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穿过阴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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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尔·哈德曼(Isabel Hardman)

“在长跑的时候,我学到了很多应对生活的方法。”

谈到焦虑或者抑郁,人们脑中浮现的往往是那些无法起床,或不受控制地抽泣的人。在伊莎贝尔·哈德曼身上,抑郁症以一种更令人担忧的形式出现了——一种持续的恐惧,让她感觉自己就像俗语里所说的“车灯下的兔子”那般惊慌失措。她是《旁观者》(The Spectator)杂志的助理编辑,也是英国广播公司广播四台(Radio 4)《威斯敏斯特一周》(The Week in Westminster)的节目主持人。

伊莎贝尔以前就知道痛苦的感觉,但在2016年,她感觉自己逐渐失去了理智。这一年很可怕,从年初就遭遇了个人生活中的一系列精神创伤。伊莎贝尔不愿意谈及细节,这开头就很糟糕的一年,本应是她事业上最有成就感的一年。当年英国脱欧公投在望,令英国新闻记者胃口大开,紧随其后的大新闻是两场党派领导人竞选和新首相的产生。这一年本应可以给伊莎贝尔提供她所需要的全部灵感。然而,她却发现自己慢慢陷入了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她的思绪愈加模糊,她的反应愈加焦虑和极端。

我经历了一场巨大的个人灾难。一般情况下,我会通过工作来解决问题,但这场灾难对我的心灵造成了巨大打击,它已经持续了好多个月,我开始崩溃了。如果回顾我陷入严重精神疾病的过程,我可以看出自己对事情的反应方式发生了改变。我无法集中精神。我开始偏执地担忧另一场灾难的发生。我对所有事情都极度警惕。我的朋友们都不得不极力安慰我,否则我真的会感到压力巨大。

伊莎贝尔热爱她在《旁观者》杂志的工作,但到了秋天,她发现自己精疲力竭,陷入了思维反刍(rumination)[1]的恐惧之中,也陷入了纠缠和自责的恶性循环之中。

这是一种思维模式,不停地循环,一种你永远都得不到结论的强迫性的怪圈。最后我思维的焦点聚焦于一些曾经发生过的可怕的事情,或是一些看起来像是威胁的情况。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想它们。我这样描述可能最形象:你的头脑一直在转,就像一个旋转的洗衣机,那个噪声在整间房子里都能听到。我根本不能正常思考,因为我被困在了一种如此可怕的模式里。

恐惧随之而来。伊莎贝尔坚信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不是胆小鬼。她经常上电视,2017年上了一次英国广播公司的喜剧问答节目《新闻问答》(Have I Got News for You)——那种精神投入会吓跑无数人,但伊莎贝尔早已习惯,能从容应对。但她在2016年做不到。随着抑郁症加重,她的恐惧感也越来越强烈。她回忆说,“对我来说,最严重的问题是一直感到害怕。”恐惧吞噬了她,让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伊莎贝尔的工作不是她的病情的起因,但她的病情让她完全没办法工作。

伊莎贝尔不得不断断续续地请上几天病假,但在2016年10月的保守党大会上,各种状况都发展到了最坏的地步。伊莎贝尔知道,她周围每个人都会发现她极度紧张,她也承认自己根本记不起会上发生的很多事情。

我能记起自己到达现场并录制了播客,然后在短租公寓里情绪崩溃。我试着写我们的晚间电子邮件简报。英国议会里每一个人都会读到这份简报,包括首相。但那种纠缠的思绪实在太强烈,我无法思考,一个句子也写不出来,而这是一个作家最基础的能力。我只能靠自己。我的新搭档约翰那时在伊斯坦布尔。我有非常严重的自杀念头,已经断断续续挣扎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打电话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我本来要在一个晚宴上发言,然后去录《新闻之夜》节目。我的搭档只对我说:“你要停下来,现在你必须去医院。”

伊莎贝尔说,她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原因就是这么简单。她给老板发了信息,承认她扛不住了。她拨了111[2],一个急救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第二天回家后,她接着休了两个月的病假。

伊莎贝尔从6月开始服用抗抑郁药,但这些药物都没有起作用,而且她对自己在短时间内增加的体重感到担忧。伊莎贝尔回去找她的医生,然后把药换成了舍曲林(sertraline)。她说,这药好多了。但她很快发现,想要康复,日常活动和药物一样重要。伊莎贝尔的全科医生鼓励她通过心理咨询寻求帮助,关键的是,她还要求伊莎贝尔保证每天都出门,最好是做些积极的事情。她力劝伊莎贝尔找一个私人教练。

伊莎贝尔在萨里郡长大,一直喜欢运动。她小时候就是田径俱乐部会员,喜欢短跑,对800米或者1500米这种跑程没什么感觉,对更长的距离没信心,但接近终点时,她总能成功奋力冲刺。

