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张献与糯米饭
瑶柱、虾米、香菇和干鱿鱼提前泡发,鸡腿剔肉切碎焯熟。准备腊肠、腊肉、腊鸭腿,全部材料细细切成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小丁,拌上花生油,然后电磁炉开小火慢慢炒出来香味。
粘米、糯米三七比例,淘米下锅,水量要比平时煮饭多一点。等到米粒表面水分基本收干,把刚才炒香的配料铺上去,盖上锅盖,等丰富的咸香味道飘满整个房间,再焖一会儿,这道广式腊味糯米饭就做好了。
我拔掉电线,把整个电饭锅提起来。再收拾几套碗和筷子,就出发去医院了。
对了对了,还要检查一下房间。张献住院之前再三叮嘱我,锁门之前一定要看看有没有狗还在房间里。周伯家的狗天天来张献房间找吃的,吃也在这里,睡也在这里。张献准备要做手术了,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回不来,要是狗困在屋子里,会饿死的。
张献胃癌的情况反反复复,冬至前几天,他又住进了医院。医生在他床头贴上残忍的两个小字:禁食。
张献老是喜欢恶作剧,这回,轮到我恶作剧了。我手里提着他的电饭锅,幸灾乐祸闯进医院病房。隆重打开锅盖,腊味香气瞬间溢满整个冷冰冰的病房,趁热搅拌,腊肉、腊肠、腊鸭腿的油脂均匀裹满每一粒米饭。耐心是有回报的,材料切得细心,就能每一勺都吃到腊肉、瑶柱、虾米、鱿鱼、鸡腿和香菇。广东人说“过冬大过年”,这道豪华的腊味糯米饭,就是本地人冬至节日特别要吃的一碗饭。
张献眯了眯眼,小声哇了一声,紧紧盯着我们手中的碗,又是委屈又是羡慕。嘿,我成功了。看我开心,张献苦着的脸笑了出来。
糯米饭的做法是跟张献学的。他是泗安麻风康复村里最贪吃的康复者,会吃,也会做,有志愿者帮他在网上报名参加了一个传统美食菜谱评选活动,他思前想后,最后参赛的正是这个食谱。在张献伯伯小时候,只有冬至这天才能吃到这道糯米饭。
比赛结果出来了,张献最终成功挺进全国前十名,赢回来一盒五芳斋的高级粽子和一张499元京东代金券。他决定要把代金券全部买成零食和汽水,说等志愿者来分着吃。他问我现在流行吃什么,我把电脑抱过去让他挑,乐事薯片、四洲紫菜……他越选越兴奋越选越开心,其实嘛,就是他自己想吃而已。
他房间里有个小柜子,常备有立顿奶茶、梳打饼干和合味道杯面。吃饭也讲究,炒牛肉之前一定要腌好味道、请客的菜要装饰上玫瑰花(指挥我到刘大见的玫瑰园摘来)、三丝炒米粉炒出来必须摆盘在平底铝盘里,周围用白灼青菜围一圈。托人到菜市场买菜,他千叮万嘱虾和螃蟹一定要买最新鲜的,死的海鲜再便宜他也看不上。请人打边炉,肥羊片必须最后涮,要是哪个不懂事的志愿者莽撞夹一片羊肉进去涮坏了锅底味道,他会骂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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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出生在1936年,家里条件不差,小时候他就吃过很多好东西了。
张献出生不久前,爸爸因病去世了。按照爸爸的意思,他取名为张秉献。爸爸在佛山三水芦苞做了一辈子邮差,一生娶了两位老婆,大老婆生了一儿一女,小老婆生了两女一儿,张献就是小老婆生的最小的儿子。
后来日本人占领了广东,妈妈带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到处逃难。再后来,为了生活,她决定带两个女儿偷渡到香港,只把小秉献留在东莞,算是留住张家的“根”。十岁的小秉献租住在亲戚家里,每天到认识的人家里面晃荡,看到有需要帮干的活他就抢着做,等别人说出那句“中午在我家吃吧”,他就又可以解决一顿了。
想到寄人篱下的凄凉,他一气之下,把字辈去掉,自己改名为“张献”。
