

他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但他没法再一次打开特普的附件,他下不去手。

相反,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莱纳·马利亚·里尔克”几个字,又输入“束缚”和“脚镣”。就好像这和工作是同一件事。这时出现了里尔克的一首十分好读的诗。这首诗讲述了一匹白马在俄罗斯春天的田野上奔跑的故事,这匹马洋溢着完美的欢乐,尽管它的一条腿上拴着捆马脚的绳索。[35]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写的是图像何以成为礼物。

哦,真不错。

他立刻就想告诉帕蒂。

他朝帕蒂的那些书看过去,它们也在电视机上面的书架上。自从他在那个下雪天把这些书带回家,就甚至没有看过一眼。他把书都拿了下来。他随手翻开一本。

在书里,真正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922年3月身在巴黎。她每天都穿梭在酒店和诊所之间。每天,当她坐上酒店的电梯时,大酒店里负责电梯的小男孩都会用法语告诉她天气情况,不管她是要出门,还是刚从外面回来。如果是雨天,他就告诉她现在还是冬天。在有阳光的日子里,电梯小男孩就告诉她从现在起,再过一个月就完全入夏了。

那位瘦削过了头的女士。那个电梯小男孩。

理查在这些书里四处翻读,一直读到周日的凌晨,在这些书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这个真实存在的人,正给其他真实存在的人们写信。

在其中一本书里,她的弟弟战死了。在另一本书里她刚被诊断出了肺结核,一只肺坏了,就像被射中了一只翅膀,她说(理查读到这里时,能感觉到自己的肺在体内展开双翼)。结核病让她充满悲愤。为健康起见,她去了瑞士。我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大阳台,还有那么多的山,我都还没开始爬山呢。它们都美极了。她那么地——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血气方刚。这个人开始了结核病人的漫游——这是要命的!每个这么做的人都死了。她很干脆,也很真实。我看够了那些前途大好的人的死,没人想加入那一伙。有一次,她给一位长期治疗她的医生写了封长信,感谢他帮她明白如何呼吸,怎样是最舒服的坐姿,以及如何给两只脚保暖。她向他描述了一些细节——我好奇你会不会感兴趣——一个结核病人注意到的有关结核病的一些事。病人在治疗医生,理查想;她是多么聪明啊,知道转换角色,把这一点权力赋予自己。看看她如何描述自己醒来之后伸懒腰,模仿歌剧演员的做法,就是在唱出一个他想尽可能长地“保持”住的高音之前,会做的一模一样的动作。她告诉医生,这在疲劳的时候很有帮助;如果结核病人不巧感到消沉,还有一件事也有帮助,就是换个姿势。在呼吸之下低声吟唱似乎能够冲淡“孤立”的感觉。然后她建议,在面对一盘食物时要有意识地放松,以免被自己的消化系统吓得吃不下东西,她在给医生的信的结尾说,当呼吸非常困难,天色也很阴暗时,我发现看图片会有些帮助。

在这封信的结尾下面,有一条单独的脚注,书信集的编辑们在这里引用了她早些时候一首有趣的打油诗,这首诗就关于这个医生:医生来自牙买加/说:这次我治好或弄死她。/我会给她拼命灌血清/要是她受不了的话/我就叫殡葬师来埋了她。

他乱翻着书页,让它们在书页落下的地方摊开。她听说巴黎有位俄罗斯医生,能用X光照射人的脾脏,达到治愈肺结核的效果。他说他已经治愈了15,000人。她试着打听,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看得起这位大夫,他确实很有名,而且显然不缺钱。他给她寄了一封回信,把他通灵会——或者说治疗时段——的价钱告诉了她。信中用了guérison这个词。