后来,其他事情变得更重要,跑步在她16到25岁期间退到次要位置。接着因为其他原因,她又跑了起来。正如她所说,这是“奔三”后期的经典做法,努力拉上8码裙子[3]的拉链,然后艰苦奋斗。她决定,要么买些新衣服,要么开始锻炼身体。她选择了后者,并且在公园跑(parkrun)中找到了真正的乐趣。这种跑步不用花钱,每周一次。这种五公里的计时跑近几年在世界各地突然兴起。戴着头灯的夜跑也带来了愉悦和满足,这是“最纯粹的心灵隧道”。

然而随着伊莎贝尔陷入抑郁,这些跑步活动停止了。如她所说,一切都停止了,自尊、运动……一切都消失了。很幸运,她的全科医生意识到“回到从前”的重要性——她正需要这样的转折点。这意味着她要掏出积蓄,但很值得。伊莎贝尔找了私人心理咨询,一周上两次私教课、骑两次马,生活基本围绕着这两项运动来安排。

跑步改变了我。首先,它让我走出家门。我是一个非常向往户外的人。我在乡下长大。我理想中的一天是在湖区(Lake District)散步或者在树林里骑马。对于我来说,身处户外在一定程度上比跑步更重要。自从生病以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都做一些与自然相关的事情,哪怕只是给一棵生长在人行道上的野草拍照。户外的轰鸣与熙攘给我们带来巨大能量,让我们感受到生活的丰富性。如果你看看外面,你会发现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探索,而跑步是开启探索之路的好方法。

伊莎贝尔很幸运地选择了现在的私人教练。万达(Vanda)经常带患抑郁症的女性训练。她非常鼓舞人心,而且总是很留意伊莎贝尔的精神状况。

她只是鼓励我信任自己。我认为跑步其实就是自尊的体现,但我之前已经失去了自尊。我信奉跑起来就要到达终点。跑步是关于思维的训练:我最终会到达那里。在长跑时,我学到了很多应对生活的方法。我觉得,跑步的时候,你和自己的内在对话起到了很大的帮助作用。你跟自己说:“我只要再跑一英里(约1.6公里),就跑到一半了。”或者你说:“我已经跑了五英里,只剩下两英里而已。我可以应付!”所有的对话都是说服自己去完成这件事。

伊莎贝尔经常为“避难所”(Refuge)组织跑步,这是一个慈善机构,致力于构建一个对家庭暴力零容忍、对女性和儿童而言都能安全生活的世界。慈善是最大的动力。伊莎贝尔说,他们帮助的女性都在经历最可怕的苦难。在英格兰(England)和威尔士(Wales),每周有两个女性被她们的现任或者前任伴侣杀害。此外,每周有两个女性逃脱家庭虐待。伊莎贝尔很清楚:那些逃离虐待关系然后重建生活和自我意识的女性,都是这个国家最勇敢的女性。如她所说,她明白,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她为之奔跑的这些女性要应对的事情,都比她自己正在对抗的那点刺痛要严重得多。

伊莎贝尔强调,永远不要认为抑郁症是可以摆脱的,或者可以通过与他人比较来解决,这很重要。但只要想想那些女性遭受的痛苦,就能帮助她换个角度看待跑步过程中的煎熬——正如跑步让人换个角度看待生活一样。

当我在良好的心理状态下奋力奔跑时,我发现自己会思考各种各样藏在脑海深处的事情。你常常发现,那些你没有真正意识到的强烈焦虑,会在跑步的时候冒出来。跑步是充分思考此类问题的绝佳空间,因为你跑步的时候,不会为这些问题苦恼,因为你必须考虑你的呼吸,考虑你要跑向哪里。跑步总是把你拉回到当下。它是一种“正念”(mindfulness)[4]。跑步变成了一种私人空间,在那里你可以用“啊,但是……”的方式去思考事情。当我跑步回来的时候,我感觉我已经把我的思绪整理好了。

对一个处在糟糕境地的人来说,跑步也有相似的好处——当然了,开始跑才是更困难的。你必须等这些好处渗透出来,你要明白,它们一定会来。

当我身心状态很差的时候,跑步更困难,但你的状态不会因为跑步变得更差。如果你在房间里独自难过,才真的会变得更糟糕。如果我去跑步的时候想的是“我感觉糟透了”,那么刚起跑可能有点烦躁,跑到一英里时,我会抱怨,但随后我会进入跑步的节拍器式节奏,我会想,“我已经跑了这么远,我要继续跑下去”。这时候跑步的感觉就像一首跃动的摇篮曲。