妈妈在香港安顿下来了,帮人打工赚钱,开始每月寄回来500港币。当时港币便宜,这些钱相当于150元人民币。张献一下子成了同龄人里面比较有钱的一位,母亲寄回来的一辆鹤嘴牌的单车更是给他挣了不少面子。那时农民的孩子都不太认真对待学习,每个月有一半时间去上学,剩下半个月在家劳动,张献也是,22岁才念完六年级。不像别的孩子,他自己不种田,所以常常没事做,骑着单车到处游荡,最多的便是跟同村小伙伴一起到莞城电影院看电影。关于那个时期看的片,他随口就能数出十多个——《羊城暗哨》《刘胡兰》《她在保卫祖国》《斯大林格勒战役》《冰山上的来客》《列宁在十月》《魔鬼的峡谷》《林海雪原》《小二黑结婚》《魔术师的奇遇》……同村的年轻女孩都喜欢跟他去,明明自己家哥哥有单车,非要他载,他不好拒绝,也不好偏心,只好来回四五趟载人。去早了,还没开场,女孩子会请他到电影院隔壁的三八冰室吃冰。店里几乎都是靓女,男的很少。
一天一天过下来,没大人管束,他也没有需要承担的家庭责任。不过,他也是想过自己的未来的。在别人的怂恿下,张献开始了自己的逃港计划。离南城篁村不远有一条江,很多东莞人从这里走水路偷渡出去了。张献和几个同伙跟着一位五十多岁据说有经验的老人出发了。老人再三保证,自己走这条水路有十几年,绝对不会有问题。然而,十几小时后,他们在深圳宝安被哨所的民兵抓住,眼看情况不对,他们故意问:“请问走哪边可以到广州?”民兵没有被小伎俩糊弄到:“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偷渡的!”他们被搜了身,连鞋带都要解开来检查,所有金银物品都被收走了,包括张献身上的五个金戒指。张献被关进深圳收容所,六七十个人挤一个小小的房间,每人每天三两米饭,监仓爬满了虱子,人走来走去,睡觉也睡不成。十五天以后,一辆汽车把他们带到东莞看守所,又教育了一个星期才放回家。张献怕了,不敢再逃跑了。
他收收心,开始认真过日子。
18岁那年,堂嫂曾问他要不要娶老婆。他觉得自己年纪还小,想都没想就拒绝了。24岁,堂嫂又问,他才明白过来,堂嫂这是催他搬出去呢。也对的,怎么能一辈子麻烦别人呢?有一个女孩子特别喜欢他,经常找借口约他看电影,每次都要坐他的车。想想她也挺好看的,张献便给自己决定了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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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张献和同村两个伙伴一起报名参军。体检完,唯有张献被拒绝了。他问团长原因,团长不说,只说不行不行。他又去问民兵队长,得到回复:“可能是你血液有点问题。”
1969年,张献的手开始脱皮。情况一直不好,他去村口找堂大哥。堂大哥是湖南医学院内外全科毕业的,“文革”期间他从湖南跑回来,回到自己大队开诊所,专门给小孩子看病。有人说张献是麻风,堂大哥不同意:“我们祖宗三代都没有出过麻风的,怎么可能?”他怀疑张献是无意接触了油漆,领他到中山医学院做检查,诊断结果表示,是麻风。
“麻风病分成很多类型,有的会坏手脚,有的看不出;有的会麻痹,有的会痛。会痛还好啊,比(麻)痹了好,(麻)痹了很容易坏手脚的。我得病以后,觉得血被破坏了,原来是鲜红色的,变得暗红色。”得到确切诊断结果之后,回想起民兵队长说的话,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军队不收他了,他说:“可能那时是潜伏期。”
皮防站来劝他入院。医生拍着心口保证:“入院对你有好处的!泗安那个地方很多人去的,有电灯水管、高楼大厦,还有两个大饭堂。不做农业的每顿饭五两米,做农业的想吃多少吃多少,随你吃到饱!你手脚好,参加农业就对了。”张献很犹豫。他听过一个可怕的传言,说有人得了麻风,被骗去稍潭医院,那是英国佬建的,他们也没有药治,只是骗人去干活。在那边住到手脚全烂了,不能做事了,英国佬就把你毒死。可是,继续在家待着也不是办法,在医生的再三保证下,他半信半疑来到泗安,果真看到施工在建的几栋二层小楼,只剩三区没完工,还在往上砌砖头。