她在1921年圣诞节给一个朋友写信,说这个词是多么的闪闪发光。

理查不知道guérison是什么意思。

他在谷歌翻译上查了这个词。

治愈,疗愈。

当然,用X射线照射是没法治愈结核病的。这是个笑话,是个骗局。他越是读,就越为她感到激愤。他喜欢这个死于一个世纪之前的女人。他太喜欢她了。她很有趣。这全是自怨自怜的泥潭里的烂泥汤。她聪明,狡黠,调皮,妩媚,病得这么重还浑身都是深不见底的能量,被黑色的情绪笼罩着,但我写下每一个字都好像自己在笑。她觉得瑞士十分可笑,但又喜欢瑞士,因为在瑞士,三等舱的乘客跟一等舱的乘客一样好,而且你越是寒酸,别人就越不看你。她拥有难以置信的勇气。她很凶悍。我那种倒胃口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用酸写字。她很大度。她给一个钟情于她、给她写了仰慕的来信并寻求建议的年轻作家回信,寄去一家出版商的名字;她说她会帮这个年轻作家写信给出版商,告诉对方他的情况。她对这位年轻人说,我爱着生活——特别爱。她为自己那么不合时宜地热爱生活而道歉。然后她写道,我给你寄一张明信片,上面是我自己和两个电灯旋钮。摄影师非要觉得这两个旋钮也应该出现在照片里。

那天晚上,在理查终于把自己弄上床睡觉之后,他梦见自己是个年轻的作家,他打开公寓的门,邮递员递给他一沓信,在其中一封里,一个女人把自己的照片寄给他,她的手放在一个形状像一只胸部的电灯开关上,好像她正捏着电的乳头来演示电能。

美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他醒来后在自己的双手里高潮了。

他起床,洗了洗,喝了杯水,回到床上,继续睡。

他睡得很好。

他第二天醒得很晚,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周日余下的白天时间,他在网上浏览,看能不能找到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寄给年轻作家那张明信片上的照片,那张有电灯开关的照片。他在谷歌图片中找,在易趣上找,在搜索她的名字和明信片这个词时跳出的无数网站上找。到了下午将尽的时候,他还没能找到那张照片,但他对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寄出的一些明信片的内容有了相当的了解。

外面天暗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在如此关注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同时,他忽略了另一位作家,莱纳·马利亚·里尔克。

于是他转而输入R.M.里尔克的名字和明信片这个词,只是想看看会怎么样。

确实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一连串的网站出现了,每一个网站都讲述了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里尔克之所以1922年在那座塔楼写下了他的伟大作品,一组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一个情人出于偶然,在他写作室的一面墙上贴了张明信片,上面印着文艺复兴时候一张画着音乐家俄耳甫斯的画。

俄耳甫斯下到冥界去寻找亡妻。他找到了她,近乎救出了她,几乎把她带回地面、带回到人间来了,但他把这一切都毁了,因为他转身看了她一眼,而之前他就被明确告知,不要这样做,因为如果你想活着离开死者的世界,那么回头看身后就违反规定了。

有几个网站以明信片的形式再现了诗人挂在墙上的文艺复兴画作。它没有那么美。甚至没什么意思。一个鬈发男人穿着罗马人的衣服,弹着弦乐器,坐在一棵树上,那棵树似乎簇拥着他,变成了一把扶手椅。一小群鹿和兔子正聆听着他的演奏。

这不是一幅能让理查创作出什么艺术作品来的画。

现在外面已经完全黑了,这是夏令时当中10月的最后一个周日。下个星期会更黑。理查把他公寓四处的灯都打开了。他从一个灯的开关走到另一个灯的开关,感觉到自己的边缘都活了起来。

他的肺也开始疼了。

傍晚的早些时候,他写了以下信息。他花了两个小时才写好。

亲爱的马丁:

感谢你的草稿。

直奔主题吧。如果让我来导演这个项目,我希望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来处理这个故事。

恕我直言,我必须承认,一直以来,这个剧本虚构真实人物生活的方式都让我担忧。

我希望有彻底的改变。

请听我把话说完。

我要坚持的一点是,如果你想和我合作,我们就以不同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项目,用新的剧本重新开始。关于这个新剧本:我设想让它在形式上就像两位作家生活中的一系列明信片。我的意思是,描述他们生活中非常细小的时刻,以此揭示深度。