伊莎贝尔部分时间住在伦敦南部的里士满(Richmond),其他时间就待在坎布里亚郡(Cumbria)海岸对面的沃尔尼岛(Walney Island)上——这是个好地方,她在跑步时可以沉浸在大自然里。她说,你只是没有意识到跑步的时候你有多“减压”,不过她也强调,跑步永远不可能是万能的。

如果你认为跑步胜过抗抑郁药或者跑步可以彻底改变你的心理健康,那是错误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它的确会带来很大的改变。它是一种对心灵的理疗。

在“心灵的理疗”这个表达中,伊莎贝尔总结了她认为困扰着我们很多人的“脱节”问题。

我们觉得内心远比身体更能承压。我们持续不断地给自己施压,自身却没有意识到。最强壮的举重运动员也有完全举不起来的重量,这我们能接受,但我们却不这么看待内心。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我们对心理健康的了解还不够。

跑步,以及一般的锻炼,通过把身心结合在一起而发挥作用,这是伊莎贝尔在当地马场发现的。伊莎贝尔的教练说她坐在马鞍上的时候非常紧张。伊莎贝尔承认自己压力很大,并告诉她自己有抑郁症。教练问她是否介意告诉她患上抑郁症的起因。伊莎贝尔说了。教练说:“这说得通。你骑马的时候就好像你没有脊骨一样。”这个评价意味深长。教练发现了伊莎贝尔一直处在抑郁中的那种“完全没了脊梁骨”的身体表现——也就是完全没了自尊。这种明显的“没骨气”源于精神,表现于身体。所以这正是跑步的作用所在。事情再次回到自尊上。伊莎贝尔知道在跑步终点的时候她总会为自己感到自豪。

她也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更加开明的世界。伊莎贝尔说,“几乎每个人”都对她的抑郁症表达了善意。

我的雇主们都非常好。他们都很理解我,真诚地对待我,就好像对待一个身体有疾病的人一样。实际上,我一年没在岗。我在2017年1月试过回来工作,但在3月底崩溃了。我真的需要更多时间。在提前大选(snap election)之后,我分阶段地回来上班,现在我已经可以上全天班了。

伊莎贝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心理咨询,她估计起码未来几年都要继续。不过,如果现在焦虑再次悄然出现,她能在自己身上发现迹象。如果她发现自己正在各个政治网站上用鼠标点来点去,非得找出点东西写,她就明白这是焦虑在牵着她鼻子走。她可以识别这种焦虑,然后换一种更健康的行事方式——很简单,直接聚焦英国议会本身,她知道灵感肯定会来。

展望未来,伊莎贝尔也知道,跑步将是她长期保持精神健康的关键,尽管她最近一直和足底筋膜炎(一种会导致脚后跟和足部疼痛的结缔组织疾病)作斗争。对伊莎贝尔来说,好的跑者不是跑得快的人,而是能感受跑步益处的人。

有时候我参加公园跑仅仅是因为想跑步,而有时候我是想获得一个PB(Personal best,即个人最佳成绩)。但我是真喜欢比赛,这为你带来特别的时光。人们沿途为你欢呼。比赛太棒了。我喜欢那种氛围,我喜欢热闹的人群,我喜欢与许多人共同奔跑的感觉。当你们一起出发时,你感到兴奋。

跑步的益处就在于此。对伊莎贝尔来说,跑步并不一定非得和某个朋友或搭档一起。伊莎贝尔曾经和约翰一起跑过,但她承认,她更喜欢的,要么是在人群中跑,要么是独自奔跑。最好的方式是在乡间独自长跑,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停下来看看野花。对伊莎贝尔来说,重要的是跑步带来的令人振奋的独处感觉。

独自跑步令人愉快,不过有时候在人群中跑步的孤独感也是极好的,跑到最后200米,我总会冲刺。你会看到一些黏糊糊的男人,他们看起来非常健壮,好像躺着都能把比赛跑完,我挺喜欢他们。但我也喜欢那些要花上两三个小时去完成一场比赛的人。你为自己而跑。这是最叫人高兴的。


[1] 思维反刍是抑郁症患者身上常见的心理现象,指对负面、消极情绪本身及其可能的原因和后果进行反复思考。

[2] 111是英国的医疗救助电话,全时段开通,遇到不致命的医疗问题时可以拨打,受过专业培训的接线员会询问病情并给予下一步指引、建议或联系医生。

[3] 英国女士裙子的8码相当于XS码。

[4] “正念”是当代心理疗法或心智锻炼中的概念,源于佛法,但当代对该词的应用大多已经去宗教、去仪式化。简单来说,正念是指有意识地以中立的、不做评判的态度留心、察觉当下时刻,随时观照和重整内心状态,以提高心理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