张献入院那年,担任院长的是一个来自北方的退伍军人,人很好。管病区的也是麻风病人,这个人原本是读工程的大学生,很有思想,可听说家里是地主成分,怕惹祸上身,不敢当院长。
第一天,张献跑到非农业饭堂一看,果然人头涌动,听说光这里就有七百多人。他排队拿饭,一看,盘子里最多三两,与皮防所医生说的五两不符。看着在食堂干活的人盘子里满满的米饭,他忿忿不平,可是不敢说。离开家的时候不知道多拿粮票,他很快陷入困境,吃不饱,晚上饿得睡不着。某一个晚上,他偷跑回家,拿了些粮票和钱,第二天天没亮又跑回来。他知道同村人怕麻风,被邻居看见的话,家人会被影响的。
一个月后,农业队干部找上门来了。他们建议张献到“上面”参加农业。“上面”指的是农业队的地方,就在泗安岛的东北边,离得不很远。
没想到后来,凡是参加农业队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张献”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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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吸引他的,是“上面”的食堂。非农业饭堂七百多人,每次吃饭要排好长的队,一毛多钱一碟菜,早餐一张粮票一个大包子,包的都是白糖馅。而农业饭堂规模小一点,只有两百人吃,可是物资很丰富,经常杀猪,牛老了也杀了吃,因为队里就养着十几只牛、三百多头猪和数不清的鸡鸭鹅。他一看,就决定参加农业了。第一个月他报了七两米,后来因为菜太好,米饭实在吃不完,第二个月他改报为每顿饭六两米。
不仅食堂有鱼有肉,贪吃的人,夜晚还能去抓蛇、田鸡、黄鳝、水鱼。泗安岛独立于洪梅、麻涌之外,有自己的一片生态环境,人少、地多,加上外面农村的“健康人”很多不敢进来,这里野味的数量特别多。原本张献也不懂,香蕉分队里几个麻涌人教会了他。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晚晚组织起来,抓到十二点一点回来吃宵夜,还用风枪打野猫,因为附近有农民每年都要放猫到香蕉田里抓老鼠,野生的猫一只能长到十几斤。每过一两个礼拜,他们就组织几个好朋友开餐,几只鸡、几只猫、十几条蛇扔在大锅里炖,吃得十分痛快。
医院的王护士知道了,跑来批评张献:“让你来看病就说没空没空,每天熬夜抓蛇抓田鸡,搞到那么晚,吃再多药都没用啦,你不想出院了?!”张献怕吃麻风药,见到护士总是绕路走,可是这里的医生护士都认识他。他有文化,手脚好,为人幽默,又是农业队第三分队的队长,后来,还负责统筹整个农业队的全面事务。
农业队分成五个小分队,张献主管的第三分队也叫“香蕉分队”。香蕉是麻涌一带的重要作物,他们队里七十多人,种了两百多亩的香蕉田。香蕉、水稻、甘蔗是麻风院的主要经济来源,养猪、养牛、养鸡这些,都只能算是副业。生产队做得好,病人们就能经常分到东西,比如每人一只鸡,或是两斤鸭蛋,或是三斤白糖……内部分配完之后,还有一部分做人情。比如以前岛上是由望牛墩供电站供电的,每年收获了香蕉、白糖、牲口、家禽,都会派人摇船送去一部分做礼物,只要他们欢喜,泗安便一整年不会停电。稻谷、香蕉、甘蔗大多卖给外面收购站,农业队一年总收入有四十多万,除了上缴给麻风院40%,剩下的都是农业队的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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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张献的麻风病治好了。
医生告诉张献,他没有菌了,随时可以出院回家。办公室主任听到消息,赶紧请总管病区的负责人去做思想工作:“别让他走,他走了没人管农业了!”