我认为,这样做更符合我们正在改编的这本书的精神,也符合两个真实的人之间关系的真相,他们彼此不认识,而尽管他们或许是著名的作家,他们的生涯或许有着看似完备的记载,但我们对他们仍然近乎一无所知。

另外,在我们所描绘的这个时代里,明信片是那时最当代、最流行的联系方式,就像今天的短信、电子邮件,甚至Instantgram[36]社交平台。

同时,这样的设想让我们能一并使用图像和文字,也能暗指历史上发生的一些其他事情,我指的是当时世界上的事——也是指现在世界上的事——但所有这一切都多少要以事实为准,以我们现在已知和未知的关于他们的情况为准。

比如说,你要知道K.曼斯菲尔德深爱的小弟弟莱斯利于1915年死在了比利时,他教新兵如何扔手榴弹,而手榴弹在他手里爆炸了。

但在1918年,她从康沃尔给她在伦敦的朋友艾达(她有时也用“莱斯里”的昵称称呼她,“莱斯里”是她弟弟名字的另一种拼法)寄了一张明信片,请求她给自己买一种就叫“手榴弹”牌子的香烟。这时她真的病了,刚被诊断出肺结核,而这种烟的劲又非常大,K.曼斯菲尔德的书信全集里写了。她不是一个会漫不经心使用词汇的人,我是通过长时间钻研她的书信等材料而知道这一点的。这只是一个例子。我坚信其中大有可为。图像/瞬间——就拿这个例子来说吧——会自己发散,揭示她的精神、愤怒、绝望和轻蔑。再就是,比如就这张明信片来说,也能揭示一个可怕的,没有说出口的,痛失兄弟的故事。

再说说一张描绘了神话故事的明信片——上面画着神话中的音乐家俄耳甫斯——对R.M.里尔克意味着什么。我相信你已经在研究中了解到,他在1922年创作的那些伟大的诗篇,部分灵感源于他的情人钉在他写作室墙上的一张明信片上的图画。一张明信片就意味着,所有这些伟大的诗作,都是或这样,或那样,自己写就的。

明信片以其轻盈示意着、抵挡着困难。它像一句神奇的咒语。

而这本身就很类似那两位作家在人生中同时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事实,无论他们是否见了面。

诸如此类的巧合,在我们生活的诸多真相之间接通了电流。

我们的生活往往具有一种我们或许可以叫作明信片性的特质。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一直相信,我们不能因为低估了戏剧的天然潜力,就因此在戏剧所采取的形式方面让步。

我相信,如果我们给予这个项目正确的、真正的关注,结果可能真的会很有意义。我感到,如果我们不这么做,那就浪费了、错失了一次机会。

我们的《四月》真的可以是一件伟大的作品。

我知道这封信难以接受。我表示尊重。

期待回信。

祝好,

R.

理查通读了一遍。

他把“长时间”这个定语从“钻研”那里删去;他决心不去撒谎。

他决定不把邮件抄送到办公室或赞助商那里。他要把它单独发给特普。

他又通读了一遍,然后他按了发送键,感到自己有点欠考虑。

记得帕蒂和他在那次多媒体大会上,“调调电视机:未来很辉煌”,那是什么时候,1993年?在一个下午场上,一位非常年轻的剑桥毕业生在台上展示了他创建的网站(当时很多人连网站这个词都没怎么听过),引起了轰动,网站上展示着一些从未存在过的人的讣告。

这个年轻人时髦到了完全不会怀疑自己的程度。他的大屏幕上闪现出墓碑、骨灰盒的图片,还有真实的人的照片(他的网站声称他们就是这些“死者”),以及他们的家人、宠物和财产的照片。他还一并展示了一些公众对网站上讣告的留言。

这些留言真的很感人,他说。非常私人,非常热烈,是发自内心的真实呼声。一张记录曾经“属于”某位“死者”的自行车或吉他的照片,就能让全世界的陌生人感动得流泪。

但为了什么呢?在观众提问环节,理查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偏偏花力气创作这些东西?

