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它抚慰过你
——中文版十周年序
当我坐在这儿,为《一个人的朝圣》中文十周年纪念版创作一篇序言,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若是十年前你告诉我哈罗德会走多远,一路上他会遇到多少读者,我很可能会放声大笑。然而,正如哈罗德的徒步旅行带他走向了世界,我所写的这本书对我而言也是如此。像他一样,我也经历了遥远的旅程,去过许多地方,与来自不同小镇、不同城市乃至不同国家的读者畅谈。
多年来,人们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的朝圣》会成为世界畅销书?它能给新一代的读者带来什么?这些问题我都感到难以回答。一直以来我都坦陈这样一个事实:当父亲告诉我他罹患癌症、将不久于人世时,我的人生被撕开了一个无法弥合的大洞,而正是这时,哈罗德·弗莱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因此,这本书是我将那些令我崩溃、混乱、感到孤独的所在,构筑成与之相反的一种美好的、可与他人交流分享的事物的方式。虽然此书的灵感源自我深刻的个人经历,但这尚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读者将其放在心上,或者说究竟为什么读者可能还会继续如此。
这本书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我确信其中一部分是时机的缘故。可以说宇宙中有一个小洞,而哈罗德·弗莱恰巧(暂时)将其填上了——这个小洞关于行走,甚至还关于没有手机的生活。(回想2012年,我们还不像2022年这样如此依赖手机。社交媒体才刚刚起步,我们还在用现金或刷卡支付。如今出门若是把手机落在了家里,可真是个不小的麻烦。)我并非刻意将哈罗德·弗莱塑造成庸常之辈,不过他确实是个沉默寡言的普通人,读者常常可以从他身上窥见自己的影子。他也因循了始于乔叟(1)的《坎特伯雷故事》(Canterbury Tales)和约翰·班扬(2)的《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的原型范式——一个踏上心灵之旅的人。尽管他没有宗教信仰的引领或支撑,但他试图寻找救赎。即便我们不是徒步者、我们离不开手机,在哈罗德的旅程中依然有一些东西是许多人都可以理解的——那就是这种改变自我的强烈愿望。哈罗德深入自然风光的旅程,也是他得以深入自己最黑暗的角落的一次旅程。不过,直到2018年我被邀请到中国进行图书巡回宣传活动时,我才真正理解了这本书的吸引力。
此前我从未去过中国。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将是怎样美丽的一个国家,也不了解那里的人们。我不知道中国有多大!(英格兰是个很小的岛屿。)尽管我努力学习最基础的词汇,尽我所能地学习如何用中文写我的名字,但是不论是我听到的还是看到的都不是我所熟悉的。身为写作者,这是一种奇怪的经历,虽然我们喜欢站在事物的边缘做旁观者,但是却很少处于这种感到自己十分渺小、失去控制、力不从心的境地。中国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陌生的。我不知道如何搭乘火车,不清楚该怎样问候他人,不了解如何购买食物,我甚至不认识我吃的东西是什么。就像哈罗德,我变得既茫然无措又彻底依赖上了他人。
当你身处异国感到失去自我时,奇妙的事情就会发生。疲惫是自然的。不过,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如此明亮而斑斓,你会有一种坠入爱河的感觉。我记得抵达北京的第一个夜晚,耳畔传来的声音、姿态万千的景象、映入眼帘的色彩,甚至是空气中的味道,都深深震撼了我。我还记得我看见一对对恋人在湖边(3)的黑暗中起舞,那一刻我心想,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一个人对你微笑时,就像是对你抛下了锚。在中国,我收获了许许多多的微笑。
我还遇到了很多有着不同年龄和不同人生际遇的读者,他们对我诉说着这本书的善意。我意识到——虽然我在中国人生地疏——但是我们都在寻找着善意,不分地域,不论国度。做一个温和善良的人比做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感觉要好得多。我们时常会在书中读到这份善意,这种心灵相通的共鸣,会再次让我们回到当初被触动的那个瞬间。不过,善良并不仅仅是待人友善。善良还意味着要认识痛苦,要走出你所在的舒适圈。去做一个客人,就像我在中国时那样,当我熟稔的处事方式渐渐瓦解,我看见了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依赖他人。哈罗德的故事创作完成后的这十年来,现实又将诸多的考验和令人发怵的磨难摆在了我们面前。但是我想说,这本书所传达的理念未曾改变。正如莫琳所说,如果我们不去努力了解我们还不知道的东西,人生就没有希望了。哈罗德最终经历了一场自我宽恕与治愈之旅,只有当他找到勇气走向外部世界,成为一个客居他乡的陌生人,这一切才得以发生,才得以再次被唤醒。
于是,我回顾十年前的自己,发现这不再是一个关于我弥留之际的父亲的故事,而是与我们所承载的一切达成和解的故事。在这样一个没有多少时间和空间可以让我们进行反思的时代,一个关于同情、失去、原谅以及与土地的关系的故事或许依然能够找到它的位置,这点我并不意外。若是这本书以某种方式曾减轻、抚慰了某个人的痛苦,或是让从前感到无意义的事情变得有意义,那么它就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对它的期待。
谁知道呢。期待这本书也能为你带来同样的慰藉。
王烨炜/译
(1) 杰弗雷·乔叟(Geoffrey Chaucer,约1343—1400),英国诗人,英国人文主义作家的最早代表。
(2) 约翰·班扬(John Bunyan,1628—1688),英国著名作家、布道家。
(3) 作者到达北京的第一天,夜游了后海。——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