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35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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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希腊语,与汉语、希伯来语并列,是世界上仅有的三种拥有三千年以上不间断文字传承的语言。本书故事的主角,就是在这漫长辽远的年代里用希腊语言说、用希腊语书写,见证希腊语自有信史以来不断演进之过程的人们。

在这段历史中,希腊语起初被用于官吏公文,随后被写成英雄史诗流传后世:《伊利亚特》与《奥德赛》,就在荷马身后为历代传唱不休。希腊语拥有世界上第一套完善的字母书写体系,也为现代哲学与科学奠定了基础;在基督教使徒[1]传播《新约圣经》的福音时,他们使用的也是希腊语。时至今日,世界各地的东正教会仍在奉读希腊语福音书原文。和世界上其他所有语言一样,希腊语也在历史上不断演变,其现代版本是今天希腊共和国的官方语言,也是塞浦路斯共和国的两种官方语言之一。

在本书的标题与正文中,所谓“希腊人”指代的是说希腊语的人。由这些说希腊语的人编织成的故事,是一个关于身份认同或者说多种身份认同的故事。自有希腊语文献以来,说希腊语的人就善于提出问题、叩问自身。千百年来,受制于文化的变迁、历史的沉浮,他们提交的答案也屡经剧变。希腊人创造了形态迥异的社会与政治制度。说希腊语的人不但长期居住在东地中海之畔、欧洲东南一隅,也曾在不同的时代里远走异域,在许多不同的地方扎下根基,一再展现出生生不息的自新能力。他们曾对抗过许多敌人,也曾通商于世界各地,崇拜过各种神祇,就连对自己的称呼也几经改变。在今天,英语世界称希腊人为“Greek”,称希腊为“Greece”,这些词最早来源于拉丁语的“格莱齐”(Graeci),这是古罗马人初次遭遇的希腊语部族的名字。在古代希腊语族群自己的语言里,“希腊人”被称作“hellenes”,“希腊人的土地”被称作“Hellas”。从19世纪初,希腊人又重新拾起了这些提法。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希腊语族群也曾被称为“亚该亚人”(Achaiwoi),乃至“罗马人”(Romaioi或Romioi,后者发音同“Romyí”)。

本书试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从这个用希腊语言说、书写的人群长达3 500年的历史经验中,我们能否一探身份认同被缔造、维持、改变乃至重新发明的究竟?为了建立自己在当下的身份认同,我们总要诉诸对过去的认知。在当今世界,单向度的、彼此互斥的身份认同不断冲突,由此而来的威胁也日益加剧。我们或许都应该在更可靠的基础上思考身份认同问题,反思身份认同如何成形,又如何因应周遭大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希腊人的故事基于他们自己的叙述形成,可一路上溯至有信史记载的最早时期,其揭示的并非在特定的历史瞬间显得天经地义、不可动摇的某种身份认同本身,而是让我们了解这一身份认同在历史上不断演变的过程

接下来,本书要讲述的故事与诸位读者之前对希腊或希腊人的认知大有差别。首先,本书关注的不是一个特定地域。在古代世界,“希腊”(无论写作“Greece”还是“Hellas”)都只是一个不甚精确的地理范畴。在1821年爆发反对奥斯曼帝国统治的独立革命以前,世界上从没有一个政治实体以“希腊”为名,当今希腊国家的疆界则是迟至1913年才大体确定的。如果把希腊人的历史局限在这些狭隘的地理疆域之内,我们就会错失本书探讨希腊人历史时所要关注的一大要点,那就是希腊人的全球性影响。