为了展示人们在连接到这个网站时会写下、会发送的东西,这位年轻人说。人们喜欢感受。他们喜欢被要求去感受什么。感受是个非常强大的东西。很多家广告商都联系了我,想在“晓月断肠”[37]上登广告。

那些回复你,你的,你的网站的那些人,他们知道你展示的这些不幸的逝者完全是捏造的吗?理查说。

我们在网站初始登录界面的细则条款里用小字做了解释,说明这些资料是虚构出来的人物原型,那个人说。想给我们发消息的话就必须登录。这也意味着我们有一个副产品,一串不断扩大的网站成员个人信息名录,这个叫数据库。

但你在撒谎,观众里有人说。关于人生,关于死亡,关于情感联系,你都在撒谎。

不,我在讲故事,那个年轻人说。情感联系是真的。而且它非常非常有价值。

但你在假装它是真实的,而事实并不如此,拿着话筒的女人说。

它是真实的,那个年轻人说。如果你认为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坐在理查旁边的帕蒂站了起来。她等待着话筒传到她手里。

她说:“如果从哲学的角度讲,你刚才关于现实和思想所说的话既有趣又无耻。又非常聪明。这是终极的不道德。”

这是一种新的道德,台上的特普,在巨幅的墓地图像底下,说。

恭喜你,帕蒂说。你要发财了。

不光为我自己,特普说。

下一个拿着话筒的人说,光是看见它我就要哭了。哪怕我知道你不过是虚构了那个人,他们没死,没出什么事。这让我对我自己的死,以及我认识的所有会死的人都感到难过。谢谢你。

不,谢谢你,特普说。谢谢你的反馈。

遥远的往事,理查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遥远的未来,理查刚刚用他的万事达卡在Deliveroo[38]上订了一份牛排。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任何一张卡能不能用都是未知数。但订单通过了。吃完后,他在网上查了查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小说。他现在真的得读几篇了。

他把晚餐时间都花在了网上,费力地从曾经访问过的一个网站上取消订阅,这个网站现在每天向他的收件箱发送三封广告邮件,在这个网站上,每当你点击取消订阅的链接,你就来到了一个空白页面。当他的新邮件提示灯在房间另一边亮起时,他正把食品外卖包装塞进前门的垃圾袋里。他没有急着回去。肯定是Dibs网站又给他发了一些跟他从没想过要买的东西有关的信息,以向某个人或某个地方的某些东西证明,Dibs网站的广告威力有多大。

结果是一封来自特普的信。

他坐了下来。他打开这封信。

主题:Insta-grandad[39]

谢谢你你个混子[40]的邮件。真正激动人心的消息是,我们找到了一个觉得她自己就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女演员。我是说真的是她的转世——是的,她脑筋搭错,觉得自己就是她。我没开玩笑。而她太棒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特别强大。她说,她甚至试着让自己染上过一次肺结核,这样她就能更切身地感受到整个经过!疯了吧,伙计!很高兴地说,我这批新的草稿已经收获了非常好的反馈,赞助商读者都超爱这稿,电视台要求我在项目里纳入更多不同的种族,我正在寻找一些新的酒店工人的角色/来访的政要客人,来满足这些要求,你有任何这方面的想法,我都非常欢迎。感谢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想法都欢迎,期待你的反馈,期待明天见到你,另外我刚在读40年代瑞士各家疗养院的资料,在那里,他们让人陷入断断续续长达一年的昏迷,这是一种睡眠疗法,如果他们这样做,他们可能醒来的时候不仅痊愈了,而且看起来如假包换地年轻20岁。!!要不你也试试,迪克?;)我想我可以把这个写进剧本里。如果她干脆就没死,或者直到70年代才死呢?——为书显灵了,诶嘿!是的我们可以改变历史