负责人也不想张献走,他自己也是麻风康复者,知道康复者回到社会上生活有多难过。负责人说:“当地人很歧视麻风的,你看六几年出院回家的人,在家被歧视了,站不稳脚,没办法,只好逃港。”张献也实话实说,他早打算一出院就去香港的,妈妈、姐姐都在那边,怎么都有个照应。他手脚没坏,到了香港,没人会歧视的。张献身上一点没有麻风病后遗的残疾,他的手脚都保护得很好,或许是因为一直做文职工作而不是下田干活。负责人继续劝:“你千万不要!多少人游泳过去,淹死了。你留在泗安,有吃有住,每年还赚两千多元给家里人呢。”
张献被说服了。过去一次逃港的经历被他深深记在脑中,他不想再经历看守所的虱子和蟑螂了。他又想起了一次偷偷回家,站在家门口,邻居有的认识他,有的不认识,好多人在自己家门伸出头来偷偷望他。有不认识的就问:“这是谁呀?”知道的人回答:“这是他们家的爸爸呢,住过泗安的,好惨。”那次之后,子女到工厂里打工,人家不收,说:“不是不给你入厂,可是你爸有那样的病……”只因为回过一次家,子女都被影响了。
继续留在这里,至少可以多赚一点钱送回家里,帮补一下家计。
后来,顺应时代,农业队“解散”了。再后来,大约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世界卫生组织推出的“联合药物疗法(MDT)”开始在全中国实施,麻风病人纷纷治愈,麻风院也从负责治疗的医疗机构转型为收留麻风康复者的福利机构。很多人跟张献一样留了下来,他们没有可以回去的家,就把麻风康复村当作自己的家。
张献老了,他从40岁长到50岁、60岁、70岁,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个老去、一个个离开。他天天跟刘大见坐在玫瑰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时折一根樟树枝在泥沙地上画画,有时又在柚子树的尖刺上扎上一颗一颗五颜六色的五彩椒,等着骗过路人这是柚子树长出来的果子。有教会的姑娘进村来,她们教老人家要感谢耶稣赐予我们粮食,张献提出质疑:“粮食是我自己种出来的,要是上帝有用,袁隆平不就失业了,还要农业学校做什么?”
说是这么说,他一边嗤之以鼻,一边又给自己的小菜地起了个新名字:张记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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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开始有“家工作营”的志愿者进到泗安康复村来。这些志愿者大多是大学生,他们假期来村里住一段时间,有时候表演,有时候做工程,每天都到老人家房间里聊天。2010年我也来到这里,那一次,有个项目是晚上给老人家放老电影,我坐在一个伯伯旁,悠闲地一边抖脚一边看。突然,伯伯踢了一下我的脚,教训说:“人摇福薄,树摇叶落。”我惭愧地低下头。五分钟后,我惊喜地发现,他也在抖脚!一时没忍住,我也踢了他的脚一下。他自知有错,低下头来一声不敢出。后来,别人告诉我他的名字是张献。
张献伯伯一开始不是招人喜欢的老人家,有志愿者反映他样子太过严肃,路过他房间也不敢走近。张献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他表示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我这么慈祥!”
是的,我可以证明,张献一点都不严肃。可是要说慈祥也差得远,张献才不慈祥呢,他可是这个康复村里排名第一刻薄的人。
比如老人家们坐在玫瑰园里聊起现在广东省省长是谁,刘大见转头来问我正确答案。我是大学生嘛,他们想我肯定知道正确答案的。只有张献冷冷地哼了一声:“问她?还不如问我的膝盖。”又有一次闲聊我提起民间传言的判断婴儿性别的方法,“酸男辣女”,张献马上否定我:“放屁,生男生女是基因决定的!”不出门的时候,他就躲在房间里,守着他那台只能收到两个频道的电视机。一边看电视,一边默默记下潮流资讯,然后假装轻描淡写地跟年轻人提起——“你认不认识许志安?容祖儿呢?你有没有QQ?”
他把学来的流行词随手记在桌角上,我偷偷看到一个,“失恋33天”。他还默默记下来迈克尔·杰克逊去世的消息。有一天我在玫瑰园拿着手机给朋友发英文信息,一边拼写一边自言自语:“恭喜,Con——gratu——lation——”张献好像突然听见什么,赶紧抓住机会问:“Jackson?你说刚死了那个唱歌很好听的迈克尔·杰克逊?”
他看电视不只是接收潮流信息,还很有分析精神——电视上说北京有个人中了几亿元的彩票,他想了一晚认真提出质疑:“有可能是骗人的。大家看了都想中奖,不就人人都跑去买彩票?这些新闻就是用来骗人去买彩票的!”