本书也不打算讲述某个单独的“希腊文明”。对大多数人而言,除非要去希腊度假或与希腊人有公干,我们在看到“希腊人”一词时,首先想到的很有可能是大约2 500年前以雅典和斯巴达为首的那些古代城邦孕育出的璀璨文化与科学硕果。关于那段被我们称为“西方古典文明”的历史,既有的著作数不胜数,而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那段历史确实为现代世界的艺术、科学与政治提供了诸多基本概念。在本书中,我们会时常见证这一过程,有时也会探讨这些古代成就的影响力为什么能远超它们的起点。从“民主”(democracy)、“政治”(politics)到“哲学”(philosophy)、“戏剧”(drama),乃至“危机”(crisis)、“传染病”(epidemic),在当今世界最为全球化的语言英语当中,不知有多少词语(尤其是科学术语)源自希腊语,并由希腊人首创或最初定义。在现代英语中,还有许多像“电话”(telephone)、“技术”(technology)、“光子”(photon)的单词,虽然不为古希腊人所知,却有着希腊语的渊源。还有“传染病大流行”(pandemic)——这个词确实存在于古希腊语之中,在今天又于诸多语言中获得了全新的含义。

但希腊人的故事远不止于此。古典希腊语文明诚然对现代世界意义非凡,但本书的视野并不以此为限。笔者所要书写的不是一个文明,而是一系列彼此相关的文明。在所谓古典时代的很久以前,希腊语文明曾迎来了今天所谓的“迈锡尼时期”。迈锡尼人是青铜时代的战士,也是蓄财万贯的商人,他们囤积了巨量的黄金,修建了被后代惊叹为巨人族所筑的宏伟要塞。但在大约3 300年前,迈锡尼的时代骤然终结,其原因至今也无法确证。不过,为解释世界史上包括迈锡尼在内的诸多文明为何彻底消亡,现代人提出了所谓“系统性崩溃”理论,这是本书在讨论后世历代文明兴亡起伏的过程中将要再次提到的话题,希腊语族群在这些文明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在迈锡尼时代结束成百上千年后,所谓“古典”文明才终于到来。而在说希腊语的马其顿历代国王称霸之后,那个城邦争衡的古典时代也宣告结束。在马其顿诸王中最为著名的“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整个中东,疆域远及今天的印度西北边境,也开启了今人所谓的“希腊化时期”。希腊语第一次成为世界性通用语,地位类似今天的英语。

随着罗马霸权扩张,希腊人一转成为被征服者。而在罗马帝国治下,说希腊语的人又建立了一种与我们今天所谓的罗马文明颇为不同的文明。事实上,在西起亚得里亚海、东至幼发拉底河、南抵埃及阿斯旺的罗马帝国东部,希腊语而非拉丁语才是各地的通用语。随后基督教兴起,一个强调中央集权、信奉一神论宗教的希腊语文明也应运而生,在数百年间为西方世界所艳羡。在今天,我们称这个文明为“拜占庭文明”,或“拜占庭帝国”。最后,更晚近的年代里,在我们今天这个全球化的现代文明、这个有史以来最复杂的社会缔造的历程中,希腊人也做出了突出而独特的贡献,与之相伴而生的则是精神分析学之父(同时也是热衷古希腊文献的古典学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所谓的“不满”。

从上述视角出发看待希腊人的历史,我们在探究希腊人3 000多年来与各种外来人群互动的多重方式时,不难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希腊人的痕迹几乎无处不在。今天,无论是希腊的语言、历代希腊文明孕育的艺术与考古遗产,还是希腊的哲学、文学,以及古希腊对科学、医学、法学、政治学的贡献,都在世界各地的课堂上广为传扬。最近300年间,无数建筑师在修建宏伟的公共建筑和私人建筑时使用的大理石圆柱与高耸的三角墙,也源自希腊神庙的建筑风格。千百年来,这些古希腊人的后裔通过多种多样的方式,与形形色色的人往来,在每一个时代都把自己的印迹留到了已知世界的各个角落。

因此,本书要讲述的是一部“全球史”。

青铜时代晚期的东地中海与肥沃新月地区


[1] 现代汉语的“基督教”常特指新教(与“天主教”“东正教”相对)。为避免歧义,本书对于“Christianity”一词,在指代早期基督教或相对于罗马-希腊多神教等其他宗教时译作“基督教”,在统称后世(尤其是现代)基督宗教各派别时译作“基督宗教”。——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