明天见

MT

特普删去了这封邮件后面理查的原始邮件,又把这封回信抄送给了电视台、赞助商和办公室的所有人。

Insta-grandad

谢谢你你个混子

要不你也试试

不要脸的小混蛋。

理查吸了一口气。

疼。

他呼气。

疼。

一只被木钉钉穿的马蹄近景特写。

一封展开的信,里面来自另一种语言的一个词闪闪发光,光芒是那么的强烈,照亮了一整个黑暗的房间。

一个小男孩在大酒店里操作电梯。那个垂死的女人又来了。他今天能给她一些什么?他的额头皱了起来;你能看见皱纹正在那之中成形。

理查自己的脑中全是些无谓的图像。他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11点59分。

车站的机器广播宣布,一列火车即将到站。它告诉他,苏格兰铁路公司对服务的延迟运行和造成的任何不便表示歉意。

理查也很抱歉。他想道歉。他知道自己就像特普剧中的人物一样老套。但他能说什么呢?他很抱歉,抱歉,抱歉。他很抱歉。

他还知道他正在,也将会被车站两边的闭路电视摄像机记录下来。他知道这些摄像机什么都不知道,不显示表面之外的东西。他知道它们的所作所为,是一种新式的、愚蠢的、知晓一切的办法。

他非常确定,自己能比正注意着(或不注意)闭路电视图像的任何一个人都走得更快,无论这些人在车站的什么地方。就好像摄像机将要拍摄的那些关于他的图像,尽管还未发生,却已经被他甩在身后了。它们属于后人。它们与现在无关。

他也知道,而且他很抱歉,他将会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别人来收拾。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对不起。

他10岁,是个双臂张开的男孩。他不像战后年间别的男孩那样玩飞机,不,他的手臂不是机翼,也和飞行无关。双臂变成了在云端走钢丝的男孩手中长长的、灵活的平衡杆(那么高,云有时会打湿他的刘海)。

在一根像他父亲的鱼线一样细的钢丝上,他平衡着空气阻力。他的父亲,尽管那场战争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超过了他的儿子已经度过的一生,但仍然会半夜大叫着醒来,起身撞击他父母房间大衣柜的柜门。

而他自己,就一个10岁的男孩来说,无论是在克服困难的平衡还是高度方面,都已经达到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标准。

转眼理查三十多岁了,和那个将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在床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三十多年前了。他未来的妻子在他怀里哭泣,因为春天,她最喜欢的季节,已经过去了。

他说,你不能为夏天的到来而哭泣。我可以理解你为冬天而哭。但夏天?

她说,只要我喜欢,为什么哭都可以。

他很惊讶。人真的可以这样吗,只要喜欢,为什么而哭都可以?他希望他也能这样。他从来对什么都哭不出来。

他未来的妻子用脸蹭着他的胸毛擦干了眼泪——这实际上感觉非常色情,并且他们在一起的早些时候,性爱常常让她哭泣——她告诉他,在她死后,她会像树上的花一样每年回来。

他说,如果你比我早死,我将用我活着而不在你身边的所有时间,在世界各地的时差之间游走,这样我就可以在这个星球上度过尽可能多的春日,以此追寻你。

他说这句话时,她又泪流满面。他感到非常浪漫。

这个春日承诺的五年后,他将穿过他们的房子,走向后门那块破碎的玻璃——在有什么东西(水壶?猫?)被扔到了后门玻璃上之后的几天。因为整扇门现在是一块冻结的碎片拼图,又因为这扇门是楼下大部分地方的光源之一,而多年后他没找人来修这扇门就卖掉了房子,这就好像房子在接近十年的时间里都卡在冬天的光景之中,不论实际的季节是什么。

现在呢?他是一个在车站等待自己最后一班列车的人。

季节毫无意义。

不——比毫无意义更糟糕。帕蒂是一堆碎石头了,而时间一直继续。秋天,然后冬天。然后春天,就这样下去。

他低头看着铁轨,看它们规整的图案。他看着它们周围的地面,有石块和草簇拥着这一片规整。

他想,我也是一堆碎石头。不同的形式而已。整个世界和所有的人。石头。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更好地对待这个世界呢?想象中的女儿在他的脑海中说。既然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们?既然我们实实在在地就由它构成?