唯二能收到的两个电视频道里面,其中一个是中央台。有一个节目是他每集必看的:《回家吃饭》。不要忘记了,张献是个美食专家呢。他学着人家买鸡翼尖回来吃,有时候拌蒜蓉蒸来吃,有时候裹上面衣炸着吃。后来很多大学生喜欢他,我想很大一个原因是在张献伯伯这里总能吃到好东西——他喜欢请客吃饭,有时候炒米粉,有时候打边炉,有时候炖猪蹄,做什么都又美味又讲究,让人又期待又放心。
可张献不是每个大学生都喜欢的。比如一个叫明明的大学生他就不大喜欢,有一天他急匆匆给我打电话:“我看到明明来了,他是个土匪!上次我把吃的藏柜子里他都能翻出来。你快来把我这里的东西装走,我先用饼干应付他!”
明明之后,又有两个大学生被他拉入黑名单,因为他们吃饭吃太多,“把留给狗的饭都吃光了”。可是呢,一群人吃完大餐要是有吃剩的东西,张献又想起他们来:“打电话叫阿春过来吧,跟他说有饭吃。”阿春是住在泗安麻风康复村的另一位年轻人,他本来是个银行经理,后来辞掉工作跑来康复村里面做社工。虽然阿春无怨无悔帮张献洗过无数次碗和无数次锅,可是在张献心里,他的地位依然没有村里那些狗排名高。有一次有人给张献送了一包家乡特产辣香肠,张献尝了尝,觉得太辣吃不了。用来喂狗吧,又怕辣到狗,他想了想,决定留给阿春他们,反正他们什么都吃的,不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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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自己没有养狗,可是村里其他老人家养的狗都喜欢跑到张献这里来,可能知道这家的饭菜比自己家的要好吃。张献也任它们过来蹭吃蹭睡,还一边摸着它们的头,一边告诉我焖狗肉多香多好吃。可是我一次都没见过他真的吃狗肉,反而他天天操心这些狗够不够饭吃,偶尔还把落地风扇让给狗吹。
不过,最让他操心的不是这些别人家的狗,而是他自己的小宠物,一只小壁虎。
张献在康复村里朋友不多,他性格别扭,好几个好朋友都在以前跟他绝交了。刘大见去世以后,他就更少去玫瑰园了,平时没有大学生来,他就一个人吹着风扇,看着电视机里的购物广告消磨时间。
没有朋友也没关系,张献会给自己找到朋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房间右手边的那张桌子上,在电饭锅后面的一个缝隙里,有一只小壁虎探头探脑。小壁虎怕人,看见张献动一动就缩回脑袋逃回去。张献不是很喜欢请人吃饭吗,对小动物他也不例外——一次他拍死一只苍蝇,顺手放在缝隙前面,不知道小壁虎赏不赏脸吃。不一会儿,小壁虎来了,估计是一天没抓到什么猎物,权衡了诱惑和危险,它慢慢往前移动,一口吞掉苍蝇迅速跑走。
从那以后,张献向大家宣布:我养了一只宠物!宠物小,责任大,张献担负起做主人的责任。为了保证小宠物的口粮,他要更用心拍苍蝇了。
人经常在屋里,小壁虎慢慢习惯了不害怕。有时人出去乘凉,拍了苍蝇放在那儿,回来一看,桌上空了,便知道小壁虎来过了。
天气炎热起来。或许是飞虫界里传言张献房里同胞死亡率极高,他抓着苍蝇拍等一天,什么都拍不到,电视都不看了,他就盯着桌边手边守着苍蝇虫子来。小壁虎焦急得围着炽光灯打转,一样半天都逮不住一只飞蛾。
焦急的何止小壁虎。张献想方设法找来做菜用的虾酱,涂一层在硬纸板上,放在窗边想招惹一些贪食的飞虫。左等右等都没有动静,他忍不住骂几句:“现在的东西都是假货!”