我亲爱的,你是想象出来的,他说。

是啊,我知道,她说。

你不存在,他说。

但我就在这儿,她说。

走,他说。

她说,我怎么能走呢?我就是你。

这时,列车出现在轨道上。它驶近,追平,停车。车门发出提示音。只有最后面那组车门打开了;没人下车,除了经过他的两个人,一个女孩和一个女人,一个是白人,一个是混血,女人穿的像是某种制服,厚厚的风衣,女孩穿的校服看上去对苏格兰北部来说太单薄了。关于她们的故事——别管是什么故事——开始在他脑中迸出火花,但故事的基础是最糟糕的,只有两人的外表。

掐了它。

多么解脱啊,了结了,永远地把这一切了结了,他经过了她们,她们就和其他一切一样也变成碎石头,而现在她们是真正有用的、承托轨道枕木的碎石瓦,因为她们挡住了他和一个车站警卫之间的视线,一个穿着反光夹克出来迎接火车的女人。

下面不怎么有容得下一个人的空间了。这列火车离地面很近。它下面不太显眼处的金属部分沾满了泥。即便机器也免不了要遭遇自然,即便是它也无法逃脱土地。其中颇有些什么教人安心。

他弯腰看向火车的——怎么说来着?——下边。底板。

如果他把身子趴在地上,他就可以把头——他看了看车轮的位置。他正面俯卧。石头。草。金属。他翻过身来。他努力让自己的头靠近车轮,后颈靠在铁轨上。

从现在起,用不了一分钟,就会有几个穿着反光背心的人从车站办公室向站台的尽头跑过去。

但现在,空空。一个空无的瞬间。

又一个空无的瞬间。

你觉得一列迟到的火车会更快地驶离车站。

火车的底部滴落着一种真实。好吧,说得更真实一点,是滴落着脏水。他闭上了眼睛。

现在,随时,他随时会让时间在轨道上停止。

时间随时会结束。

随时。

——

嘿。

嘿,先生。

他睁开一只眼睛。一滴水打在眼睛里。他抬起手想揉揉,结果手背猛地碰到了一块什么金属,他一扭头,额头被火车底板狠狠地撞了一下。

嗷。

对不起,先生。

他挣扎着把头从火车底下探了出来。

一个女孩,一个真的女孩,那个刚从这趟列车上下来的女孩,正蹲在火车后部的站台边上。她直视着他。

我真的需要你别去那么做,她说。

2月。第一只蜜蜂撞上了窗玻璃。

光线开始后撤,寒冷中显得萧瑟。但整天都有鸟鸣,随着天光来去。

即便在黑暗中,空气的味道也不同了。在路灯的光照下,光秃秃的树枝被雨水点亮。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不管天气有多冷,这雨已经不是冬天的雨了。

白昼变长。

这就是大斋节[41]这个词的由来。

在拉丁语中,这个月的名字取自关于净化和安抚神灵(一般通过焚烧祭品来实现)的词语,在词源上,两者可能都来自罗马的净化节(Februa)。植被之月,太阳回归之月,雨月,卷心菜萌芽之月,饿狼之月,以蛋糕祭拜神灵,祈愿顺年、丰年、美满人生之月。

在苏格兰高地上,早在人们比现在更严格地遵循传统的时候,2月是人们点燃蜡烛,召唤太阳回归大地(圣烛节的来源)之月;每年的这个时候,女孩们会用前一年收获的最后几捆玉米做成各种形状,把她们的作品放在摇篮里,围着摇篮跳舞,她们唱的歌谣关于生命回归,关于蛇醒来,离开巢穴,关于鸟儿归来,关于圣布莱德,或圣布里奇,或基尔代尔的圣布里吉德,许多东西(包括爱尔兰、生育力、春季、孕妇、铁匠、诗人、奶牛和挤奶女工、水手和船夫、助产士和私生子在内)的保护神。她是凯尔特火神布里德的一个版本,人们曾为她燃起篝火,她也是圣井和圣地的祝福者,据说圣井的水仍然有治愈疾病——尤其是眼疾——的能力。

且不管她叫什么,她拿起父亲那把镶着明珠的剑,送给了当地的麻风病人。他们把明珠挖出来售卖,换取食物。她把父亲空无一物的剑还给了他。

然后她请求一位爱尔兰国王赐给她一些土地,好让她修建一座修道院,让妇女在那里生活并献身慈爱的事业。

但国王没有在听。他在看她的胸部。

他看到她看见他在看,于是转而去看她肩上的小披风。

你能不能把我身上这件斗篷所能覆盖的土地赐给我?她说。

国王笑了。好吧,他说。

她脱下斗篷放在地上。斗篷展开了。它越展越大,越展越大。布里吉德拿着其中的一角。另外三个版本的布里吉德拿着另外三个角。她们走了起来,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一个向北,一个向南。

布里吉德自己走向了北方。她穿过一片泥泞的原野。无论她走到哪里,她的脚所触碰的地面,都有花朵从一无所有之中涌出。


【注释】

[1] 以上内容均为书中人物对新闻现象的观察与反讽。——编者注

[2] 帕蒂是常见爱尔兰名,也常用来指代爱尔兰守护神圣帕特里克及爱尔兰本身。如爱尔兰常被人格化为“醉酒帕蒂”(drunken Paddy)。此处用作女性名,是帕特里夏的简称。——译者注(本书脚注若无特殊说明,则均为译者注。)

[3] 在英国,虞美人(罂粟科)象征对第一次世界大战阵亡士兵的纪念,终战纪念日为每年的11月11日。

[4] 这里理查误以为Kingussie的地名读作King Gussie(意为“国王高西”),与fussy(意为“挑刺”)押韵,但实际的发音接近Kin-you-see(金尤西)。

[5] 对“信号问题”的文字游戏。

[6] 标签(网络上用的标示话题“#”形符号),英文为hashtag,与“炸薯饼”(hash brown)形近。

[7] 迪克,或杜布迪克,是帕蒂对理查的昵称,理查·杜布迪克(Richard Doubledick)是狄更斯《七个穷旅人》中的人物,后文有解释。《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是莎士比亚晚年剧作,剧中的配力克里斯几度逃亡,漂流海上,最终才与妻女重聚。

[8] 叶芝,《1916年复活节》(1921)。

[9] 这里将特普的姓Terp转写为Twerp(意为“蠢蛋”),表轻蔑。

[10] 他们化用了格什温创作的爵士歌曲《夏日时光》的前两句歌词:“夏日好,活着多么简单;鱼儿跳,棉株高。”“夏日”(summertime)与精神症状的“躯体化”(somatise)谐音。躯体化,也指本段中对作品的内化。这首歌一个著名的版本由埃拉·菲茨杰拉德演绎。

[11] The Sea of the Troubles, 其中“the Troubles” 特指北爱尔兰问题。

[12] 《曼斯菲尔德庄园》(1814)是奥斯丁后期的小说,主人公范妮·普莱斯更接近这里的“正经”“单纯”,是一个羞怯、谦逊而正直的人物。她所代表的严苛的道德感,与作为现代主义小说家、乐于突破一切陈规,在徐志摩描述中“在文艺中努力”并“活他一个痛快”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大异其趣。

[13] 指1908年,20岁的凯瑟琳怀着加内特·特罗威尔(Garnet Trowell)的孩子与乔治·鲍登(George Bowden)成婚。后来,1918年,离婚后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又与约翰·米德尔顿·穆雷(John  Middleton Murry)结婚。

[14] Marguerite Bombard,其中“玛格丽特”意为“雏菊”,“邦巴德”意 为“轰炸”。“雏菊的轰炸”在当代语境下,也可能指美军在越战、海湾战争和阿富汗投放过的威力巨大的重型常规炸弹“雏菊切刀”。

[15] 先驱(pioneer),也双关于殖民背景下的先驱殖民者。

[16] 迈克尔·柯林斯(Michael Collins),爱尔兰独立运动的革命领袖,1922年被《英爱条约》的反对者枪杀。

[17] 语出T.S.艾略特《荒原》(1922)第三节。

[18] 英文中,“怂”(get cold feet)的字面意思为“脚冷”。

[19] Still,既指非苏打水的白水,在这个语境中也可以理解为“还是这样”“一直这样”。

[20] 流血星期日是1972年1月30日发生在北爱尔兰伦敦德里的一次流血冲突,平民抗议反对进入北爱尔兰的英国军队对当地武装分子的拘禁,遭到军队开枪射杀,造成14人死亡。