就几天时间,小壁虎圆圆的肚子慢慢塌了下去。张献一整天为它愁眉苦脸,没有苍蝇,他就出门打,隔壁房间的林新来不爱卫生,苍蝇蚊子最多了。他也开口请求大学生志愿者把逮到的小虫留着带来,低声下气地,这才勉勉强强让小壁虎填饱了肚子。
过了几天,张献伯伯发现,今天房间里来了三只小壁虎!它们三个没有争执没有抢夺,仿佛是宠物小壁虎带来了两个饥饿的朋友。我幸灾乐祸去问他:“怎么办?”张献伯伯一点办法都没有:“唉,只好都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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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张献在村里还有一个最好的朋友,那就是我。
为什么我对张献的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呢,是因为从2012年年初我开始来到康复村工作,在之后的四年时间里,我都是跟张献一起吃饭的。
张献的房间很干净,桌子铺着花布,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瓷砖地板每天至少拖一次,夏天到了,我们就赤脚踩上去。考虑菜式成了张献的新乐趣,姜葱炒花甲、猪脚姜、洋葱炒牛肉、药膳炖鸡脚……张献胃不好,牙齿也掉光了,要换着花样想好吃的又吃得动的东西,还是得花点心思的。蒸米饭呢,他就蒸两碗,一碗软一点的、一碗硬一点的,我们就各自吃自己的一碗米饭。刚开始我还不知道他没有牙齿,直到有一次他看我用咸柑橘泡水喝,说:“看你吃酸的,我牙都酸了。”想了一会儿又纠正自己:“我没牙都觉得酸。”然后张开嘴巴给我看。
哈哈,还真的一颗牙齿都没有。不过,这对美食家来说,也是过于残忍了。张献的手指和脚都没有留下患过麻风病的痕迹,外表看上去跟普通老爷爷没什么不同,只是因为年纪大了,牙齿掉光,胃也不好,还容易贫血,所以生活上需要多一点留意。张献胃不好的时候,他就给自己煮白粥。这种时候,他会从柜子里拿给我一个泡面——他珍藏的泡面。张献最喜欢吃泡面了,大家都知道,有人从日本回来、从菲律宾回来,就给张献买一个当地的泡面带回来。泡面泡好了,我故意引诱他:“分给你一点?”他坚决说:“不吃!”我端着走过去,他赶紧骂我:“走远点!都流口水了!”
大概到2014年的时候,他的胃病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他得的是胃癌。他开始频繁住院,最后不得不做切除手术。
我去探望他,发现他躺在病床上抱着一叠外卖单看,认认真真想象味道。医生不让他吃东西,他就把人家发来的传单拿着看,一整叠拿在手上,一道菜一道菜看过去,想象味道,消磨时光。手术以后情况好一点了,医生允许他吃一点鱼肉、豆腐和青菜,叮嘱说除了这些其他什么都不准吃。不过张献还是没忍住,他偷着吃了一碟肠粉,一天过去一点事都没有,他这才放下忐忑,暗暗开心。他仿佛又找回了活着的乐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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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平安出院了。那次出院回来,张献还带回来两张外卖单,他说这是最好吃的两家,他全部比较过了。
我们去房间看他,正好那天穿的是新买的花裙子。我提着裙子问他:“漂亮吗?”他躺在床上,轻轻叹了口气:“唉,美食、华服和金融害死多少人啊。”
太好了,我们认识的张献回来了。
只是后来,癌症还是扩散了。
他什么都吃不下,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去医院看他,他笑:“你看我现在,比叙利亚的儿童还瘦!财主佬看到,肯定抢着来捐钱。”他什么都吃不了了,半口都吃不下,每天只能打营养针维持营养。医院的护士对他好,他吩咐我下次去医院给他摘过去12朵刘大见的玫瑰花,他想把花送给一个很好的护士。他千叮万嘱:“玫瑰花要含苞待放的,用玻璃瓶装好……”我离开以后,他又打电话来补充:“不要用啤酒瓶啊,找别的玻璃瓶,啤酒瓶不好看。”
2015年11月,他被癌症消磨殆尽。
张献不在了以后,我常常想念他,在冬至来临的时候,在吃炒花甲的时候,在看见小壁虎的时候。在他离开了五年后,村里好几个老人家学会用微信了,好多人买了电冰箱,张献在门前种下的生姜和指天椒长得很茂盛了。我会在吃台湾卤肉饭的时候想起他,吃胖哥俩鸡爪煲的时候想起他,我想他一定会喜欢这个,他也吃得动这个。
可是又突然意识过来,他再也尝不到了。