[21] 《致希望》(Op.94)是贝多芬在1815年基于同代诗人克里斯多夫·奥古斯特·蒂德格(Christoph August Tiedge)的诗歌《乌拉尼亚》(Urania)创作的艺术歌曲。

[22] 1974年10月5日,临时爱尔兰共和军在英格兰吉尔福德的两家酒馆实施爆炸,同年警方在调查中逮捕了马奎尔家中的七人,错误地指控他们为临时爱尔兰共和军袭击制造和供应炸弹。他们在1976年春被判有罪,判决将于1989年被推翻。

[23] 也即U盘。

[24] 帝国疾风号(Windrush)是2018年4月发生的丑闻。1948—1971年间,大量移民从英联邦国家抵英,史称“疾风一代”,但因抵达时依据1948年的国籍法,被承认为英国公民,因此没有办理过在英的合法居留旅行证件,保守党执政下的英国内政部又在2010年决定将“疾风一代”抵达英国的抵达入境登记卡全部销毁,此后,在英国打击非法移民的浪潮中,不少终生在英国生活的“疾风一代”受到严重影响,还有人被驱逐出境。

[25] 2017年6月14日,位于伦敦北肯星顿的24层公寓楼格伦费尔塔(Grenfell)发生大火,有人认为这里早就存在火灾隐患,没有及时解决主要是因为居民大多是穷人。

[26] 这里把英联邦(Commonwealth)拆分成了common wealth,即字面意义的“共同财富”。

[27] 记忆棒(复数)原文为“memory sticks”,同时stick一词也有动词含义,意为“粘”“贴”。

[28] 这里把vbw——very best wishes (祝好) ——的不常用简写故意曲解成very big wankers, 提示这封信和这个简写本身的轻慢和粗鲁。

[29] 汤姆·斯托帕德创作于1993年的剧作。

[30] 伦敦的海沃德美术馆建成于20世纪60年代末,位于泰晤士河南岸的艺术中心。莱昂纳多应指达·芬奇。

[31] 指当代艺术家大卫·霍克尼与现代主义雕塑家亨利·摩尔。

[32] 出自雪莱《云》(1820):“我默默地嘲笑我虚空的坟丘。”(“I silently laugh at my own cenotaph.”)

[33] 魂克吉他(funky guitar)是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末期美国的一种音乐类型,它不注重和弦、旋律与和声的变化,有自己特有的和弦类型,并更强调令人舞动的节奏。

[34] 蒂格(Tig)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众多化名与昵称之一。

[35] 但给你,主啊,我拿什么奉献给你,说吧, 教导受造之物学习使用耳朵的你?—— 我的对一个春日的回忆, 春日的黄昏,俄罗斯——,一匹马…… 只为孤独在夜里在草原上,白驹从村庄里独自奔来, 而前蹄仍拖着拴马的桩; 蓬乱的鬣是怎样地敲击 颈项啊,以放纵的节奏, 在被粗暴阻挡的疾驰中。 骏马之血的源泉怎样地奔涌! 它在感受辽远,当然! 它在唱,它在听——,你的系列传说在它心中合拢成圆环。它的影像:我奉献。——里尔克,《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第20首。译文来自《里尔克诗全集·第一卷》,陈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919-20.

[36] 应为Instagram。理查因不熟悉而使用了老套的拼写方式。

[37] 网站的英文名称为“Mourning Has Broken”,是对“破晓”一词(morning has broken)的文字游戏。

[38] 一家和伦敦多家餐厅合作的送餐平台。——编者注

[39] 理查的上封信里提到了instagram。特普这里将代表“记录”的gram(记录,奶奶)翻转成了grandad(爷爷)。

[40] 这里的称呼为you Dick,羞辱性语言,Dick同时也是帕蒂对理查的昵称迪克。

[41] 大斋节(Lent),复活节前为期40天的斋戒和忏悔,一般正值仲春。这个词在词源上与“长”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